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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懸壺子進了山門,滿目落葉蕭條,零星鋪落在蜿蜒曲折的石徑上,似乎很久無人打掃。
長階盤旋盡頭,無處不在的薄白霧氣,將古樸凝重的牌匾,牌匾下的花樹,花樹后的井欄全然遮蔽,清風過處,吹散濕冷秋意,隱現(xiàn)古寺灰白的墻垣。
懸壺子慢慢走過山腰,煉壺松拐撥開腳下堆積的枯葉,衣衫下擺很長,拖過兩旁秋草中還未消散的露水,那蒼綠顏色的一襲道裝,仿佛被浸染成深深的玄墨。
懸壺子聽見掃地的沙沙聲,這一日太陽隱沒在云層背后,天光淡淡落落,霧氣散的比平時更晚,他走了許久,深山寂靜,一派略顯荒涼的景致中,四顧空無人煙,忽而清晰響起竹帚刷過石板的聲音,不由令人詫異。
懸壺子站在原地聽了片刻,確定不是幻覺。
懸壺子許久不曾來了,一燈禪的話,他自己原本也很少回來。
實際上,并沒有什么變化,至少回憶之中,當年一燈禪帶他至此,一路遍賞融暖春光,石階還是那般蜿蜒漫長,兩旁隨處可見綻放著的紫白錯落的桐花,春風漾漾,不過數(shù)日零落成雨,一燈禪告訴他,這些樹很有些年頭了,只是常年在外,這般美好的風致,自己也沒有什么機會回來看看。
想回來,自然是可以的。
只是,一個人的話,似乎也沒什么興致了。
懸壺子明白一燈禪的意思,一燈禪的目光沒有落在自己身上,他們站在北海冰浪飛濺的礁石畔,彤云密布的海天盡頭微微浮動半彎殘月,嚴冬飄雪,懸壺子將手籠在袖子里,淡望著水面隨浪浮沉的凝冰。
……找到他,等找到他,我們一起去你所說的地方。
懸壺子肩膀上拂過一段花枝,枝條攜帶濕潤水汽撲在裸露的脖頸皮膚上,花瓣微涼,摸起來柔軟細膩,恍惚令他記起什么別的東西。
懸壺子不怎么痛快的想,他已經(jīng)走了這么久,一燈禪居然還沒有出來見他,簡直不夠意思。
懸壺子握在松拐上的手指緊了緊,一下一下,點著更加曲折的山路繼續(xù)前行。
掃地聲越發(fā)清晰。
細細水流自遍生松竹的石縫間淌出,撥開藤蔓,微茫夜色之中,便有錯落點點晶瑩的光斑,懸壺子挽起衣袖,觸手只覺冰冷徹骨,他將沾濕的手指伸進嘴里嘗了嘗,深山所處的泉水,很清甜的,煮茶會很不錯。
一燈禪泡給他的茶一向不錯,茶葉大都是尋常,只是別人若用同樣的茶葉泡給他喝,味道多多少少總有那么點差別。
懸壺子自己的話,幼時拜某人所賜,茶道更有一手,只是興趣早早也都被敗光了。
不喝茶,沒什么所謂。
但喝慣了一燈禪的茶,離開了,似乎有些不習慣。
懸壺子覺得口渴,嘆了口氣,雙手掬起一捧山泉,一注冰冷沿著喉嚨流進胃里,奇怪的是這一次并不如何難受。于是他又將泉水撲在臉上洗掉一路上沾染的灰塵,他記得自己并沒有做什么事,莫名其妙的,居然搞到灰頭土臉。
古寺修建的很有些年頭,懸壺子將手搭在左近生長了數(shù)百年的高大樹木上,龍柏和銀杏,風一吹葉子呼啦啦的響,月光自樹枝間隙照落,照見握著松拐的手冷白如冰,懸壺子循著沙沙的掃地聲去看,那聲音忽遠忽近,懸壺子繞過粗糙的白石井欄,一片淡黃的桂花雨也似的紛紛而下,原來是墻內(nèi)探出的半邊桂樹,香味攜裹在風里被送的很遠很遠。穿著月白僧衣的小和尚執(zhí)著竹帚,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凝目望來之時,卻有淡淡熟悉的一片恬然寧靜。
寺門半開,懸壺子望見大殿中長夜不熄的燈火,裊裊盤旋的煙縷模糊著金身的佛像,背后虛浮于暗中的無法辨認淡漠抑或慈悲的笑容,一掛白玉念珠落在供瓶之下,懸壺子想了想,這不是一燈禪隨身常帶的那串。
懸壺子走過去將念珠撿起,指尖輕輕滾動的渾圓白玉潤澤而寒涼,他捏在手中隨意轉(zhuǎn)了轉(zhuǎn),那繩結卻忽然繃斷,一陣噼里啪啦急雨打殘荷似的聲響,滾落的到處都是,懸壺子無語,他很累了,慢慢坐下來坐在蒲團上,將近旁的珠子收攏繩子扔掉,念珠攏在手心,說不清是冷是暖。
懸壺子走出門去,月光冷冽的像一泓清水,夜空中的浮云,浮云下振翅掠過的飛鳥,翅尖自月輪邊緣倏忽斜過,背后忽然傳來一聲粗嘎鴉鳴,懸壺子回頭,滿樹淡黃的桂花枝頭,那烏鴉也正對著他所站的地方,看見他望著這邊,撲撲翅膀,又叫了兩聲,他皺了皺眉,走下殿前的臺階,往后院一燈禪的禪房轉(zhuǎn)去,墻外沙沙的掃地聲消失了,只有生長繁茂的桂花落下時轉(zhuǎn)在風中清淺玲瓏的聲音,渺然的,不真實的,只是他聽得到,很清楚的聽到。懸壺子頓了頓,忽然想起為什么會覺得那掃地的小和尚熟悉。
灰瓦白墻的禪房,便如詩中所寫那般,位于一處‘曲徑通幽’的清凈所在,隔窗隱約可見的燈火飄忽不定,卻有些奇怪,像夏夜里螢火蟲的光一般微微帶著點淺淡的綠色,又像早春樹梢才發(fā)的新芽,懸壺子走近了,聽見里面有人走動的聲音,他敲了敲門,那聲音忽而停住,似有幾分猶豫,懸壺子心里莫名煩躁著,他試著推了一下,那門并沒有從里面鎖起來,居然這樣便給他推開,一燈禪站在窗前,他的臉在燈光和透窗而入的月光里看去竟不真切,燈光黯淡昏昧,懸壺子眼睛酸痛,不確定自己所見的是不是幻覺。
一燈禪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道,怎么到這里來了。
又說,居然這般快的……
懸壺子不明所以,他記得自己和一燈禪有約,而約定的內(nèi)容他卻忽然想不起來,這么多年里他們有過無數(shù)次的約定,只是都是些不怎么打緊的事,要去哪里訪友啦,哪里有名山勝水可以一起看看啦,各自都有些什么事要處理暫且分別下次哪里見面啦,懸壺子將這些事在心里過了一遍,覺得哪一件都不對,一燈禪問他為什么到這里來,他居然無法回答,略有些茫然的想,這倒真像是一場夢了。
懸壺子咳嗽一聲,來便來了,是你自己說的,我想來便來。
這樣啊……一燈禪點頭,故作姿態(tài)的想了想,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兒,只是居處簡陋,大概要委屈壽岳了。
懸壺子真想丟一記白眼過去。
案上攤開看了一半的經(jīng)卷,白瓷杯盞里漾漾著清淺波紋,懸壺子端起來一氣喝了,這入喉冰冷的茶像是放了很久,只是喝下去也不顧得上舒不舒服,一燈禪陪他坐下,素白袈裟上落了一點深色瘢痕,像什么東西燒盡了留下殘余的灰燼,他不以為意隨手拍了拍,指尖從衣袖里探出來,輕輕一下一下點著桌面,看到懸壺子握起來的左手,便問那是什么。
原來是這個。一燈禪笑,這串白玉念珠他自幼佩戴,師尊所賜,倒是很久了。又回憶起那年東海瀛洲初見,自己手腕上攏的也是這一串。
懸壺子靜靜聽著,都是過往不如何注意過的小事,只是一燈禪說了什么,他也都有印象,偶爾附和幾句,仿佛寧靜無波的湖面,漸漸清晰倒影出過往的一切,幾年,幾十年,幾百年,走過許多山山水水,北地冰原,南冥天池,西洲昆侖,很小很小的時候一燈禪答應過,待彼此長大之后會陪他去那些‘傳說中的地方’,只是等那幾年幾十年幾百年不知不覺都逝去了,些許傳說仍是傳說,而被別人問起的時候,對方的眼神也都肅然敬畏起來似的,懸壺子拖著一燈禪遠遠走開,被這般目光瞻仰多了,其實是夭壽。
便如東海同樣被不明就里的人傳的神乎其乎,自幼長在那里的人卻不覺得有什么特別,懸壺子想著,去或不去,倒也不是很重要,只是那人應允過的事,總是會放在心上的,一燈禪偶爾會有極為固執(zhí)的時候,這樣的堅持,懸壺子也不知緣由何來。
懸壺子道,我來的時候,看到一個小孩子在門外掃落下的桂花。
沒有風,燭火卻像即將要熄滅了掙扎著躍出最后的光焰,一燈禪抬起頭,你……說什么。
桂花,和小孩子。
這座寺廟里,并無什么桂花。
一燈禪搖頭,小時候,寺院西墻底下倒是種了很好的一棵桂樹,只是日后漸漸枯敗了,便連根挖起來扔掉,原先的地方空著,一燈禪常年不在,某此回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寺中僧人種了幾畦蔥和韭菜,倒挺實在的。
懸壺子不屑扭頭,一燈禪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又想捉弄他了。
便道,三更半夜的,要打野狐禪么。
哎呀呀,知道是三更半夜,還不去睡覺。一燈禪拉他起來,拖著便往床邊去了。
被枕上悠然一縷檀香,他同一燈禪一處,時常能夠聞見這樣的香氣,懸壺子躺下,視線中一燈禪走了出去,并將門輕輕帶上,門扉開合之際流入明明如水的月光,更將那一襲素白袈裟映照的落雪一般清凈,淡金色散落在背后的長發(fā)沒有束起,全不似往日模樣。懸壺子看著一燈禪,覺得今日是有些不同尋常的,但倦意昏昏而來,睡去之前,也終究沒有想清楚到底奇怪在哪里。
直到夢里面發(fā)生的事情,像要將這一生重新演繹給他看,然而,眼睜睜的,不能重新抉擇。
他的,一燈禪的,許多人的,無論站在哪里,身邊似乎都有他在。
有山有海,有風有月,那無盡的山水風月中,卻是身在江湖。
有一些事確切知道是發(fā)生了的,有一些來不及發(fā)生,令人遺憾的,也不及追悔了。
更有不清楚是否存在過的,連失去的瞬間也會忘了難過,是不愿意承認,承認江湖上最最尋常的生與死竟讓自己這般無措。
說起來,他這樣的修道者,有這樣的執(zhí)著真是荒唐啊……
懸壺子睜開眼,他聽見細微的風輕輕吹動窗外的秋草花樹,夾雜孤清蕭瑟的蟲鳴。
懸壺子輕笑了聲,他坐起來,披衣起身將窗格推開,此夜將盡,月輪退去蒼茫群山的背后,天邊浮動起金紅錯綜的云縷霞光。
懸壺子走向寺外,曲徑通幽處,只是瘋長的花木竹籬,晝夜昏暗的殿所,臺階遍布經(jīng)年的綠苔,一只烏鴉嘶鳴著飛過那里,翅尖劃破檐下灰塵蒙昧的蛛網(wǎng)。
懸壺子看見一燈禪,一燈禪手上攏著已經(jīng)重新串起的白玉念珠,西墻角下并無桂樹,遍地零落的不過是蕭蕭黃葉,一燈禪站在那里,聽見腳步聲回頭望著他,面容卻同之前那小孩子的重疊起來,懸壺子笑了笑,抱歉,我的記性真是太壞了。
幾百年前的他,幾百年后的自己,生前死后,都站在那里。
是最不愿他同赴未知的一次等待。
懸壺子走過去,好在,還來得及走去他身邊,那人伸出手,指尖觸碰到的冰涼肌膚仍有記憶中的溫度,日升月落,倏爾破開層云的淡金光芒中,一雙身影漸漸淡去。
青山古寺,杳無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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