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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你到世界盡頭
十二月北方固有的天氣,風夾著棉絮一樣的雪花撲進屋里來,天色昏黃如同舊搪瓷杯里的一層茶垢。
蘇恩年頭頂風雪站到良辰面前,臉上的皮膚被淚水里的咸澀鹽分刺得生疼,外加不適應氣候而更像一張繃緊的快要皸裂的畫布。她少女般純潔的面容上染滿了鮮艷的五指印,良辰知道她又受了父親無情的掌摑。恩年從來都不哭,只是這樣一直一直地看著他,眼神幾欲將良辰的身體刺穿,最后因疼痛而咬緊牙關的樣子終于令良辰無限傷心。
良辰想走過去將她攬入懷里,可是恩年卻突然不見了,只剩下窗外憂郁而安寧的云朵守望著沒有翅膀的飛翔。
是的,很抱歉。眼前出現(xiàn)的這一切幻覺僅僅是因為良辰對恩年的思念再一次無可抑制地到達了頂峰,那些無以漫長的情懷終于刺痛了他的神經(jīng)。他又夢見了恩年?伤驹谀抢铮瑸槭裁捶置髡媲械赜|碰到了恩年年少瘦弱的身體在他指間留下的余溫,微弱但卻令他憐惜的聲音在整個房間里回蕩,他聽見恩年說,良辰,良辰。我好疼。你過來抱一抱我,好不好?
可良辰始終不相信那是夢境,他尋不到恩年,只能焦急地在四周喊她的名字,他的語調(diào)在整個充滿冬雪的房間里深情而又悲緩,他喊,恩恩,恩恩,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壹]
良辰的記憶始終是陰陰的一團紙,像烏云散開之后的晴朗天空,布滿雨后遺留的潮濕。
故事的起初是周遭男生同他開玩笑,定是青春期的荷爾蒙作祟,他被惡作劇地鎖在門外進不去。良辰先前被灌了數(shù)瓶啤酒,站在走廊里,晚風像海浪一樣拍打著他赤裸的上身。他推了推硬邦邦的鐵門,無奈地扯了一下臉部肌肉,然后掏出一直握在手心里面的手機,撥下一連串熟悉的號碼,幾分鐘之后他就順利翻墻出現(xiàn)在蘇緞的女生宿舍。
“良辰。原來你們男生之間也會玩這樣無聊的游戲,大半夜把你鎖在門外,也不怕你著涼!” 蘇緞抱怨著,卻還是彎腰替他收拾床鋪。她天生就是可以令人忍俊不禁的女孩子,生氣的時候嘟著嘴,臉漲得紅紅的。喜歡把頭仰起來,眉眼之間卻還積攢著濃濃的笑意。
一二三四五,愛她的男生需要掰著那么多人的手指頭來數(shù),可蘇緞只鐘情于良辰,已是整個校園眾所周知的小情事。她是羽翼豐滿的一只鳥,卻愿意在良辰面前收攏翅膀,綻放所有的美好。
“良辰良辰。我喜歡你。那么那么喜歡你!
夜色漸濃的樓梯轉(zhuǎn)角,歷史悠久的名校古鐘當當當?shù)厍庙懻拢煌舷乱粋長長的尾音在空氣中激起淺浪。有紅暈染上蘇緞面頰,她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很美,穿寬大蓬松的青色裙子,邊上綴滿細小精致的暗紅色繡花。良辰轉(zhuǎn)過身,走過去抱一抱她。
“緞。我也很喜歡你吶。
是不能言語的興奮,只差一步,蘇緞就可以將雙手環(huán)上去,畫一個圓滿的句號,給予一段暗戀安生。往后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對良辰講無數(shù)甜言蜜語,這些話終能成為蘇緞口中一闋優(yōu)美的詞。
如果————如果沒有后面那句該有多好。
“像對妹妹一樣。緞。我也很喜歡你吶,像對妹妹一樣喜歡你。”
兩側(cè)垂下的雙手握成拳,長長的指甲嵌進去。這樣的結局其實是知道的,但還是心甘情愿地陷入尷尬,只是想親耳聽見良辰的答案,盡管自己希望那是假的該有多好。
“唉。拜托。只是拿你當作告白對象練習而已啦。不用那么當真好不好?”蘇緞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抬起頭重重地垂良辰一記肩膀,可是轉(zhuǎn)過身的時候眼淚早已轟然落地。
“噢。那緞,以后別開這樣的玩笑了!傲汲揭裁黠@是受驚的樣子,在聽了蘇緞這樣的話之后,一直強撐鎮(zhèn)定的表情也一下子挎了下來。
可是良辰。即使是妹妹,我也要做你最愛的妹妹。
這是蘇緞十六歲時許下的生日愿望。一如她斬釘截鐵的眼神,沒有退路。穿過浮塵穿過流年。
[貳]
整個空蕩蕩的房間只有他們彼此呼吸的聲音。此時的良辰像株冷杉一樣立在窗前,漸漸有了困意。蘇緞因回憶而滿臉悲情,良辰始終是不忍,隨意擇了一個上鋪睡覺。
同宿舍的恩年剛洗完頭,彎腰低頭跑回宿舍。汗衫氳濕了一大片,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緞?彀衙磉f給我!倍髂瓿斐鰸皲蹁醯挠沂,大聲地嚷著,蘇緞做一個噤聲的動作,指指上面,抬起頭的時候恩年看見他。恩年并不知道他就是良辰,并不知道十年的時間讓他成長為這般挺拔如斯。
少年睡在她的床鋪上,盞了一臺橘黃色的小燈,眉頭蹙著,用毛巾遮著臉。恩年輕手輕腳地爬上去,完全是沒有預料地,甚至是有些賭氣似地把毛巾從男生的臉上一把扯下來。
“緞。你怎么又把男生帶回來……”而恩年幾乎是在看到男生面容的一剎那,才硬生生地把后面半句話“竟然還讓他睡我的床”給咽了下去。
后面的蘇緞捂著幾乎被恩年的嗓門震痛的耳朵,轉(zhuǎn)過頭來表現(xiàn)出疑惑的目光,潛臺詞是“你們認識?”但這個時候的良辰和恩年眼里都閃現(xiàn)著同樣的光澤。恩年在暗淡的光線中看著他的模糊面容,依稀可見良辰依舊輪廓俊美的面孔。他的眼睛在夜晚熠熠閃光,星辰一樣發(fā)亮。目光卻又深得像一口井。引人不由自主地墮落進去,卻又看不到希望。
最后還是恩年先開口,喊他,良辰。
只有良辰才明晰,恩年是那個離開了他整整十年的少女恩恩。五年又五年,彼此分別時尚是幼童,當時良辰還無法懂得今后必須承擔對恩年多么沉重的想念。他想過太多他們見面時轟轟烈烈的場景,像電視劇一樣驚心動魄,可生活始終糙白。如今這個再為簡單不過的相見方式竟然令一直沉靜的他史料未及。良辰感覺這十年里他經(jīng)歷太多思念的痛苦,連眼淚都已經(jīng)感覺多余。
良辰太想說話,恩年可以感受到他盡力控制著自己顫抖的聲音,他說,恩恩,你回來了?恩年點頭。蘇緞也終于知道他們是離別已久的小時玩伴,對于他們的相見自是十分高興,還打趣道:良辰,你說這世界真奇妙,恩年剛轉(zhuǎn)學過來,你們就能相遇,真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良辰并不想知道是誰將他帶來這里,只是覺得相見比一切都要來得真實。她又回到他身邊,她又回到他身邊。
深夜,恩年慢吞吞地擇了其他室友的床鋪睡覺,把耳機塞進耳朵里,開得很大聲。良辰遠遠地就聽見一些舒緩的音樂朦朧地傳出來,好像是蘇格蘭城鎮(zhèn)的歌謠,帶著地方特有民族樂器吹奏的響聲,很像是遠遠走過來的一個剛剛哭過的孩子,深黑瞳仁如兩顆漂浮在太空深處的寂寞星球。
良辰在黑暗中再次扭開那盞柔和的燈,他把燈溫柔地轉(zhuǎn)向恩年的位置,他看見恩年在睡夢中閉著眼睛很輕地笑起來。嘴角的線條已經(jīng)有別少女時的單薄,卻依舊擔當著良辰多年來諱莫如深的想念。
他說,恩恩。我真的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
[叁]
抵達莫城的時間有點晚,錯過了城市燈火闌珊的街景,只剩下黎明時分帶點血色的云朵,慢慢暈遍整片天空。恩年蹲在車站廣場等待宋延時,珍藏多年的相片早已模糊了延時的容貌。他的眼眶似乎溢滿疼惜的淚水,卻只彎下身體輕拍恩年的頭,他說,恩恩,你冷嗎?他顫抖著還想再說些什么,卻在恩年冷漠卻倔強的眼神里沉默得不再說話。
延時帶她回到自己家里,復式建筑的房子,可是空蕩蕩得沒有生氣。恩年并不知道這些年他在莫城發(fā)展得如此輝煌,可她明白,若不是他的生活這般富足,父親也不會放心將她托付給宋延時。
宋延時曾經(jīng)是父親的學生,與恩年相差整整十歲,那些尚且安穩(wěn)的居家日子里,恩年時常聽見父親夸獎延時,是他所有教過的學生里最值得令人敬佩與刮目相看的少年。幼時的恩年會好奇地問為什么,可父親總笑笑著不說。
他十分疼愛延時,即便是他畢業(yè)之后,父親也時常會邀他來家里吃飯。他提著一籃水果站在門前。恩年記憶最深的是他和父親拼酒時慷慨的神情,延時在微醉的時候?qū)χ髂隃厝岬男Γ槐橛忠槐榈睾八拿,語氣綿長柔軟,他喊,恩恩,恩恩。那時他的神情無限深情,像綴滿星星的夜空。
任何平順都必須潛藏波瀾。命運會安排給我們逃脫不得的劫。
晚飯過后,母親送延時出門,卻自此再沒有回來。聽圍觀的人群說是一群酗酒的彪車少年,在飛馳過沒有照明設施的道路兩旁時依舊沒有減速,正巧撞上正欲回家的母親,卻沒有做絲毫地停留,駕車逃離,故沒有抓到肇事者。
由于母親的車禍離世,父親郁郁寡歡沒有心情工作,出了教學事故而被學校辭退。
延時出國留學,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延時,之后良辰也因為父母工作的調(diào)動而舉家搬遷。恩年的日子也就一下子灰暗了下來,自此她退學。她時常覺得自己很輕,眼前時;芜^母親溫和的臉龐,她說,恩恩,我對你的愛永不停止?墒寝D(zhuǎn)眼,出現(xiàn)的卻是父親暴躁的臉。她在陰暗狹窄的閣樓里接受父親無情地掌摑,面無表情。
前段時間父親卻在家鄉(xiāng)狹小的閣樓木椅上端坐著召喚恩年,長期以來意志消沉的生活使得他異常疲憊,連走路都十分拖沓,他端坐的樣子尤其像是被人硬生生撐起來的木偶,缺乏真實感。
他狼狽而無助地看著恩年,他喊恩年,恩恩,你想不想離開這里?恩年點頭,爾后恩年竟然在他眼里看到失望的沉淪,可這樣的表情一閃而過。或許連他自己都想到,是自己在事業(yè)跌入低谷醉酒時那些無情的掌摑催使恩年離開這里,幼時無辜的恩年因為忍受疼痛而被汗水浸濕的頭發(fā)在他眼前再一次悲傷地閃現(xiàn)。
恩年在離開閣樓的時候好像聽見他說了一句,對不起?墒寝D(zhuǎn)過頭想試尋那個唯一的聲源時,卻又看見父親低著頭,好像什么都沒有說的樣子。
她站在門邊,從閣樓望出去的天空始終是灰色的,恩年又是極其害怕寒冷的,在深冬的時候總是縮著腳入睡,最后在她打開天窗,驚起無數(shù)鴿子聚集著飛向蒼穹的景象竟然就成為了恩年對這里最后的回憶。
來到莫城后,宋延時將恩年安排進莫城最好的高中,她已經(jīng)退學很多年,但是恩年聰慧如蘭,他絲毫不擔心。恩年有時候會在深夜哭喊著驚醒,滿頭大汗,醒來便止不住地流淚。延時被恩年吵醒,溫一杯牛奶為恩年安神,溫厚的手掌停留在恩年的肩上,恩年聽見他在耳邊輕輕地說,恩恩,一切都會好的,你要相信我。他撫摸著恩年的眉毛,恩恩,你能再見良辰真好,我聽說他是你兒是玩伴,我不在的時候,他便可以照顧你。如果我能早些回來知道你和老師的處境該有多好,可是請你相信,我有能力呈現(xiàn)給你一個嶄新的世界。
延時的身上散發(fā)著令她迷醉的味道,他的眼神多么深邃,他一直有辦法令恩年感覺安定。雖然他亦離開十年,但延時每月都會給恩年匯錢,保證她和父親的生活。
她總想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些什么,可延時總是適時地背轉(zhuǎn)身去,推開窗戶抽煙,橙黃色的星火墜入無盡的夜空。恩年沒有忘記時光能夠賦予人的力量,能夠沖刷掉的往事,它就像恩年家鄉(xiāng)閣樓上的白鴿一樣具有飛翔的姿態(tài)。她也沒有忘記,十年,無論是延時或者是良辰,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疼惜她。他們的面容,他們變得日漸寬闊的肩膀都雕刻著時光的年輪。
[肆]
延時外出公干一個月,即便是他已來電告知恩年歸期將至,但恩年仍因為想念他而變得沉默寡言。第一次考試就考砸,外加轉(zhuǎn)校生的身份以及目睹宋延時每日驅(qū)車接送的場面,外人不免猜忌。他們將恩年想成另一類煙視媚行的女子,利用外貌利用手段輕易得來一切,于是閑言碎語就像紙片一樣紛踏而至,索性良辰與蘇緞時常與恩年一起活動,良辰會抓著她的手,用幾盡瘋狂的眼神怒視那些好事者,然后再在轉(zhuǎn)過頭看見恩年時變得沉默。恩年與蘇緞的關系也因為良辰對她的態(tài)度而變得日益微妙,于是終于在某一天像壓抑過久的氣候一樣爆發(fā)出來。
事因是良辰不明就以地和人打架住進醫(yī)院,沒有目擊者看到他們打架的過程,當所有人趕到的時候,只看見良辰狼狽不堪地蜷縮在地上翻滾,他要被推進去做手術的時候,與恩年四目相對,她盡力躲避,一瞬間恩年竟然覺得他眼神中有害怕以及不舍。
蘇緞奮力地哭泣,將恩年推至到手術室外很遠的走廊,四周都是白色的布置,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蘇緞卻只神色平靜地對恩年說了一個字,滾。
她雙手環(huán)胸看著恩年,臉上翻滾過極為復雜與不甘的表情,恩年現(xiàn)在終于愿意承認,她因為良辰而這樣仇視她。
恩年不知道那樣乖巧溫和的良辰會與人打架,更不知道他打架的原因僅僅只是不經(jīng)意地聽到了別人對恩年的一句無意中傷。恩年無法想象他是怎樣扔了書包憤怒地沖上去,最后沉默地忍受著挨打與嘲笑,良辰受老師的器重與女生的愛慕,他的自尊,他的所有,都在盡力維護恩年時不見了,就像恩年幼時每每在狹小的閣樓里接受父親無情的掌摑,卻不發(fā)一語,然后她會在伴隨著深切的自責入眠后,踏著晨曦的第一道光線抵達良辰的住處,什么都不說,只是這樣一直一直地看著良辰,讓她抱一抱她。
她覺得這一刻地良辰,和幼時的自己是多么得相象。
過幾日,恩年去探望良辰。不知道什么原因,進入病房的時候地上一片狼籍,想來良辰之前與蘇緞有過爭吵,因為蘇緞用近乎瘋狂的語氣與她挑明,她說,恩年,你是不是十分好奇這里發(fā)生了什么?良辰說他愛你因聰慧而顯得鎮(zhèn)定安寧的眼神,他愛你目光有如秋水的瀲滟,他說你這樣過目不忘的美好,他甘愿用整個青春去相遇。
他愛了你整整十年!
幼時的良辰無法言愛,他初遇恩年時她單純美好,可是之后愈發(fā)變得冷漠寡言,以至于他的一句表白流離顛沛了十年,這也正是他一直無法接受任何女生,包括蘇緞的真正原因。
蘇緞用雙手奮力搖晃著恩年的身體,她說,那我呢?我又算什么呢?
她看見良辰因?qū)擂味鴿q得通紅的雙臉,他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恩年,她從他眼神中知道良辰熱切的期望恩年能給予他回答,可是恩年什么都沒有說。她推開蘇緞跑出了病房,良辰尾隨的失望視線隔斷在冰冷的白色墻壁上。
恩年知道他們之間完了,心思袒露之后更難回復從前。他悲哀地想,延遲了十年的相見或許只是推遲了一句說再見的時間。
[伍]
宋延時知道了整件事情就提前回來,他也知道恩年擔心良辰因為這件事情會被學校記過處分,影響前途,所以一早就在私底下為良辰解決了。恩年的手臂布滿了被蘇緞推擠而留下的深紅指斑,延時說,恩恩,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多像一只頑皮的小貓。
隨后延時為了緩解恩年的情緒而帶她去了附近的海邊游玩,那沙灘很粗糙,十分不好走。他執(zhí)意要背著恩年,可恩年總不愿在延時面前表現(xiàn)得那樣柔弱,所以趁他不注意時就赤腳在沙灘上奔跑起來,延時在后面追趕恩年,恩年頑皮地回頭張望,越跑越快,只見他焦急地不停喊恩年的名字,恩恩,恩恩,于是恩年只好無奈地停下來,等他上來。
延時抓住她的手,他已經(jīng)將近三十歲,快速地奔跑令他頭暈目眩,恩年突然地腳剎車使他一下子撞在恩年身上,他捋順恩年被海風吹亂的頭發(fā),索性抱著她,他說,恩恩,你好瘦。我真擔心海風就這樣可以把你吹走。
恩年喜歡他現(xiàn)在像孩童般的稚氣的樣子,那是恩年第一次看見海,站立在咸潤的海風中,因徒然面對過于廣大無邊的藍色,忽然就言不由衷地落寞起來,因為恩年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竟也能享受這份安寧。
恩年依舊不能習慣北方的氣候,即便是在充滿暖氣的房間也還能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可她還是在考試來臨的前夜溫書到很晚,在這期間宋延時循環(huán)往復地出差,恩年在班級的排名也直線上升,想到能在他回來之后給他一個驚喜,心里就充滿著不可抑制的歡喜。
良辰因為恩年的拒絕,成績大幅度下降而調(diào)到了恩年前面受老師監(jiān)督,恩年常常看到他趴在數(shù)學課上睡覺的背影。她始終覺得愧疚,偶爾恩年會忍不住用鋼筆戳他,把他弄醒,可他卻睡意朦朧地看著恩年,眼神帶著不可言說的憂傷與茫然。
良辰組了樂隊,整天和社會青年在一起,時常會接受他們的教唆而放棄雙休補課的時間去露天廣場排練。那個持續(xù)暴雨的周六,或許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排練取消,所以良辰就直接穿著演出服折回學校補課。
他站在門口,一身充滿金屬元素的衣服取代了本來白凈的校服,雨水從他的頭發(fā)一直沿著衣服往下掉。所有人都轉(zhuǎn)頭看著他,良辰無所謂得一直低著頭,肩膀裝著一把吉他,進教室的過程中衣角帶翻了走廊同學的厚書本,他也沒有幫忙撿起,就直接趴在座位上睡覺。他的抽屜里裝著很多從記事本上拆下來的凌亂的歌詞,那里面有恩年最喜歡的一句歌詞,它這樣寫,最黑的黑是背叛,最痛的痛是原諒。
恩年想念從前那個少年,有一張被植物的飽和色澤所深深覆蓋的面孔。清澈見底。瞳孔明亮濕潤,仿佛眼中淌著一條熱帶雨林深處的綠色河流。時常掛著朗然懂得笑容。
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她所熟悉的良辰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像陽光下的水汽般被蒸發(fā)了。
他們樂隊第一次演出的時候良辰邀請恩年,她挑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所有人都因為演出的精彩而站起身來歡呼,恩年什么都看不到,在叢林一般的人群中,她低下了頭。
就這樣,恩年竟然聽見了蘇緞的歌聲,恩年從來都不知道她是這里面的主唱,于是站起身來,費力地擠過人群往舞臺邊去了,在嘈雜中電子樂中她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恩年看到了一些光感飽滿的記憶的膠片飛快地從眼前拉過去。童年除夕之夜的絢麗煙花。晨曦中鴿子飛翔的身影。父親溫和的臉。在房間與良辰的對視。還有宋延時微熏的面容。那些不斷涌起的愴然的悲,像春天的溫暖海潮一般擊打著心臟。
臨近尾聲的時候,人群又陡然興奮呼叫起來,恩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直起身來向前面探望,目光穿越人群,便看見良辰正在臺上狠狠地親吻蘇緞。良辰臉上帶著似是而非的微笑。
她漸漸穿越人群離開,因為恩年突然感覺現(xiàn)在的這個良辰令她感到陌生以及害怕。
爾后恩年接到宋延時的電話,告知恩年他將延遲歸期,他聽到嘈雜的聲音就問恩年在哪兒,她說在看良辰樂隊的演出。他有些沉默,恩年知道他是擔心良辰對她的感情過于炙熱,可他終究也是知道恩年是想念他的。恩年并沒有告訴他學校將她推薦去北京參加一個競賽的事情,通過者可以在高考時加分。恩年想他定還以為自己還是不思進取的頑固小孩,想起他學生時代的成績是出類拔萃的,一副欲教導人的樣子十分可愛。
宋延時在電話里唱了一首歌給恩年聽,是《Vicent》,很喜歡他在開頭時唱的前奏,像他平常說話時溫柔的語調(diào)。只有恩年知道宋延時依舊是羞怯的,像恩年幼時提著一籃水果站在她家門口,怯弱地詢問,請問,這是老師的家嗎?
末了,像所有恩年被驚醒的深夜里一樣,他連續(xù)不停地喊恩年的名字,恩恩,恩恩。恩年知道此時宋延時對恩年的想念在這個夜空綻放成了明亮的煙花,他害怕恩年在他離開的日子里又經(jīng)受到什么,恩年只能安慰他,延時。我很好的,我等你回來。
良辰樂隊的表演已經(jīng)結束,可依舊還有一些意猶未盡的人們在起哄吹著口哨,恩年怔怔地看著,只覺得疲倦而傷心,蟄伏在心底的疼痛,突然將她擊倒,恩年在這個漸漸起風的夜晚埋在臂彎里莫名地哭出聲來。
[陸]
隨行去北京參加考試的有五六個人,包括良辰與蘇緞。雖然良辰的成績大不如從前,但是往日的光輝榮譽還是無法磨滅的?荚囍坝袔滋鞆娀难a課,大量地做習題,良辰送恩年回公寓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半,他送恩年進房間。進門之后恩年由于不熟悉開關設置的地方而沒有開燈,黑暗中良辰就站在她的身后。
她隱約地感覺到臉頰邊有一鼓炙熱的氣息,他親吻恩年的時候嘴唇還是冰冷的,不同于親吻蘇緞那樣激烈,綿綿地像雪一樣,恩年感受到他的動作是帶著試探的,因為害怕而不停地顫抖著。那一刻房間里極至的安靜,窗外是城郊,火車轟轟的聲音掠過去,好像是碾在恩年的心跳上,因為她看見了宋延時的臉,他站在窗外靜默地看著恩年,看著正在親吻她的良辰。窗戶上投射著他的樣子,恩年看著他映在窗戶上的眼睛,還有風塵仆仆的面容,眼淚掉下來,忘記了言語。
恩年總是知道要發(fā)生什么。
宋延時給恩年看了一份十年前的報紙,在交通版面上,恩年赫然看見自己由于車禍而離開人世的母親,頭骨已經(jīng)變了形,像一張上了朱紅油彩的薄薄的皮影人兒,異常恐怖的畫面。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宋延時。
恩恩。是我不小心撞的師母。那年我匆匆離開,是約好和同學賽車,師母送我出去,酒后神智不清,超速行駛。恩恩,我當時以為師母已經(jīng)走了,恩恩,酒后肇事是要坐牢的,我當時真的以為師母已經(jīng)走了。老師是因為受了師母離開的打擊才時常與你施暴,恩恩,都是我,你所受的一切都是因為我!
恩年看著他,想來父親早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才愿意將恩年托付給延時當作補償。恩年想起那些宋延時陪伴著她的深夜,他伸手過來,輕輕撫摸她的眉毛。恩年閉著眼睛仿佛是在細細感受,他說,恩恩,撫摸一個人的眉毛的時候便可以知道他的心事。很久以前,你在家睡著了之后,我撫摸你的眉毛,便覺得你不開心。因為你在夢里都沒有舒展眉頭。
于是我也就很憂心。
可現(xiàn)在恩年才知道宋延時將她從父親手中接過來撫養(yǎng)是出于虧欠,恩年所有曾經(jīng)的幻想都在這突如其來的事實里灰飛煙滅,她甩下那份已經(jīng)陳舊泛黃的報紙,宋延時,你知不知道我最恨受人欺騙?
不久。宋延時被判入獄。
恩年難以忘記延時被送上囚車的時候的情景。車子漸漸離開,恩年幾近崩潰地拍打著車窗,追著汽車跑了很遠很遠。卻只看見他回過頭來透過后窗的玻璃神情荒涼地看著恩年,留下一楨殘像。他仍舊在那里看著恩年,可恩年覺得他的面容,他的溫熱的聲明,已經(jīng)從她眼前消失,遁入無盡的死寂中去了。
宋延時說,恩恩,恩恩,我終于不欠你了。
恩年瘋狂地想要找到舉報宋延時的兇手,是的。良辰是她唯一想到的人,這個在恩年年幼時給她無盡憐惜的少年,此時恩年竟然對他無比仇恨。良辰沉默的態(tài)度令她崩潰,恩年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莫城,離開良辰,這是對他最好的報復。
那個時候夏天仍未結束,空氣潮濕悶熱,持續(xù)下雨,蒼灰的云朵布滿了天空。四處都有茂密蔥蘢的闊葉植物,層層疊疊覆蓋著,拼命往上躥長,姿態(tài)格外繁盛,仿佛一抓就是一把流著辛辣汁液的綠。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蓊郁的枝葉在行人的肩上留下無數(shù)斑駁的影子。
可恩年覺得這依然是一座在空氣的每一個縫隙中都汩汩流動著傷戚的城市。
直到多年后恩年知道真相,良辰的樂隊已經(jīng)漸漸紅了起來,他變成無數(shù)少女追捧的偶像,那句恩年曾經(jīng)在他課桌底下看見的歌詞被一遍遍地吟唱,最黑的黑是背叛,最痛的痛是原諒。良辰還在里面唱,這場愛情的主角不是我,可我愿意當你哭泣的小丑。
這首歌是良辰親自為她譜寫的,依舊帶著執(zhí)著的愛戀與愧疚,它的名字叫做《帶你到世界盡頭》。
當年舉報宋延時的人其實是蘇緞。
她對恩年的仇恨不僅僅是因為良辰對她無止盡的愛,因她正是恩年父親當年出教學事故的女學生。恩年剛轉(zhuǎn)學進來蘇緞便認出她,只因當年她曾在恩年父親的辦公桌上見到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當時恩年父親因為母親的車禍而心情欠佳,在蘇緞做錯題是稍帶責罵了他,沒想她竟覺不堪,隔天意氣用事便在三樓選擇墜下,折斷了右腳的蘇緞就像失翼的天使。蘇緞用了三年時間做康復訓練來讓人覺得她走路的姿勢與正常人無異。只有恩年知道,她的右腿是假肢,蘇緞所有的驕傲其實只是她自卑的自哀自憐,她一直認為恩年奪走良辰,奪走她唯一可以倚仗的幸福,因而更加仇視恩年。
恩年也不知道,延時當年是跪著懇求她的父親將恩年托于自己照顧,恩年的父親因為突然知道真相而無法克制自己悲傷的情緒,他用力地掌摑延時,延時握緊雙拳發(fā)誓,一定要帶恩年離開這里,他要用他溫暖的懷抱來代替這些無情的掌摑。
盡管恩年不知道,可是已經(jīng)沒有關系,因為她一直在感謝上蒼,依舊還讓她擁有宋延時。
爾后,恩年在等待宋延時出獄的日子里一直聽著良辰譜寫給她的歌曲。
是的。是屬于她的少年——良辰。
她又想起母親溫和的臉龐,她說,恩恩,我對你的愛永不停止。
恩年抬頭望向上空,原來那里已經(jīng)不復童年時的藍色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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