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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華
朱棣第一次看到朱允炆是朱允炆剛剛出生的時候,那時他剛剛從塞外回來,他覺得這個小鬼和平常的孩子沒什么兩樣,除了一點(diǎn)——這個小鬼對他比對親爹還黏糊,他抱了一下小鬼就抓著他的領(lǐng)子不撒手,直到奶媽來才把小鬼哄走,一旁溫潤的太子忙拿來帕子要給朱棣拭去衣服上的口水漬,朱棣卻大度地擺擺手,顯然他沒把這事當(dāng)回事。
后來再見就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那個抓著自己不放的奶娃娃已經(jīng)變成了個頭不小的少年,身上帶著和太子一樣的書生氣,見面愣了老半天才別別扭扭地喊了一聲四叔,這讓朱棣心里很不是滋味,合著燕王就這么不招你朱允炆待見?一句話,煩得很,你這個奶娃娃當(dāng)年還吐了我一身口水。
明著朱棣也沒有絲毫掩飾自己的厭惡之情,皺皺眉頭,轉(zhuǎn)身走掉,全然不顧朱允炆在后面四叔個沒完。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直到聽不見身后人的呼喚。
心里突然有一種快樂的感覺,不知是因?yàn)閻赫诵⊥尥抟活D還是因?yàn)楸缓八氖搴暗煤芩?br>
第三次見面是他去吊唁,為了太子,也是為了自己的大哥。他看到那個奶娃娃跪在靈位前,雙眼紅腫,見他,怔怔一聲四叔,給他還了一個響頭。他一瞬竟不知該說什么好。
最后,只俯身在那人耳旁低聲道:
“今后人前莫要喚我四叔!
聽得朱允炆好一陣驚詫。但他絲毫沒有表現(xiàn)在面上,只是含混著哭腔,輕輕應(yīng)了一聲。
后來朱允炆被立為皇太孫,而朱棣仍然是燕王,他們見面的機(jī)會在增加著,可是能說上話的機(jī)會卻一次次地減少,朱棣心里明白朱允炆想跟他說話,但是他卻刻意避開,只是因?yàn)樗麄兏舻锰b遠(yuǎn),而越遙遠(yuǎn)的身份,說得越多,就會越錯,那么索□□答不理。
每次興致很好的朱元璋把他們兩個都叫到身邊,朱允炆都想和朱棣說說話,可是每次看到后者冷若冰霜的神色就又將剛剛要脫口而出的話又生生咽下去,他知道,這位四叔一點(diǎn)也不喜歡他,可是他不明白,為什么要這樣,他明明記得父親和他說過四叔很喜歡他的。朱允炆懂事乖巧,很多皇子皇孫都喜歡他,惟獨(dú)一個燕王朱棣橫豎不跟他搭話,既不對他的皇儲位子趨之若鶩阿諛奉承,也不對他尚且年幼婦人之仁冷嘲熱諷,朱允炆不是不明白,那人抬眼低頭心中都只有天下,都只有那個位子,這個皇太孫,他不高興也可以反了,只是朱允炆就是不明白為什么連和他說話都不肯呢。
反正這江山社稷,這錦繡牢籠,不早晚是四叔的么,現(xiàn)在和我表示親近,今后的史書還寫得好聽一點(diǎn)。
他并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那么執(zhí)著于與那人說上可有可無的一句話。
中秋,朱元璋將一幫皇子皇孫叫到宮里賞月,正盡興時,讓朱允炆對月賦詩。然而當(dāng)他說出詩句時,氣氛卻僵凝。
雖然隱落江湖里,也有清光照九州。
這就是朱允炆所作的詩句,意境美好,但“隱落”二字著實(shí)在這個場合上用不合適,他自己也明白,便隨便找了一個理由離開了那個他眼中的“是非之地”。
獨(dú)步朱墻,夜風(fēng)陣陣,月華如練。
說得如此明白又能怎樣,他在眾人眼中,還不是個眼中釘,或者是個可以巴結(jié)的存在,從來沒有人拿他做“朱允炆”對待,他們所交往的,只是“皇長孫”而已。有時他會覺得無論何時何地,天地之間如何喧囂熱鬧,他都是自己一個人,從來沒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看些什么,或是說些什么。十幾年歲月間或許他變了許多,但是有一點(diǎn)不曾變過。
他始終進(jìn)入別人的世界。
但別人從來不讓。
為什么要做得那么好?古法教條他向來遵守,只因他那早逝的父親對他說過遵古禮才能贏得別人。所以他照做了,拼盡自己的全力要做到最好。但是沒用,一點(diǎn)用都沒有,在別人眼里他還是那個高不可及的存在,一如他父親,他爺爺。
很多時候他都在想自己會不會就這樣一輩子,按步就章地活下去,按步就章地死去。一如已經(jīng)泛黃的紙頁書簡上那些賢德君主,勤政愛民,仁德天下,最后在繁雜的公務(wù)中,在成山的奏章中含著笑離去,雖然可能年齡不一樣,但他們的鬢角無一例外都是花白,他們的心,無一例外都被史書粉飾。
他不想這樣,但他無可奈何。
伸手,所得不過一抔夜色,托起繁星,卻發(fā)現(xiàn)在自己將手抬起時,已然空無一物。
“皇太孫這是要回去嗎?”
身后冷不丁想起一個聲音,朱允炆愣了一下,旋即轉(zhuǎn)過身去,看是那素來不與自己來往的燕王,勾起唇角,喚了一聲四叔。
“殿下,應(yīng)該是‘燕王’!
“做了燕王,就不能做四叔嗎?”他喃喃過這句話,復(fù)而一笑,“那么,做了皇太孫,就不是允炆了?”
他沒有等身后人的回答,徑自先走了出去。他想他是等不到回答的,畢竟,那人是如何喜歡這個位子,怎么可能會體會到這種心情。只是自己說了這些,怕是要被笑話虛情假意了罷,誰不喜歡做皇帝,誰不喜歡做儲君,說不喜歡的,不是被人說傻,就是被人說瘋,要么就是被別人說虛情假意。
只有真正體會過了才知道,那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每日坐在高高的寶座上,身上掛著繁瑣的禮服,看著下面的人或窩里斗或與自己過不去,但為了大局又必須忍耐下去,除了神沒人能忍受。
“父皇很器重你!
聽到答復(fù),朱允炆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頭,月光給他的側(cè)臉勾了一個漂亮的輪廓。淡而柔和卻又奪目的銀光泛了起來,恍若神祗?吹弥扉Σ唤幸恍┌l(fā)愣。
“我理解皇爺爺?shù)囊馑,只是,我可能……”他沒有說下去,他很有自知之明,他明白自己的弱點(diǎn),也明白爺爺對他的器重,更明白那個位子不是自己想要的,也不適合自己,無論怎么看都更加適合另外一個人。
“……”
“其實(shí)‘隱落江湖里’更適合我,如果我就這樣消失在這里就好了。”他也不知道為何要說出這些,是仗著身份,還是因?yàn)閯e的,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等待他的是日復(fù)一日的沉寂。
“‘也有清光照九州’!敝扉Π堰@句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雖然他書讀得不多,但是不可否認(rèn)的,他記憶力和理解力都不錯。只是說完,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四叔,謝謝。”過了很久他才鄭重其事地吐出幾個字,但他不是因?yàn)殂渡,而是一直在觀察那人的神情,下意識的行為。
這一年的月亮分外明朗。在朱允炆看來。
而在朱棣看來他只慶幸一件事情——自己有機(jī)可乘。
事情本就是按著既定的軌道向前行駛的,無論有多少無奈,無論有多少偶然,向來只會選擇最有機(jī)會的那個人,沒有機(jī)會的,注定沒有。
再后來的一件事情改變了朱棣的想法,也讓他漸漸向上面的那種悲劇越靠越近,越陷越深。
一直以來朱棣的心中就有不平衡,這種不平衡自從立了太子之后就有,愈演愈烈。他的不平很簡單,就是自己在外面打打殺殺隨時可能丟命,但是太子卻能作為儲君安逸地呆在江南,那里既沒有朔漠的狂風(fēng)沙,也沒有隨時可能讓人睡過去不醒的寒冷氣溫,更沒有打打殺殺血染襟袍的你死我活,有的只是梅雨季節(jié)綿軟的和風(fēng)細(xì)雨和瑯瑯的誦讀聲。
他不甘。
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把這一切都奪回來,把都城定在自己的封地,把大明江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那個溫和的男子太過溫和仁厚,也待自己太好,更有一個多病的身子,他之前一直在等,等這個人死。說來好笑,一貫在沙場上砍遍了人的他無論如何也下不去這個手,雖然他承認(rèn)自己很嫉妒父皇對太子的偏愛,但是至少這個人還是自己的兄弟。
但是事實(shí)說明等是不可能成功的,父皇雖然嘴上總說棣兒最合朕心,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將儲君的位子又給了太子的兒子。
他明白那個孩子很想和自己說上兩句話,這個孩子眉清目秀,像極了這孩子的父親,無論面對的是和風(fēng)細(xì)雨還是狂風(fēng)暴雨,永遠(yuǎn)是淡然寧靜的模樣,若是細(xì)看,便會發(fā)現(xiàn)這抹笑上凝聚著宛若星霜的光華。
所以他恨。恨得徹骨。
他并不善于掩飾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在那個孩子面前。這種徹骨的恨就算極力低下頭去也能從眼角的余光中迸發(fā)出來,似乎有個太監(jiān)曾經(jīng)對他說過,很多時候都有人以為他燕王要滅了皇太孫,所以只要燕王一進(jìn)宮來身后就會跟著錦衣衛(wèi),為的就是保護(hù)皇太孫的安全。聽得他不禁皺眉,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事實(shí)。
而那位皇太孫很沒自覺地老在他面前晃蕩,還經(jīng)常跟他沒話找話說,有父皇在跟前就轉(zhuǎn)移話題,有其他皇子在跟前就干脆噎得他說不出話來,若是只他們二人,他會轉(zhuǎn)身就走。但他每次轉(zhuǎn)身的時候都會看見那一點(diǎn)點(diǎn)光華彌散,光華中央一對洞察世事卻安之若泰的眸子靜靜注視著他,似有無盡言語,卻都化作緘默;蚴怯幸鉄o意的一聲嘆息,或是有意無意的一個落寞的眼神,都讓他覺得下一秒也許這個孩子就會說出讓出儲君的話來。在中秋有意打破了僵局,實(shí)在不是他本人所愿,而是皇帝見朱允炆早早離開,不放心才叫他跟著,但是那些話,他知道確實(shí)是發(fā)自肺腑。
軟,真他娘的軟。他不禁在心中罵了一句,在江南待了許多時候,連自己也變成了那些個書生秀才的酸軟迂腐的德性了?
他要找回往日雄風(fēng),也要讓父皇看到他的努力,為自己立下一功。所以在聽說北元來侵時,他毫不猶豫地請纓親上前線,而他的請戰(zhàn)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應(yīng)允。他的心中是高興的,不只是為了自己重回沙場的興奮,更因?yàn)樗幸粋長遠(yuǎn)的打算,這一仗要打得漂漂亮亮徹徹底底,才能為日后爭奪儲君的位子多加一些砝碼。
卻不想,他在回封地的前夜,又遇到了那個本該在寢宮坐著美夢的皇太孫。
皇宮中的景很漂亮,他要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他沒有帶隨從,一個人在曲折綿長的回廊中疾步飛馳,只想著要早點(diǎn)離開這里,卻不想遇到了自己最不想遇到的人。他看見那人只是倚在朱漆柱上,面對著回廊之間一片小小的花園。那一點(diǎn)若有若無的光華依然沒有消失,反而在繁星閃耀的夜晚更加明亮。
他不知該說什么好,但是就這么僵著也不是辦法,畢竟這里只他們二人。
老辦法,不理,直接走人。
“四叔,你就要去參戰(zhàn)了,就那么不想理我?”
竟是那孩子先開了口。
“皇太孫言重了!边@還真讓朱棣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了,想了許久才憋出了這一句。
“可我也是四叔的侄子,不是嗎?”還不等朱棣答話,朱允炆又補(bǔ)上一句,“恐怕這場仗是一場惡仗,四叔是要多準(zhǔn)備的,但是能否請四叔百忙之中抽出一點(diǎn)時間來和侄子說說話呢?”
這下朱棣逃也沒法逃了,只能干站著,等著朱允炆的下句。雖然他知道這孩子從來不說謊,也不做試探他人那些無聊的舉動,可是心下還是防備了一些,有道是,最是無情帝王家。
朱允炆確實(shí)看出了朱棣防備他的心思,他只是一笑。他明白這個位子是那人夢寐以求的,而他也愿意效法堯舜。但是在這之前他們還是叔侄關(guān)系,雖然他也明白連兄弟反目都有可能,何況隔了一層的叔侄呢?他還是愿意相信他的四叔會跟他稍微緩和一點(diǎn)的。
前不久皇帝才剛剛跟朱允炆說過等真到了叔侄反目的那天,千萬不要手軟,該殺的殺該貶的貶,一個都不能留,留下,就是禍根,將來就會要了你的命。他記得這是他第一次反對他最敬愛的皇爺爺,他只說了一句,便讓皇帝氣得說不出話來。
“若是各位叔叔比允炆更有治理江山社稷的才能,皇爺爺可以現(xiàn)在改立儲君,允炆不愿看到叔侄反目!
這些話自己說出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對自己愛答不理的四叔。他雖然自己沒有指點(diǎn)江山的豪氣,但是他自詡看人很準(zhǔn),一個人只要打他眼前走過,他就能知道這個人今后會是如何,只是他看不透自己。
“四叔可知道允炆剛剛從皇爺爺寢宮上回來。”
“不知!
“皇爺爺剛剛告訴允炆,若是有一日叔侄反目,該殺就要?dú)!?br>
雖然這一席話朱允炆說得云淡風(fēng)輕,但是他已經(jīng)捕捉到朱棣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氣,這鋒芒是藏不住的,無論滄海桑田斗轉(zhuǎn)星移,都是永遠(yuǎn)剛剛出鞘的利刃。
也罷,他天生便是有帝王氣的人。
“允炆和四叔開玩笑呢,可不要和皇爺爺說。”說罷他抬頭,眸底印上漫天星光。那一雙眸子就似浩瀚的星海,囊括了過去還有未來,卻獨(dú)獨(dú)沒有現(xiàn)在,那一瞬間朱棣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的這個人并不是讀了太多書所造成的仁厚迂腐,而是一種知曉了命運(yùn)的既定軌跡的無可奈何,之前的舉措也不全然是承自父親的仁德,只是拼盡全力地保全一些東西罷了?上н@種感覺稍縱即逝。
“四叔,若你為帝王,你覺得大明該有個怎樣的盛世?”朱允炆很是玩味地勾起唇角。
“不知!
“四叔,這已是第二個‘不知’了,若是再說一個不知,可就是一問三不知了!
“……不好作答!
朱允炆知道,這皇宮中看似空無一人,卻時時刻刻都有一張無形的網(wǎng),縛著你的口,縛著你的身,也縛著你的心,既然這人不愿答,那他便自問自答。
“百姓安居樂業(yè),君主勤政愛民,這些都是必然的,但是這么說太籠統(tǒng),不準(zhǔn)確,”他眼中的波光忽然漾了開來,只能用“拔得云開初見月”來形容,那一霎他眼中閃過了萬里江山的古今,“不割地,不賠款,不和親,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才是一個泱泱大國該有的氣節(jié)和風(fēng)骨!
朱棣沒有說話,但是他已經(jīng)把這些,一字一字地記了下來,雖然他自己肚子里沒什么墨水,但這一番書生豪情著實(shí)讓他佩服。
“四叔還有事情吧,那允炆就不多打擾了。”朱允炆轉(zhuǎn)身,與朱棣錯身而過。
“龍鱗之上,萬點(diǎn)華光!敝扉岩墒遣皇亲约郝犲e了,這分明是朱允炆親口說出的,可他疑惑地望向有光芒凝起的唇角,卻是一點(diǎn)痕跡都沒有,依然淡光華彩,依然溫潤如玉。只是這一番話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要不要那個位子其實(shí)不那么重要,只是自己心太過不正。
不久他從北方凱旋而歸,面上帶著漠北特有的風(fēng)霜。
朱允炆在聽黃子澄說完這個消息后,只是一笑。就像是他以前每次見到那個人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時候,臉上常常掛起的那種笑容。他提起筆來,卻已忘記先前已經(jīng)爛熟于心的遣詞造句。他只是無奈笑笑,讓黃子澄忙自己的去,屏退了眾人,一人在書案前來回踱步。
但愿這一次,他不要賭錯了人,也許這真?zhèn)的,就是他的命。
只是,他無悔,因?yàn)樗,這個四叔是懂他的。只有這個人無懼。
可惜事與愿違?
后來的事情都是順其自然地發(fā)生,把一切緊緊攥在手里的老皇帝終于抵不住積年的勞累,在鋪滿晨曦的書案上沉沉睡去,國家的大權(quán)一下子落到了本不想挑起這幅擔(dān)子的人身上。他終于也住進(jìn)了這個華麗寬廣的大籠子,日日夜夜在書案前埋頭。
他再也沒見過自己的四叔。但是他知道他總會見到的,在這里,二人在敵對面上,只是他不知道那個時候四叔會不會直接殺了自己。每夜夢中,都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浩瀚星空,而星空下,是那人不羈的容顏。
可每每自己要喚他一聲的時候,他總是在念一個字,隔得太遠(yuǎn),他聽不清。
那日黃子澄方孝孺說要削藩要先從燕王下手的時候,朱允炆當(dāng)即就摔了奏折,一聲退朝也不喊就自徑走出了大殿,一群老臣面面相覷。第二日上朝的時候他清醒了幾分,他單獨(dú)留下先皇留下的輔政儒生,只說了一句話便叫他們走人。
“無論出了什么事,不可傷燕王絲毫!
這是他最后的底線。
那三人面如土灰,當(dāng)即認(rèn)下,匆匆離開。
又過了幾日,黃子澄一臉被惡心的神色,告訴朱允炆燕王瘋了。然后痛罵了燕王如何演戲,如何不是個東西,歸納起來意思只有一個——撤藩。
朱允炆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卻也有些魂不守舍起來。
他一開始就知道那個人絕對不只是個藩王的結(jié)局,只是沒想到他居然瘋了。朱允炆不安地踱起步來,回想起內(nèi)臣們描繪得繪聲繪色的燕王瘋相,不禁有些焦躁不安。旋即,他微笑,當(dāng)即擬了圣旨,因燕王瘋病,恩準(zhǔn)其與家人返還封地。
也就像他所預(yù)料的那樣,很快那場被后來史書大書特書的靖難之役便由北平打了起來,歷經(jīng)四年,一路打到揚(yáng)州。
這時朱棣停了下來,目的不言而喻,他要逼朱允炆退位。
卻不想他這一招朱允炆也看得真切,所以他讓馬皇后帶著尚還年幼的兩個孩子逃跑。自己留在大殿中,高掣著燭火引燃了羅帳,看到空無一人的大殿被火舌舔舐著,他的心中如釋重負(fù),就像是這多年的結(jié)終于跟著大殿一起被燒毀了一般。
他摘下冠,倚著柱看著火勢蔓延,他明白不會傷到什么人的,早在勤王軍攻入揚(yáng)州時那些人就已經(jīng)跑干凈了,現(xiàn)在燒了這個籠子,對他來說是個解脫。火光沖天,不斷有火星飛出來,像是飛蛾撲火余下的殘燼。他伸手,像是在最初的時候要觸摸天幕一樣,幾個火星在他的指尖縈繞著。
他看見了隔著火簾一臉焦躁的那人,說了幾句話,便順勢坐下,看著火焰一點(diǎn)點(diǎn)將自己淹沒,而他沒有發(fā)出一聲呻吟,一聲都沒有,因?yàn)樗匆娏撕枚嗪枚嗫赡茉谒幸呀?jīng)消失了的人,但是也是原因讓他進(jìn)入自己世界的人。
……
朱棣聽到皇宮走水的消息便馬不停蹄地趕到那里,沒成想?yún)s已是一片火海,他看見那個孩子倚著朱漆柱,目光一如多年前在自己出站前的夜。
他看見那個孩子對自己說了些什么,對著口型依稀能猜出個大概。
——四叔,我等你好久了。
——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因?yàn)槲以缇椭,適合這個位子的人不是我。
那一瞬間他突然記起了很久以前,那個愣了好久,卻眉眼彎彎不停喊他四叔的少年。他又看見了那抹恍若星霜的光華,凝聚在火簾后,不曾消散。
若卿之華。
他記得姚廣孝曾經(jīng)對自己說了一番關(guān)于這個孩子的話,自己當(dāng)時沒大聽進(jìn)去,到頭來只記住了“皎皎星月,若卿之華”八個字。他看著火舌一點(diǎn)點(diǎn)吞沒了那個孩子,而那個孩子只是微笑著,不曾抵抗,就像是等著他過來,喚他一聲。閉著眼睛,溫順乖巧。
那一點(diǎn)點(diǎn)光華在火簾后彌散開來,沖過火海,在朱棣隨身攜帶的寶劍上凝聚成了一抹永不褪色的鋒芒,只是不鋒利。朱棣抽劍出鞘,看到那抹光華,突然這些年的心結(jié)都解開,萬分釋然。
二十二年后,榆木川,明軍營帳。
朱瞻基看著已是滿面橫紋的蒼老的爺爺,忽然說不出一句話來。這些年,大明朝終于走上了正軌,他的皇爺爺永樂大帝,創(chuàng)造了一個無與倫比的盛世,F(xiàn)在,是他撒手的時候了。
“孫兒,”朱棣咳嗽了兩聲,朱瞻基忙拍著他的后背扶他起來,“如何做一個賢明的君主,你心中可有數(shù)了?”
“讓百姓安居樂業(yè),自己勤政愛民!
“不對,這樣太籠統(tǒng)了,孫兒,你要好好記住,”朱棣又咳了幾聲,“我大明是天朝上國,有風(fēng)骨,有氣節(jié),寧折勿屈。不割地,不賠款,不和親,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聽到了沒有!”
“是!
“這句話……要作為祖訓(xùn),一代一代傳下去!
“……”
“你先下去,讓這幾個太監(jiān)也下去,該說的我都和你說過了!
“可是皇爺爺您的身體……”
“下去。”
朱棣看到那些人都走出去之后,自床褥下拿出一把寶劍,雖然鍍金花紋已有些褪色,但劍鋒出鞘時,卻還是那般溫和的鋒芒,他撫了撫劍身,小心翼翼地躺下,將劍立在一邊,就這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夢中的他是燕王,一輩子無憂無慮,只知道為應(yīng)天的君主守邊疆,一輩子愚忠,卻兄友弟恭,一家和睦。
不想最后卻是那人身上恍若星霜的光芒自劍上剝離,緩緩凝聚成許多年前那個孩子的樣子,那個孩子微笑著,拍拍朱棣的額頭,頑皮地說:
“四叔,到時間了,我們?nèi)タ纯捶鸾?jīng)上說的彼岸花吧。”
他剛想說一個好字,那人的身形卻漸漸清晰明朗了起來,還是唇角輪廓上凝著淡淡的光芒。
“四叔,再叫我一聲。”
“……允炆。”
“欸,四叔,走吧。”
一縷暮光自小窗漏過,照亮了他們的路,也擊破了這一生的迷霧,清晰了一世的卿華。
插入書簽
這樣就算結(jié)束了吧,永樂年間的那縷光芒和那些事兒請自行腦補(bǔ)【喂
總之我真的無法再添一筆,一切盡在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