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雨哥哥是個(gè)騙子。
　　毛毛時(shí)常這樣想。
　　莫雨騙他說天上有美麗的大鳥在飛，可當(dāng)他抬頭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中尋找會飛的大鳥的時(shí)候，莫雨卻搶走了自己手中的布娃娃。

　　“莫雨哥哥是騙子！毛毛再也不要理莫雨哥哥了！”

　　莫雨是騙子。
　　而他總是那個(gè)被騙的人。

　　每次他氣得眼淚直流的時(shí)候，莫雨只是和村里的小孩一起坐著怪相笑他愛哭鬼，笑完后又無奈地把他的布娃娃還給他。

　　“愛哭鬼，下次不和你一起玩了！”

　　那時(shí)他天真。
　　那時(shí)他無邪。

　　他說他是騙子。
　　他笑他是愛哭鬼。

　　那時(shí)靜好歲月里只有莫雨與毛毛在十里稻香中互相追逐。

　　可到底，那時(shí)也終究是那時(shí)。
　　那時(shí)也終究會成為舊憶里泛黃的往事。

　　毛毛此生都記得，風(fēng)吹蝶舞翩躚，稻花香盈滿袖。
　　而那個(gè)少年身著紅色衣衫在十里金黃中拿著做工粗糙的布娃娃望著他輕笑。

　　莫雨說：“傻毛毛，這邊！”

　　可奈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南風(fēng)吹不散的是錦年浮華里那些隨著歲月早已亭亭如蓋的情誼。

　　哪怕稻香村只能是記憶中的稻香村。

　　莫雨如此。
　　他亦是如此。

　　【2】

　　后來他和莫雨離開了稻香村。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如此想念稻香村安好平靜的生活。
　　三千世界一朝荒蕪，那些曾經(jīng)習(xí)以為常的日子竟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而那些幼時(shí)曾經(jīng)以為是背叛的欺騙與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相比竟是如此可笑。

　　在洛陽之時(shí)，有人用了兩個(gè)吃過的肉包子扔在地上試圖以此侮辱莫雨和毛毛，莫雨與那人爭執(zhí)起來。

　　莫雨那時(shí)神色堅(jiān)定�！懊珓e怕，我會保護(hù)你�！�
　　“毛毛，放心，我不會受傷�！�

　　莫雨是騙子……
　　被護(hù)在莫雨身下的毛毛看著莫雨滿身傷痕這樣想著。

　　再后來，他為了莫雨跳下了懸崖。
　　在跳下的那一刻，他聽見莫雨喚他毛毛。

　　“毛毛，你好傻……”

　　是啊，莫雨，毛毛好傻。
　　毛毛太傻，所以毛毛選擇了一個(gè)無法挽回的結(jié)局。

　　后來的后來，莫雨入了惡人谷，成了少谷主。而他卻是浩氣盟的少盟主。
　　他時(shí)常想，明明曾是那樣要好的兄弟，又為何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大抵，不過是造化弄人吧。

　　可若是，當(dāng)初的他知道將來自己會與曾經(jīng)生死相交的莫雨生死相對，他依然會義無反顧地跳下萬丈深淵。

　　一聲兄弟一生兄弟。

　　那是他的莫雨哥哥。
　　那是他的莫雨。

　　【3】

　　毛毛尋回了自己的名字。
　　穆姓，雙名玄英。

　　穆天磊號稱"仁劍",穆玄英亦想繼承家風(fēng),以手中劍施展仁義之道。
　　他知從自己拿起劍開始，就注定和莫雨走向相反的道路。

　　長空令出，浩氣長存。

　　自此，再無稻香村的毛毛，唯有浩氣盟的穆玄英。
　　浮生一念三千，三千相思不過須臾。

　　【4】

　　穆玄英聽聞。
　　那個(gè)人已經(jīng)成了惡人谷十大惡人之一。

　　十大惡人，浩氣中人得而誅之。

　　“他還活著�！�
　　“莫雨哥哥還活著……”
　　這便足矣。

　　這紅塵中的秘意，便如天道之無常。

　　夜色靜謐，天邊一輪皎月鋪滿了一地銀白。
　　穆玄英點(diǎn)燃手中一盞孔明燈，看著孔明燈幽幽升起，在月色中漸漸朦朧，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每年都會放這樣一盞孔明燈，只為保一人平安。

　　哪怕此生再不能相見又如何。
　　只要君安好無憂，我便此生無憾。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5】

　　穆玄英望著面前的莫雨，有些驚訝。

　　“毛毛，是你么？我是莫雨哥哥！”

　　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蒼山洱海與莫雨重逢。
　　莫雨長高了。一頭墨發(fā)未束，三千青絲一身風(fēng)流，劍眉星眸清俊如畫，定是有許多女孩子喜愛吧。

　　穆玄英心中翻涌著波濤駭浪，稻香村互相嬉戲的無邪歲月，以及那數(shù)十年一起流浪的艱辛日子，一幕幕浮上心頭。

　　小雨……哥哥……
　　我是毛毛。那個(gè)等了數(shù)年日日夢到與你重逢的毛毛。

　　可這些話終不能說出口來。
　　他此生已注定是穆玄英，而非毛毛。

　　握緊拳頭，指節(jié)泛著青白，他艱難地?cái)D出一個(gè)盡可能自然的淺笑。

　　“莫大俠……”
　　莫雨哥哥……

　　“一別多年……”
　　這么久的日子里……

　　“你還好嗎？”
　　毛毛很想你，很想很想。

　　他突然覺得喉間有著深深的酸澀，像是三千繁華里那些年年歲歲積攢的想念所釀成的苦澀的酒，可是他只能將這樣的苦澀咽在心頭。

　　毛毛很想你，很想很想。每一日都想你。

　　莫雨皺眉，那雙數(shù)十年依如往日般澄澈的眸子里泛著不可置信的神色。

　　“莫大俠？！好兄弟，為何這般稱呼我？”

　　他看著面前男子略帶悲痛的神色，張了張口，想要喚出那個(gè)每日都在心底喚了無數(shù)次的“莫雨哥哥”，可終將那四個(gè)字咽下。

　　莫雨神色晦暗。“當(dāng)年在楓華谷，我以為你葬身崖底，很是難過，我想殺了那些逼你跳崖的人，可在強(qiáng)者面前，弱者終究只能輸?shù)簦愀戎魅チ藧喝斯�。后來在江湖上重又聽到你的消息，知曉你安好無恙，本想去找你，可實(shí)在是身份不便，便又忍了下來�！�

　　穆玄英曾經(jīng)以為，那些他曾以為最美好視之如生命的過去，早就被莫雨遺忘在流年里。

　　可他沒有。

　　原來……
　　他和他一樣。
　　都沒有忘記對方。

　　穆玄英終是忍不住，將心頭那個(gè)稱呼喚了出來。

　　“莫雨哥哥�！�

　　莫雨哥哥。
　　我的莫雨哥哥。
　　我的莫雨。

　　那些錯(cuò)過的年華釀成了一路幽幽綻放的青花，他在這頭，莫雨在那頭，終有一天，他們會相遇，正如此時(shí)。

　　【6】

　　霏霏冷雨如煙鎖長安城里重樓，穆玄英與莫雨坐在一老板娘的茶館里，點(diǎn)了一壺廬山云霧，在幽幽茶香中淺酌。

　　“莫雨哥哥，我們還是兄弟么？”
　　“自然是�！蹦隃\笑。

　　既如此，又有何求。

　　穆玄英望著面前神色自在逍遙的莫雨，指節(jié)泛白緊握手中的白瓷茶杯，杯里茶葉沉浮如他此時(shí)心境。

　　“莫雨哥哥……”
　　“嗯？”

　　他靜默片刻，終于說出了心頭的話。
　　“那……以后我們再相遇在戰(zhàn)場之上，你無需顧忌往日情分。戰(zhàn)場之上，你便是惡人谷少谷主莫雨，我是浩氣盟穆玄英�！�

　　莫雨微愣，隨后低下了頭，額前碎發(fā)蓋住了眉目使得穆玄英看不清神色。

　　“既如此……那便好�！�

　　穆玄英低頭望著散發(fā)著熱霧的茶杯，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

　　既如此……那便好。

　　戰(zhàn)場之上，沒有穆玄英與莫雨。
　　只有浩氣盟與惡人谷。

　　【7】

　　穆玄英覺得自己變了。
　　誠然，與他而言，此生定當(dāng)以命相護(hù)仁道。可是在仁道與莫雨之間他卻不知孰輕孰重如何抉擇。

　　一個(gè)是畢生追求的信念。
　　一個(gè)是此世必須守護(hù)的重要的人。

　　最終他選擇了后者。
　　所以戰(zhàn)場之上仗劍相搏之時(shí)，他故意慢了一步。
　　血仿佛如那年他從楓華谷跳下萬丈深淵一般嫣紅，遮住了他的眉眼。

　　“毛毛……”
　　“為什么會這樣……”

　　莫雨看著顫抖的手中染滿血的劍刃，忽的呆住了。
　　霎時(shí)，淚眼婆娑。

　　明明說好不分離，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兄弟。
　　為什么……卻落得個(gè)這樣的結(jié)局。

　　“莫雨哥哥……”
　　“莫怕，毛毛一點(diǎn)也不痛�！�

　　毛毛不痛。
　　毛毛很開心。
　　因?yàn)榻K于有一刻，他不再是穆玄英，而是毛毛。

　　“莫雨哥哥……”
　　像是回到了數(shù)年前，稻香滿村里，他拿著布娃娃喚著路盡頭的少年。
　　那樣的天真與無邪。

　　終于有一刻，他是當(dāng)年的毛毛，而他是當(dāng)年的莫雨。

　　這樣很好……

　　莫雨抱著鮮血滿身的毛毛，血染一地嫣紅妖嬈，滿地花開葳蕤如昔。

　　“毛毛，毛毛，你真傻……”
　　“你為什么不躲？”

　　不。
　　莫雨哥哥。
　　毛毛不傻。

　　幼時(shí)，毛毛知道天上沒有美麗的大鳥，可是毛毛相信莫雨哥哥。
　　哪怕莫雨哥哥是騙子，毛毛依然、依然相信你。

　　可是呢，毛毛也累了。
　　所以啊，毛毛也騙了你。

　　這樣……
　　你便再沒有顧忌了。

　　真好。

　　穆玄英靠著男子溫暖的肩膀，嘴角溫暖淺笑如花。

　　一別多年，終又回到了莫雨哥哥的懷抱。

　　真好。

　　……

　　鼻尖似乎縈繞著多年前那熟悉的稻香，溫暖的，帶著泥土和莫雨的味道。

　　縱使情深，奈何緣淺，但無悔相思。

　　【8】

　　這無常的世道，注定敢愛的人傷痕累累。

　　后來，莫雨成了惡人谷谷主，一生未娶。
　　穆玄英的死成就了今后惡人谷的谷主莫雨。
　　也讓莫雨此生都忘不掉，忘不掉稻香村的毛毛，也忘不掉浩氣盟的穆玄英。

　　與君相遇，莫失莫忘。

　　傳言，浩氣盟每年都有人在前少盟主墓上看見有一人身影神似鬼魅，第二日卻留下一地殘酒樽壺。

　　傳言，惡人谷谷主屋內(nèi)一個(gè)盒子里藏著最寶貴的東西。

　　傳言，那個(gè)盒子里不過是一個(gè)做工粗糙的破舊娃娃。

　　而一切的傳言再如何沸沸揚(yáng)揚(yáng)也終究過去。
　　恰如韶華轉(zhuǎn)瞬，歲月變遷，人事變幻，滄海桑田。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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