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永安宮中。
　　白帝��！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記得早些年讀宋玉的《九辯》，看到這里，心里哂笑，男人，當(dāng)拿得起放得下，是你的自是你的，不是你的何必強(qiáng)求？更何必悲悲戚戚做女兒之態(tài)？
　　病榻上的劉備想到這里，黯然一笑�；鸸獯棠�，他吃力地坐起，立時(shí)有侍從腳步輕柔地過來了。
　　他令侍從撤去了幾盞燈，感覺好些了，重新躺下。
　　近日纏綿病榻，常思及往事，太多太多，亦如這窗外的淫雨，滴滴敲打在老皇帝的心上。
　　不！他已沒有了心，他的心——那顆承載了太多牽掛與希冀的心，早在夷陵那場(chǎng)大火中，與七十萬蜀漢兒郎一起，灰飛煙滅了。
　　無心之人，豈能久持？劉備沒由來地想到了比干，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侍從忙上前，折騰半晌，劉備才喘過一口氣。
　　陸遜，陸遜，陸遜，那個(gè)江東小子啊！——?jiǎng)湟砸环N漠然到連自己都吃驚的心情，不斷地想起這個(gè)人。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淚水一樣沖刷著白帝城。
　　白帝城，秋之城。
　　迷迷糊糊中，劉備看到一片秀美的桃林，桃花正艷，那是生機(jī)勃勃的陽春，擁有年輕的生命和無限的可能。
　　一片花瓣飄落，滴在地上——怎么是刺目的紅？劉備驚恐地抬眼，眼前繁茂的粉紅竟成了刺目的赤紅，是火？還是血？還是蜀漢七十萬燃燒著得年輕生命？劉備痛徹心扉，猛然驚醒，他低低地、無力地吼了一聲。
　　“陛下，你醒了。”
　　一個(gè)侍從碎步而來。
　　“給朕．．．．．．滅了那火。”劉備指著唯一的一盞燈，下令，聲音渾濁而蒼老。
　　“陛下，您命奴才滅了那好些燈，就剩這一盞了．．．．．．”
　　“朕的話，你沒有聽到嗎？”
　　侍從忙吹熄了燈，剎那間一片漆黑，劉備的眸子泛著微光，他艱難地翻了個(gè)身。
　　他太虛弱了，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劉備幾乎要在這黑暗中睡死過去——在黑暗的泥沼中沉淪，沉到地獄之下——突然，有一絲亮光閃了閃。
　　“陛下，陛下！”耳邊響起低柔的呼喚聲，劉備緩緩睜開了眼。
　　“陛下，丞相來了�！�
　　孔明！劉備突然有了幾分精神：
　　“快！快宣他進(jìn)來！”
　　那人啊，身形依然秀頎，挺拔，只是步伐再不似先前的翩然。
　　“陛下，臣來了!”
　　諸葛亮跪下行禮，垂著頭。
　　劉備轉(zhuǎn)頭看著他，臉上浮現(xiàn)出了難得的笑意，他輕輕拍了拍床沿：“來！孔明，起來，坐這兒�！�
　　諸葛亮依言起身，坐在榻邊。
　　“孔明，咱們這次真得……輸了，徹底……輸了�！闭Z氣沒有預(yù)料的悲痛，而是帶著幾分蒼楚，“我真沒有料到會(huì)敗得這么慘，你我的宏圖偉業(yè)，只怕今生都不得實(shí)現(xiàn)了……”
　　諸葛亮注視著劉備，目光卻出奇地平靜，就好像是月色下寧?kù)o的湖水，沉默如東風(fēng)，聽著劉備的傾訴。
　　窗外雨聲正密，殿內(nèi)昏黃，一燈如豆，恰似參不透的萬年玄機(jī)。
　　侍從過來了：“請(qǐng)陛下、丞相用午膳�！�
　　“朕不想吃。孔明，你去吃吧！”
　　“陛下，你都三天水米未進(jìn)了……”侍從拭淚。
　　“陛下都三天未進(jìn)食了嗎？”諸葛亮問道。
　　“回丞相，陛下總說不餓。說……飯菜難以下咽……”
　　諸葛亮黯然垂眸。
　　劉備拍了拍諸葛亮的手背，用虛弱的聲音說：“孔明快去吧，吃了再過來。要不讓他們把午膳送到這兒來？”
　　“不了，我不吃飯，撤了吧！”諸葛亮擺了擺手。
　　侍從看看劉備，又看看諸葛亮，不知所措。
　　“孔明，去吃飯吧！”劉備柔聲勸道。
　　“不，臣不餓，飯菜，難以下咽�。　�
　　“孔明，別這樣……”劉備微微蹙了蹙眉。
　　諸葛亮緘口不言。
　　“諸葛亮接旨。速去用膳，不得有誤！”劉備肅然道。
　　“臣抗旨！”
　　“你！——”
　　劉備瞪著諸葛亮，諸葛亮毫不退縮地與他對(duì)視。
　　“罷了，罷了！——”劉備敗下陣來，他無奈、無力地閉上眼睛，“孔明，朕實(shí)在吃不下去，就算吃了也會(huì)盡吐出來，愛卿快去吃吧，別鬧了�！�
　　似乎過了許久。
　　“陛下，你確定不吃？”諸葛亮的聲音哽咽了，劉備心中一驚，睜開了眼，諸葛亮已潸然淚下。
　　“陛下，你一口不吃，讓臣如何咽得下去？”諸葛亮泣道，他定定地看著劉備，眼中的哀痛刺傷了劉備的心。
　　“陛下，你失信了，你當(dāng)日在成都是怎么答應(yīng)臣的？……”
　　“朕何時(shí)答應(yīng)過你什么了？”劉備愕然。
　　“臣說：‘陛下可別瘦了。’陛下說：‘朕不會(huì)瘦得�！�
　　劉備回憶著，突然想了起來：“是那日啊！呵，不過隨口說說�！�
　　“隨口說說嗎？臣可是當(dāng)真得�！�
　　劉備看著諸葛亮秀美的眼睛，忽然悲從心來，他松開了握著諸葛亮的手，凄涼地垂下眼簾，努力含著眼淚不讓他落下來，可是語聲早已哽咽：“提這些做什么？”
　　“自然要提，因?yàn)檫@是陛下答應(yīng)微臣的，君無戲言�！�
　　劉備閉目不語。
　　沉默了一會(huì)兒，諸葛亮開口了。
　　“陛下，為何要撤燈？”
　　劉備睜眼，淡淡一笑，戲謔道：“朕的孔明果然不凡，一出口竟然問了個(gè)如此高深的問題，容朕好好考慮考慮，再作答，可否？”
　　“陛下說笑了�！敝T葛亮也淺淺一笑，“陛下將殿內(nèi)的燈撤完了，臣只覺一片黑暗，難以看見前路，就讓他們點(diǎn)了一盞，可這還是昏暗啊，如何做事？”
　　“前路……”劉備怔怔地凝視著諸葛亮的臉龐，如玉的容顏，平靜溫潤(rùn)，一絲笑意像美玉上泛起的淡淡光彩，低調(diào)而華美，目光溫柔旖旎，春水一般包圍著他。
　　劉備恍然，絕望多日的、已成灰燼的心閃出了星星之火，他一陣安心，一陣感動(dòng)，一陣傷感。
　　“孔明啊……”劉備長(zhǎng)嘆一聲，“來人！將燈都點(diǎn)亮了，朕要與丞相用膳。”
　　殿中復(fù)又亮堂起來，諸葛亮下巴微揚(yáng)，目光流轉(zhuǎn)地掃視了下周圍，燈火明艷。
　　飯菜很快布置好了，都很清淡爽口，尤其是那碗肉粥，溢出特殊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動(dòng)。
　　“陛下，嘗嘗這肉粥吧！”
　　“好�！�
　　諸葛亮拿起玉碗，起身為劉備盛粥，劉備按著他的手想制止：“孔明，這些事讓下人們做就可以了�！�
　　諸葛亮看著劉備，拂下他的手，然后，為他盛了滿滿一碗肉粥。
　　諸葛亮密切地注意著劉備的表情，看他吃了一口，就笑吟吟問道：“怎么樣？”
　　“恩，好吃，真好吃。”劉備說著又舀了一大勺。
　　“這粥，臣在里面添了些東西�！�
　　“添了什么，味道如此獨(dú)特？”
　　“陛下將這一碗吃完了，臣再告訴你�！敝T葛亮眼中閃過狡黠。
　　“呵呵，好，好�！眲湫α恕�
　　劉備吃了兩碗肉粥，臉色好了，人也精神了一些。和諸葛亮聊了會(huì)兒，困了，就睡著了，諸葛亮悄然退下。
　　侍從送諸葛亮出了宮殿，笑著細(xì)聲說：“丞相就是丞相，竟然讓陛下吃飯了，還吃了兩碗�！�
　　諸葛亮微微一笑，可是眼中卻一絲笑意都沒有，走出宮殿，做出的笑容也蕩然無存。
　　回到住處，剛一進(jìn)門，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忙扶住了墻。
　　“先生，你怎么了？”書童竹筠忙過來攙扶，一臉驚恐。
　　“我沒事，你出去吧，我要忙公務(wù)了。”
　　“是�！睍皂樀刈吡顺鋈ィ麚�(dān)憂地看了眼諸葛亮，輕輕嘆了口氣，關(guān)上門。
　　諸葛亮胃中一陣絞痛，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了，將剛才吃得東西盡悉吐了出來，嘔得他整個(gè)胃、腸子、心口都是疼的，他扶著桌子，慢慢站起，滿身虛汗，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亂冒，腿酸軟地差點(diǎn)摔倒。
　　好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他取過水漱了口�？蛇�是難受極了，胃酸腐蝕得整個(gè)嘴里發(fā)麻發(fā)硬。
　　他想起今日早上御醫(yī)的話。
　　“丞相。陛下乃真龍?zhí)熳�，自�?huì)有上天庇護(hù)�！�
　　“本相命你說實(shí)話！”
　　“陛下這病，微臣不敢妄下定論�！�
　　“啪！”
　　諸葛亮狠狠一拍桌子，一屋子七八個(gè)御醫(yī)都跪下了。
　　“微臣實(shí)不敢有半句妄言，還望丞相恕罪！”
　　諸葛亮看著御醫(yī)們，一言不發(fā)，但內(nèi)心暗流洶涌，悲痛，恐懼，絕望，后悔，憤恨，自責(zé)，多種感情橫沖直撞，逼得他咬緊牙關(guān)，握緊拳頭才沒有立時(shí)把桌子掀翻。
　　御醫(yī)們被他的惡劣情緒壓得都一動(dòng)不動(dòng)，更不敢抬頭。
　　良久，諸葛亮艱難地開口了：“諸位，辛苦了，都下去吧！”
　　眾御醫(yī)依次退下。
　　書童竹筠一臉驚愕，他的先生一向溫潤(rùn)優(yōu)雅，謙和恬淡，今日怎么如此失態(tài)？
　　“先，先生……”書童小心地喚道，“陛下他……”
　　陛下，陛下，陛下啊！……
　　諸葛亮閉上了眼睛，一剎那心灰意冷，只覺整個(gè)世界，都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了，他像被抽空了力氣，幾乎連身子都撐不住，要一頭栽倒了。
　　此時(shí)，他掃視著房?jī)?nèi)陳設(shè)，目光所到之處，幾乎能燃燒起來，他恨，他從沒有這么恨過，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此時(shí)躺在榻上的是陛下？！為什么要讓陛下來承受這一切？！
　　他咬著牙，將屋里能推倒的都推倒了，能摔到地上的都摔得粉碎。
　　氣喘吁吁地坐下，看著滿屋狼藉，突然悲傷不可自持，伏在地上無聲痛哭起來，壓抑地哭著，劇烈地抖動(dòng)著，氣都喘不過來，腸子都要絞斷了。
　　門突然開了，是夫人黃月英。
　　“天哪！”
　　月英驚慌地看著屋內(nèi)的混亂場(chǎng)面，一時(shí)呆在了那里。然后就看到了伏地痛哭的諸葛亮。
　　“夫君！”黃月英急切地走了過來。
　　她跪在諸葛亮身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諸葛亮一把抓住她的手，握得那么緊，仿佛要把骨頭握碎了。
　　“月英，月英，我這里好痛啊，好痛��！……”諸葛亮的手緊緊揪住自己的衣衫，死死按住胸口，泣血斷腸。
　　月英忍著手上的疼，另一只無限溫柔地?fù)嶂煞虻谋�，淚水一滴滴落下來。

　　這幾日，劉備每餐必有諸葛亮陪伴，食量還可以，人也精神了不少，宮人御醫(yī)暗暗稱奇。
　　今日，劉備與諸葛亮對(duì)弈。
　　劉備精神好了，心情也好了，一直微微笑著，偶爾還說笑兩句，棋子落盤，清清脆脆，再加上窗外黃鶯春柳，碧空驕陽，之前的陰翳仿佛都一掃而光了。
　　此時(shí)諸葛亮盯著棋盤，兩指夾著白子，終于放下后，看了劉備一眼，劉備“嗤”地笑了。
　　“孔明，你輸定了。”
　　劉備放下了一個(gè)黑子，笑得愈發(fā)燦爛。
　　“愛卿今日怎么會(huì)輸呢？還一直聚精會(huì)神地，話都不敢說。怎么回事？不會(huì)是讓著朕吧？”
　　“陛下，你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贏了微臣�！�
　　“奧，是，你從不讓朕哪怕是一個(gè)子兒，害朕每次都丟盔棄甲，落花流水�！�
　　“唉，輸了，輸了，不玩了�！敝T葛亮開始收拾棋盤。
　　劉備看著他的臉，笑道：“怎么？此心有如中箭枯木了嗎？”
　　提及往事，諸葛亮忍俊不禁：“陛下別取笑臣了�！�
　　“孔明這么利索地收拾棋盤，輸不起嗎？”
　　“臣是怕啊，陛下好不容易贏一場(chǎng)，正高興著，再下一盤，若輸了——呵呵呵，臣可不想掃陛下的興，所以見好就收了�！�
　　劉備樂了：“諸葛孔明，你恃寵而驕！”
　　諸葛亮粲然一笑。他走到窗前，兩手撐著窗臺(tái)，看著外面一派生氣盎然的春景，回頭笑道：“陛下，想不想出去曬太陽？”
　　劉備欣然應(yīng)允。
　　內(nèi)侍福祿兒攙扶著劉備在院中坐下，滿院花草繁茂，蜂蝶嚶嗡，艷陽映得劉備病懨懨的灰暗臉龐上也有了神采。
　　“這連陰雨下得人都要發(fā)霉了，日頭真好�。】酌�，那朵花，給朕摘過來�！�
　　諸葛亮蹲下了：“這朵嗎？”
　　“不，絳色的那朵�！�
　　“這個(gè)�！�
　　“嗐，看這眼神——在卿左腳邊�！�
　　諸葛亮摘了那朵花，遞給劉備：“陛下！”
　　“真是笨，這么笨的丞相，讓朕如何放心？”劉備故意板著臉說。
　　“不是臣笨，這朵花明明是朱色，是陛下表述的問題�！�
　　“這哪是朱色？！福祿兒，此花是何顏色？”
　　福祿兒看看諸葛亮，又看看劉備，復(fù)又看看諸葛亮，道：“奴才眼拙，是是是……奴才不知�。　�
　　劉備和諸葛亮笑了起來。
　　“好了，你下去吧！”劉備擺了擺手，福祿兒退下了。
　　劉備看著這朵花，那嬌嫩的、層層疊疊的花瓣，吐露芬芳的金絲一般的花蕊，翠色欲滴的枝葉——他嘆了口氣。
　　“孔明，坐過來�！�
　　諸葛亮在劉備身邊坐下。
　　“人這輩子，難得有此等清閑，與良友對(duì)弈、游春、賞花、暢談——想當(dāng)年，我與云長(zhǎng)、翼德——咳，逝者如斯��！”
　　“是啊，這些年，難得有此清閑。”
　　“朕有時(shí)在想，那劉季玉，才是有福人啊，咱們，就是操勞的命！”
　　諸葛亮不以為然地笑了。
　　劉備側(cè)臉看著他：“怎么，孔明不這樣認(rèn)為？”
　　“不，劉季玉是有福之人，但愧對(duì)蜀中百姓�！�
　　“是啊，為人主者，手中握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命，下屬的命，更是千萬蒼生的命。朕，枉為蜀主�。　�
　　諸葛亮看著劉備，秋水般的眼中閃過一道強(qiáng)烈的光：“陛下，是為了天下黎民，舍小義而取大義�！�
　　“孔明不必勸慰。朕欠蜀中百姓的，卿以后替朕還回來。”
　　諸葛亮垂下了頭，鼻子發(fā)酸：“臣必當(dāng)誓死效忠陛下，輔佐陛下，救蒼生于倒懸�！�
　　劉備淡淡一笑，將手中的花放在了草地上，幽幽吟道：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shí)。
　　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孔明，此詩可好？”
　　“不好。”
　　“為何？”
　　“悲悲戚戚，讓人讀之，五臟俱裂。”
　　“不，朕認(rèn)為能令十世之后的人五臟懼裂，才是好詩。此詩作者不知經(jīng)歷了多么難以承受的痛苦，才寫出如此斷腸的詩句�！�
　　“人生最大地痛苦，莫過于白發(fā)送走黑發(fā)�！�
　　“是�。∵�有呢？對(duì)于孔明來說？”
　　“臣，還未想到�！敝T葛亮的聲音打了個(gè)磕絆。
　　“怕不是沒想到吧！你說�！�
　　諸葛亮眼中剎時(shí)溢滿淚水，不過他垂著頭，劉備并未察覺，只聽他道：“山崩水涸弦絲噤，何處覓知音？”
　　劉備笑了笑：“朕以為，愛卿說得不對(duì)�！�
　　“愿聞其詳�！�
　　劉備笑而不答。
　　淚水沿著臉龐滑下，滴在諸葛亮的鶴氅上，劉備才驚覺：“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哭了？”
　　“剛陛下吟得那首詩，臣……中心如噎。”諸葛亮以袖拭淚道。
　　劉備看著這清淚漣漣的無瑕的臉，心里長(zhǎng)嘆一聲：
　　“愛卿乃天縱之才，世人皆以為神，可也會(huì)有眉間的脆弱�！�
　　“陛下過譽(yù)了，看看臣，兩鬢微霜了。想不到吧！你的孔明也會(huì)有衰老的一天。”
　　劉備笑了：“自戀了哦！——朕就怕這幾日連陰雨天，你的腿疼又犯了，還好，還好。”
　　“有陛下賜得護(hù)膝，臣的腿疾再?zèng)]有犯過�！�
　　“今日十五了，夜里與朕在院中賞月，如何？”
　　諸葛亮笑了：“陛下精神真是一日好似一日了�！�
　　“有此賢相，何疾不去？”
　　“陛下過獎(jiǎng)了�！敝T葛亮的臉色襯著春陽，容光照人，“只是，雨剛剛停，夜里只怕又濕又寒，陛下龍?bào)w初愈，還是在屋里與臣下棋吧！”
　　“看！看！看！你又開始叨叨了，朕自會(huì)多穿幾件，倒是你，小心保暖�！�
　　“既然陛下執(zhí)意要去，臣也只能欣然陪從了。”
　　劉備望著眼前如水的眉目，心像被鷹啄走了一樣，他當(dāng)然知道，以諸葛亮的性子，是不會(huì)同意他在今日賞月的，只是，孔明啊，他也知道自己真的沒幾日了。劉備神傷，勉強(qiáng)笑道：“你也想賞月是也不是？不然能這么聽話？”
　　“臣一向遵從陛下吩咐�！敝T葛亮吟吟淺笑。
　　“你何時(shí)聽朕的話了？你若是覺得不妥，豈會(huì)聽我的？”
　　“臣不敢�！敝T葛亮嘴角笑意越發(fā)明媚。
　　“你還有不敢的？當(dāng)日不知是誰私自去江東哭周公瑾的，朕鎖都鎖不��？恃寵而驕的諸葛孔明！”
　　“呀，陛下翻舊賬了，臣誠(chéng)惶誠(chéng)恐，死罪死罪！”
　　“哈哈哈哈哈……”君臣兩人大笑起來。

　　月色如秋水般在院中流淌，君臣于院中賞月對(duì)酌。
　　“孔明，朕龍?bào)w初愈，要喝酒了奧，愛卿不叨叨兩句嗎？”
　　“臣不敢。”孔明的淺笑如月光般柔和。
　　諸葛亮為劉備斟滿酒，又為自己斟上。
　　“陛下啊，對(duì)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
　　“更兼良友在側(cè)，明月當(dāng)空。幾世修來得？”
　　兩人一碰杯，劉備待要飲，杯到唇邊卻停下了：“孔明啊，不說點(diǎn)什么嗎？”
　　諸葛亮一笑：“愿自此后一切安好�！�
　　“安好好啊！”劉備一飲而盡，贊道，“好酒！我蜀中的美酒佳釀��！”
　　諸葛亮也一飲而盡。
　　“孔明，一會(huì)兒朕有個(gè)好事物送你�！�
　　“何物？”
　　“一會(huì)兒卿就知道了，朕先賣個(gè)關(guān)子。孔明啊，今日咱們一醉方休！”劉備用手指點(diǎn)著諸葛亮說，“你呀，肯定喝不過朕。”
　　“那也未必。”
　　“你不怎么飲酒，這十幾年來也從未見你醉過，莫非深藏不露？”
　　“算了，今日臣就不與陛下拼酒了，等改日陛下完全康復(fù)了，咱們就喝他三四壇子，看誰先醉？”
　　“好，說定了。你這家伙最愛耍鬼心眼了，到時(shí)可別誆了朕�！�
　　“怎么會(huì)呢！”
　　“怎么不會(huì)？你到時(shí)要真把朕給騙了，朕就扣你一年的俸祿�！�
　　“本來俸祿就不多，陛下愛扣就扣吧！”諸葛亮嘴上笑著，心里傷感地想：“只怕，到時(shí)，是陛下騙了臣吧！”
　　兩人心照不宣地又干了幾杯，都是微醺了。
　　“陛下，少喝點(diǎn)兒吧！”諸葛亮拿過了酒壺。
　　“你不用管，朕今日高興，多喝些無妨。”
　　諸葛亮不顧他，將酒壺給了福祿兒，吩咐道：“拿下去，上茶�！�
　　福祿兒退下了。
　　“記得當(dāng)日在新野，軍師一戰(zhàn)成名，那日慶功宴上，眾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唯軍師略飲了幾杯，一夜都那么端雅瀟灑，真真君子風(fēng)范！可那幾個(gè)武將卻說軍師不夠爺們，連酒都不會(huì)喝�！�
　　諸葛亮一笑：“哪個(gè)男人不愛飲酒，只是酒亂性，有時(shí)會(huì)誤了大事，所以臣盡量不飲酒，就算飲，也絕不允許自己喝醉。這才是會(huì)飲——奧，不，臣醉過一次�！�
　　諸葛亮伸出一根修長(zhǎng)的手指在劉備眼前晃。
　　“朕很好奇，是哪次？”
　　諸葛亮呵呵笑了，一臉狡黠：“等陛下康復(fù)了，亮與陛下拼酒的那次！”
　　劉備哈哈大笑，搖著頭：“你呀！——”
　　一會(huì)兒茶上來了。
　　“陛下，臣給你斟茶�！敝T葛亮從福祿兒手中接過茶壺。
　　“小心燙了�！眲鋵⒆约旱目詹璞K推了過去。
　　“臣又不是小孩子�！敝T葛亮嘴角含笑。
　　茶是好茶，景是美景，劉備熱茶下肚，嘴角溢出感慨的笑：“今夕何夕��？恐難久持！”
　　諸葛亮秀眉微蹙：“陛下又說掃興話了�！�
　　劉備看著諸葛亮，說：“這不是掃興話，這天下，生靈涂炭，我們竟有幸在此對(duì)飲，難免令人感慨。難得啊！太美好的事物，總會(huì)過分擔(dān)心它會(huì)稍縱即逝�！�
　　“陛下說的是，臣何德何能？于亂世享受清福�！�
　　“看到百姓離亂，卻無能無力，個(gè)人如滄海一栗，太渺小了�？酌�，你說我們可以做到當(dāng)日的誓約嗎？——匡扶漢室，還天下一個(gè)太平�！�
　　諸葛亮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陛下心中如若想著能做到，自然就能做到�！�
　　“可是啊，世事無常，人情如紙——愛卿博學(xué)，可知為何人生充滿了不幸？”
　　“也許因?yàn)檫@并不是一個(gè)理想國(guó)吧！”
　　“理想國(guó)？那是孔明的夢(mèng)想嗎？”
　　“夢(mèng)想？”諸葛亮搖了搖頭，“這樣的夢(mèng)想，不敢奢望。只希望憑臣的微薄之力，讓黎明百姓少遭些罪。”
　　“孔明，你錯(cuò)了，理想國(guó)不是不可奢望，你不是說了嗎？‘陛下心中如若想著能做到，自然就能做到�！��！眲涠⒅T葛亮的眼睛，輕輕擺了擺手，“我劉備，從來都沒有放棄過。”
　　諸葛亮定定地看了劉備好一會(huì)兒，雙手作揖，真誠(chéng)地說：“臣佩服。只是，要?jiǎng)?chuàng)建一個(gè)新的天下，勢(shì)必得打仗，天下百姓，將葬于戰(zhàn)火之中�。”菹�，每次，當(dāng)臣看到戰(zhàn)場(chǎng)上有人死去，就哪怕是敵方的士卒，都會(huì)難受地不能自己，在心里為他們祈禱，來生投個(gè)太平地方。臣憎恨戰(zhàn)爭(zhēng)，但又不能不使用戰(zhàn)爭(zhēng)，臣的夢(mèng)想，夢(mèng)想，放不開��！死于臣手中的人，不知有多少呢！也許，臣死后，會(huì)陷入地獄受烈火焚身之刑吧！”
　　“不許亂說！”劉備呵斥道，“愛卿這是舍小義取大義。”
　　諸葛亮自嘲地一笑：“舍小義取大義？哼，自欺欺人！臣倒祈求老天，在臣死后，請(qǐng)將臣?jí)嬋氲鬲z，受盡酷刑，永世不得超生！這才合臣心意呢……”
　　“住口！”劉備惱地一拍桌子，上面的碟兒盞兒都跳了起來，“恩！我真想抽你一巴掌！你真是，真是，真是被朕寵地?zé)o法無天了��！什么話都敢說出口，唵？！”
　　“陛下息怒！臣不說了�！�
　　“你呀！朕遲早得被你氣死！”劉備指著諸葛亮，長(zhǎng)長(zhǎng)吐出一口氣，神色嚴(yán)厲而語重心長(zhǎng)，“以后不許再說那種話了，知道嗎？”
　　“臣領(lǐng)旨�！敝T葛亮垂頭。復(fù)又以手扶額，有些頹然地說：“對(duì)不起，有些喝高了�！�
　　“這就是孔明的酒量啊，還妄想和朕拼酒，這才幾杯呀，就撒開酒瘋了！”
　　諸葛亮抬眼看了看眼中又有了笑意的劉備，也莞爾一笑：“陛下剛說了要送臣一個(gè)好事物，是什么呀？我好奇地很！”
　　“你先猜猜！”
　　“臣猜不來�！�
　　“懶得動(dòng)腦子吧！猜！”
　　諸葛亮凝眉思索著：“金子�！�
　　“朕有那么俗氣嗎？”
　　諸葛亮以手敲額，顯出費(fèi)力的樣子：“烤地瓜�！�
　　“哈哈……不對(duì)！”
　　諸葛亮用力揉著額頭，突然笑了：“不會(huì)是美女吧，那臣可多謝了！”
　　“卿是有意逗朕樂呢！”劉備樂不可支，“算了，你這笨丞相啊，也想不出來�！�
　　劉備用眼神示意福祿兒去取。
　　一會(huì)兒福祿兒回來了，手里拿著個(gè)東西。
　　“愛卿請(qǐng)看，這是什么？”
　　“這是孔明燈。臣只做過一次，難得陛下還記得！”
　　劉備接過火折子，點(diǎn)了孔明燈，一松手，孔明燈冉冉而升，恰似黎明的啟明星。
　　“朕在燈中寫了句話。希望可以讓上蒼知曉，并應(yīng)允�！�
　　“什么話？”
　　劉備看著飛升的孔明燈：“愿諸葛亮從此諸事順心�！�
　　“陛下！……”

　　不管諸葛亮怎么挖空心思哄劉備開心，讓他吃好睡好，劉備的身體還是不可逆轉(zhuǎn)地，江河日下。
　　看著病榻上日漸虛弱的主公，諸葛亮整夜整夜地失眠。
　　這一夜，諸葛亮躺在床上。月英早已睡熟了，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諸葛亮輾轉(zhuǎn)反側(cè)，就是睡不著，他煩躁地坐了起來，看了看身邊的夫人，為她掖了掖被角，這么坐了一會(huì)兒，無所事事，嘆了口氣，復(fù)又躺下。
　　帷帳低垂，將整個(gè)狹小的空間包裹地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壓抑地諸葛亮胸口沉重如鉛，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縛在一個(gè)絕望的繭中，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他深深地吸著氣，攥在手心的被角都濕透了。
　　這日子讓人怎么活呀！這日子讓人怎么活呀！
　　諸葛亮只覺全身都水淋淋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腦子里的一根弦做高頻率震顫著，��！不要斷�。〔灰獢喟�！
　　��！
　　諸葛亮無聲地低吼，他驀然坐起，他不能再呆在這里了，不然會(huì)發(fā)瘋！
　　他下床，穿好鞋襪，披上外衫，也不戴帽子，連羽扇都沒拿，開門出去了。
　　他疾步往那個(gè)地方趕。
　　他不忍看到劉備那張憔悴的臉，可又希望時(shí)時(shí)刻刻看著這張臉，他們沒有幾天了，他要深深地將這張臉永遠(yuǎn)鐫刻在心上。
　　��！好難受啊！主公，孔明現(xiàn)在好難受��！
　　終于到了。
　　門口的侍衛(wèi)看到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過來的披著衣服的丞相，以為有什么急事，忙讓了進(jìn)來。
　　“陛下呢！我要見陛下�！�
　　“回丞相，陛下剛剛睡了�！毙↑S門躬身回答。
　　“那……我去看看！”
　　“丞相請(qǐng)！”
　　諸葛亮快步走往寢宮。
　　可是到寢宮門口，諸葛亮卻放慢了腳步。
　　不是怕驚醒劉備，而是——
　　他的心疼得呼吸困難，腿似有萬鈞重，每挪一步，都異常艱難。
　　諸葛亮來到了塌邊。
　　劉備睡熟了，表情很安詳，諸葛亮卻感到莫名的恐懼，他要守在這里，他要一直守在這里。
　　“丞相！”福祿兒輕輕走了過來，“陛下剛剛?cè)胨��！?br>　　“無妨，我，我就在這兒，你下去吧！”
　　“是�！�
　　諸葛亮在塌邊站了會(huì)兒，然后跪下了，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地注視著劉備。
　　也不知過了多久，劉備醒了，他一翻身，迷迷糊糊中，竟看到諸葛亮在塌邊跪著，他心里一喜，仔細(xì)一看，果然是孔明，不是幻覺。
　　“孔明！？……怎么……怎么了？這半夜三更的，不睡覺。怎么還跪著啊，快起來，磚涼�！�
　　“陛下！……”
　　劉備看著他的神情，什么都明白了，嘆道：“愛卿啊，來，快起來，坐榻上�！�
　　諸葛亮并沒有起來，只是挪到了塌邊，仰頭看著劉備。
　　“瞧你，怎么成這樣了，出這么多汗？”劉備疼愛地為他撩開了額上粘著的幾縷烏發(fā)。
　　諸葛亮感受著劉備的慈愛，堅(jiān)持了這么多天的偽裝，終于崩潰了，淚水決堤，洶涌而出，他伏在塌邊，失聲痛哭起來。
　　一旁的宮人見狀，不知發(fā)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又驚又恐，不知所措，一齊看著他倆。
　　“你們退下吧！”
　　“是�！睂m人齊刷刷退下了。
　　諸葛亮仰臉看著劉備，臉上淚水縱橫，他的眸子再?zèng)]有了往日的恬淡優(yōu)雅，而是充滿了恐懼、悲痛與絕望。
　　“陛下，陛下，臣看不到你了，看不到你了！……”
　　劉備默然地?fù)嶂T葛亮的頭發(fā)。
　　“孔明，你，不必懼怕生離死別，此乃人生不可避免的事，對(duì)于每個(gè)人都是公平的。你要學(xué)會(huì)承受�！�
　　“對(duì)于臣來說，最不能承受的，不是生離死別，而是，把陛下一人拋在那個(gè)黑暗陰冷的地方，孤零零的，一想到，一想到，臣就覺得無法活下去!”
　　劉備笑了：“孔明該去讀讀《至樂》��！”
　　“《至樂》，自欺欺人！莊子，自欺欺人！”
　　劉備又笑了：“孔明好大的口氣啊，連莊子都敢調(diào)侃，不過一針見血呢！——孔明，朕，并不懼怕死亡，死對(duì)于朕來說，是告老還鄉(xiāng)。只是，遺憾��！天不遂我劉備之心，看不到中原一統(tǒng)的一天。不過，幸而有你。”
　　劉備拍了拍諸葛亮的手，然后握住，平靜地說：“到時(shí)，煩你替我多看一眼�！�
　　“不！”諸葛亮凝望著劉備，“陛下，你恐怕并不知道，你對(duì)于微臣來說意味著什么？”
　　“什么�。俊眲錅睾偷貑柕�。
　　“如果不是陛下，諸葛亮也不過是快石中玉，是你啊，將這塊頑石的才華展現(xiàn)給了世人，并且現(xiàn)出了最?yuàn)Z目的光彩�！�
　　“不，以孔明的才華，應(yīng)該輔佐更好的主公，如我劉備，于卿，暴殄天物。”
　　“陛下此言差矣！陛下于我，是畢生的信仰，如若世間沒有了陛下——”說到這一句，諸葛亮已經(jīng)玉箸千行落，“——那，天下與我，已沒有關(guān)系了，沒有值得我存在的理由了……”
　　“孔明！——”劉備睜圓了眼睛，也不知哪里來得力氣，一下坐了起來，雙手狠狠抓住諸葛亮的肩，用力搖著，“你，你，你說什么？你要干什么？你說呀！說呀！”
　　諸葛亮皺著眉，忍著肩上的劇痛，說：“如陛下不在了，亮也不愿獨(dú)活！勢(shì)必追隨陛下而去！”
　　“啪！”
　　劉備一巴掌重重打在諸葛亮的臉頰上，諸葛亮驚呆了，睜圓眼定定地看著劉備。
　　“你，你，你……”劉備指著諸葛亮，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捂著心口，劇烈咳嗽著，震得半個(gè)身子都是疼得，他眼前一黑，下意識(shí)地去扶東西。諸葛亮見狀慌忙起身扶住了劉備，劉備睜眼，看清扶自己的人，氣惱地一把推開。
　　“你，你給朕滾出去！你還要……還要尋死，你有沒有出息你！滾！”
　　劉備將床上的東西盡悉扔向諸葛亮，諸葛亮跪下了：“陛下息怒！是臣不好，但臣只是說出了實(shí)話，并不想對(duì)陛下隱瞞什么！”
　　劉備靠著墻，喘著氣，一身冷汗，他閉目平息著情緒，半晌，睜開了眼，眸子黑沉，深不可測(cè)。
　　“孔明，你起來，坐榻上�！�
　　諸葛亮遲疑著，依言起身，坐在塌邊。
　　“自己把眼淚抹了！這么大的人了，堂堂一國(guó)丞相，淚水連連成什么樣子！”
　　諸葛亮依言將淚水拭去。
　　劉備看著他試干凈了眼淚，緩緩開口了：“孔明啊，男人的眼淚比腦袋都值錢，不可輕易掉啊！”
　　諸葛亮置若罔聞。
　　“諸葛亮！”劉備的聲音提高了，語氣也嚴(yán)厲了，“你猜朕在想什么？朕真不該對(duì)你這么好，真不該！”
　　“陛下又要說臣‘恃寵而驕’嗎？”
　　“難道你不是？——記得那天，你我談到了人生最大的痛苦，你說‘山高水涸弦絲噤，何處覓知音？’你問朕，朕沒有回答，想必你也很想知道吧！”
　　諸葛亮抬眼看著劉備：“臣確是很想知道，陛下心中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孔明記得伯符將軍嗎？”
　　“江東猛虎，小霸王，可惜——”
　　“是啊！可惜，可惜了，壯志未酬，卻先赴黃泉，令英雄垂淚，志士扼腕！”
　　諸葛亮睜眼看著劉備，眼中情緒由驚愕轉(zhuǎn)悲痛。
　　“知道朕為什么急著東征嗎？是啊，是‘急著東征’，太急了，注定了失敗。倒不是朕性急，而是，朕老了，怕看不到那一天了。如果可以倒回去，朕依然會(huì)執(zhí)意，舉國(guó)之力東征，雖料定必?cái)�，也�?huì)甘心赴死。因?yàn)椋涝诔删痛髽I(yè)的途中，總比干等于西蜀好。夢(mèng)想是個(gè)可憎的東西，他會(huì)讓你迷失，但卻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只是，朕愧對(duì)蜀中百姓，沒臉回成都。七十萬兒郎啊，不知有多少無辜的家庭，因朕的愚蠢，支離破碎，每想到這兒，朕都……痛如萬箭穿心……恨不得以死謝罪！卿說得對(duì)，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人生之事，大多如此，無可奈何啊！無可奈何啊！……丞相啊，今后，蜀中百姓就交給你了，你替朕謝罪吧！……”
　　“陛下！……”
　　劉備感覺體力不支，便說：“扶朕躺下。”
　　諸葛亮忙拾起地上的枕頭放好，扶劉備躺下了，又將地上的被子拾起，為劉備蓋好，重新坐下。
　　劉備繼續(xù)說：“孔明，你當(dāng)初為何要隨朕出山？因?yàn)�，你我的�?mèng)想是一樣的��！你我名為君臣，情同父子，更是知己。雖然，在今后的路途中，朕不能與愛卿攜手天下，指點(diǎn)河山，共圖偉業(yè)了——賢卿啊，自你來了后，幾乎天天艷陽高照——朕在成都的最后一晚，也是下了一宿的雨，朕聽著雨聲，輾轉(zhuǎn)難眠，誰料第二天一早起來，天放晴了，大雨初霽，遠(yuǎn)山如黛，艷陽如丹，一道彩虹斜掛于天邊。一路上，林木蒼翠，芳草娟然可喜，就連車下黃土也惹人憐愛。朕癡癡地想，這才是朕的家，朕愛如性命的家園。有一刻，朕突然意識(shí)到，如若回不來，這就是永訣了。那時(shí)��！真恨不得把她也一并帶走——朕死后，當(dāng)葬于成都，永伴我蜀中的錦繡河山！”
　　劉備頓了頓，輕輕拍了拍諸葛亮的手背，道：“孔明，日后你捧著她，可要多加愛護(hù)��！”
　　“陛下！臣領(lǐng)旨�！敝T葛亮看著劉備，肅然道。他眼中又涌出了淚水，不過，他咬牙沒有讓它們落下來，目光堅(jiān)定而忠誠(chéng)。
　　“好，這才是朕的好孔明！”劉備說著，神情倏然嚴(yán)肅了，“孔明，你要謹(jǐn)記，日后切不可自傳自斷，事必躬親，這天下多得是俊杰，交給他們?nèi)プ霭�！你呢，要廣納賢良之士，盡用其才。凡事若善于用人，則如多了千萬雙手、千萬雙腳、千萬個(gè)睿智的頭腦，事半功倍。若天下英才盡歸于蜀，再以卿之才統(tǒng)率之，大業(yè)必成！”
　　“臣謹(jǐn)記了！”諸葛亮恭敬地說。
　　“孔明的理想國(guó)，不會(huì)忘了吧？”
　　諸葛亮淡淡一笑。
　　“臣，絕不會(huì)讓陛下失望的，必當(dāng)以死酬陛下之恩�！�
　　“好，那朕走了，卿就撒歡去吧！”劉備戲謔道。
　　諸葛亮笑意淺淡：“陛下，臣領(lǐng)旨！”
　　劉備撫上諸葛亮被打的那半個(gè)臉頰，臉頰上赫然有個(gè)紅紅的手�。骸皠偞蛱哿税�？”
　　“不疼，心疼�！�
　　劉備長(zhǎng)嘆一聲，鼻子發(fā)酸，淌下兩行清淚：“朕知道，孔明一定會(huì)累死的。”
　　“陛下莫想多了�！�
　　劉備含淚搖了搖頭。
　　“愛卿先退下吧，好好去睡一覺，這幾天，清減了不少呢！”
　　“臣告退了�！敝T葛亮后退幾步，轉(zhuǎn)身要走。
　　“孔明！”
　　諸葛亮駐足，轉(zhuǎn)身，他看到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費(fèi)力地?fù)沃碜�，望著他，像瀕臨死亡的老樹望著不遠(yuǎn)處唯一的陽光。
　　老人顫抖著雙唇，開口了：“凡事，過剛易折，卿雖為奇才，也是一介凡人，不可過分強(qiáng)求……早晚，好好用餐，好好……睡覺！”
　　“臣遵旨！”諸葛亮熱淚盈眶。
　　走出寢宮，外面寒氣逼人，諸葛亮在玉階上站定，迎著月色，慢慢張開了自己的左手。
　　這只手有些清瘦，有些滄桑，卻仍然很勁健。掌心，一個(gè)“川”字清晰無比地印在那里。
　　人常道，命運(yùn)都在這個(gè)“川”字上。這個(gè)小小的、細(xì)細(xì)的三條線，真能掌控這一切。
　　諸葛亮朝寢宮看很久，復(fù)又看向前方，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從此以后，雙股劍，只剩下自己這一股了，來抵擋一切，支撐一切。夢(mèng)想，蒼生，明刀暗箭，狂風(fēng)暴雨，人生的悲哀，命運(yùn)的詭譎，陰謀，殺戮，疾病，死亡……
　　陛下��！……
　　諸葛亮收起了手掌，握緊，閉上了眼睛。月光下，丞相的臉龐剛毅而倔強(qiáng)，平靜而堅(jiān)定。

　　次日，劉備托孤于諸葛亮，不久駕崩。

　　傳贊萬世的盛譽(yù)中，也會(huì)有人說，這個(gè)傾其所有、以弱攻強(qiáng)的丞相啊，他窮兵黷武，不自量力；甚至說他另有所圖，居心撥測(cè)；更甚者，說他人老昏庸，說他，真是個(gè)瘋子！
　　他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他帶給了蜀中青山秀水，卻沒有遵守最后的圣旨，更沒有，帶給陛下北定中原的捷報(bào)。
　　他也知道，他是一顆流星，劃過這個(gè)不幸時(shí)代的長(zhǎng)夜，帶著滾燙的熱和耀眼的光，只是，他希冀著，流星隕落的地方，是長(zhǎng)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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