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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聲碎
“春冰!
“……什么?”
南風寄羽沒有聽清玉世論說的話,扇子合起敲了敲額頭,往前走兩步。
“冰會化!庇袷勒摬[起眼睛,嘴角沾了點血跡,扯開一抹淡薄的笑,那蒼白底色上的紅死氣沉沉著,看的南風寄羽有些不舒服,忍不住要幫他擦干凈。于是他舉起手,玉世論冷冷望著他,眼前一段柔軟的衣袖仍是純白,不比自己遍身血污,金色花紋像傍晚夕陽投射在云上的光彩,溫暖又明凈。
南風寄羽恍惚聽見嘆氣的聲音。
南風寄羽想了想,沒什么可說的了,那便看著吧,看最后一眼。
他抬起頭,面前空無一人。
南風寄羽后來對玉世論說,我不記得……
扇子敲著額頭,頗苦惱的模樣。
當然不記得。玉世論接下去,漫不經心抬頭瞟他一眼,手里扇子搖來搖去。初次見面的時候南風寄羽便道‘本公子對男人的印象一向薄如春冰’云云,記不得也屬理所應當。
兩名美人端上新做的冰碗,薄荷綠的顏色,南風寄羽拿勺子有一下沒一下的舀著,大抵覺得無聊,直到冰最終化成了冷水,切碎的水果在里面粘稠的攪著,也沒有吃一口。
玉世論不想跟他說話,不住的搖著扇子,他怕熱,情花谷到了夏天陰雨綿綿,卻也是悶熱,悶的人氣也喘不上來,恨不得把肺也掏出來晾在外頭,又黏膩的出了一身汗,半夜里醒來,幾乎想跑去雨地里待著。
玉世論微微掙動,南風寄羽一只手臂搭在他腰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灼熱的呼吸勻整而平緩,仿佛酒香混合著花香的味道。
南風寄羽睜開眼睛,睡意朦朧著,道,又下雨了么。
檐下護花鈴叮咚清脆的搖在風里,雨水敲打在植物上——那些花花草草長的真是好極了,又香又美,摘下晾干了還能入藥,走在那遮天蔽日的濃蔭滴翠里,幾乎要讓人迷路了。
南風寄羽拉住他的袖子,后來不知怎樣摸去手腕,末了終于牽在手指上,陰影巧妙的掩住勾纏廝磨,玉世論也裝作不知道,只是手心微微的出汗,那人笑的云淡風輕,慢慢走著,說這個時候沿途風景正好,他有閑暇,一起到處看看。
情花谷外人進不來,能進來的,不是外人了。
玉世論轉身去拉紫藤架子上勾住他頭發(fā)的一枝花蔓,沒有應聲。
南風寄羽朦朧開口,小心些,不要著涼。摸索著將薄被往上拉了一拉,蓋過胸口,玉世論低頭,是月白繡著小簇合歡的緞面,絲絲縷縷纖細的紋路,靜靜隨著呼吸起伏。
花是情花,話是情話,可惜他總是不屑。
南風寄羽的多情,同他的無情正好五五分成,等看清了多情背后總是辜負,連那五成也要灰飛煙滅,玉世論清醒的很,清醒著裝聾作啞,同南風寄羽沒日沒夜在這與世隔絕的幽谷里耗下去,耗下去,仿佛從此真的與世無爭神仙眷侶——他有的是耐心。
玉世論翻了個身,終是經不住溽熱,索性起來去隔壁的屋子,那里有引來的溫泉湯池,這會兒更是清凈。他推開門,只間隔著幾步距離,薄薄的中衣淋了濕透,汗水混著雨水,黏糊糊粘在身上,深山里的夜色潑墨一般伸手不見五指,唯有處處牽連起星子般的燈火,燃在防雨的琉璃罩子里,晶瑩透明的,模糊照亮密密的雨絲,更有飄零在青石板上,鋪就一地的雪白落花。
濕熱水汽蒸出茫茫的白霧,想悶死自己,倒真是個好去處。
玉世論嗤的笑了聲,慢慢靠在浴池壁上,閉上眼睛。
玉世論難得后悔,只因過往的人生里,他實在沒有輸慘過,只語寰宇道天機,奈何能夠窺探天意的人,往往不能洞悉自己的命運,只好一步一步走下去,欲念有多大,路便有多艱難,只要不搭上自己的性命——他想,只要存一口氣在,總有扭轉乾坤的指望。
御尊、葬魂皇、紀無雙。這般世道里從來不缺有野心的人,更不缺敵手,能利用的不得罪,得罪過的須小心,自然,還有所謂‘正義’,本以為是沒什么城府的少年,不成想老天眷顧一般,三番兩次,莫名其妙逼得他手忙腳亂自顧不暇。
又幾時起,添上了情花谷主?
若世上有后悔藥賣,最好連相識都不必。玉世論皺著眉,是了,那一日他別急著回風跡林,或者走快一點,也許就不會遇上,想來想去,越發(fā)恨起了紀無雙。
是被寰洗割傷了手心,傷口愈合不得,心里焦躁的起火,還要應付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唯一可取的是,那‘程咬金’生的不錯,翩翩風流,容貌俊秀,仿佛二十多歲的年紀,玩世不恭的淡笑著,眼神深處卻像覆蓋著薄薄的冰雪。
漂亮,又肅殺。
那人說,你便是玉世論么。扇子輕輕搖著,姿態(tài)優(yōu)雅的擋在他面前,目光含笑,有意無意投在他身后,落在泥土上點點深色的痕跡,是血,他將手藏進袖子里負在背后,仍滴滴答答順著指尖流下去,說不清是冷是熱。
本公子輕易不出手……啰啰嗦嗦說教半晌,看他不動聲色,忽然就沉下臉來,對于男人,南風寄羽的確沒有什么耐心的。
一個恍神,折扇攜著凌厲的風聲削過臉頰,他側身閃避,雪白紗繡的衣裳在眼前輕輕掠開,飄散若有若無的花香。
沒有誰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簡單。
以為對方是什么人,最終發(fā)現(xiàn)面具后仍有一張臉,甚至以為自己是什么人,卻踏出完全不曾想過的一步。
……想看看你的樣子。
有什么好看。南風——不對,換了名字,烏發(fā)紫衣,忙不迭的拉住他手腕,本公子原本的模樣不夠你看么。
玉世論想,真是無聊。
南風寄羽,真是很自以為是的人,雖然當自戀升華到一個境界,自以為是已經完全不需要驚訝了。
玉世論不喜歡南風寄羽猜測自己的心思,不喜歡南風寄羽處處礙手礙腳,不喜歡南風寄羽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但想來想去,他又憑什么肯跟他在一起。
也許,感情淡漠自私的人,往往介意付出,卻無所謂接受。
玉世論手里扇子停了一停,繼續(xù)搖了下去。說我么?其實,你若是厭煩了,我也正好抽身。
露出真實的一面,他一向刻薄的。但這又有什么,實際上,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得到了什么,自然也不覺得自己虧欠了他什么。
花香甜美的令人有幾分暈眩,溫文俊秀的面孔近在眼前,同那人纏綿廝磨著。他沒經過這樣的事,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了,至于南風寄羽說了些什么話,倒是大半沒有聽清,想必,無外乎溫言軟語的安慰,但他又不是女人。
南風寄羽笑,你的確生的清秀好看,但我又何曾當你是女子……親吻愛撫中柔情蜜意的吐露著情話,即便知道這話不知對多少人說過,心尖上仍是忍不住顫動了一下。
南風寄羽道,你有沒有不舒服,這里很清凈,多住幾天吧。這樣說著,將半掩的窗戶關起來,免得吹了冷風,剎那間消失在外的青山綠水,再看,蒙起了薄薄的紗。
是一線天光,一線光陰,昏昏然墮在夢中,任那人陪伴著,溫存無限。
對旁人也這樣么?
不是。南風寄羽說,看上去萬般真誠的,你跟旁人不同。
自然不同,玉世論閉起眼,你說的,以前對男子不假辭色。
哎哎,真是記仇……耳邊苦笑著,他又不在意,最多,當一時昏了頭罷。只要他不阻他的路,只要他——明明已經沒有風,卻忽的一個冷戰(zhàn),像是從心底騰出的寒意,玉世論想,自己果真昏了頭了。
水聲漾漾模糊著,不似雨點連綿不絕的動靜,像河流,像湖泊,一波波的往岸邊涌著水,無休無止。
我沒事。玉世論說,溫暖手指貼在他臉側,差著分毫的距離,他準確握在手心里。
睡不著,天太熱了……
嗯。
散在背后的長發(fā)一縷縷順的整齊,雪白里一點冰藍,好看的緊。南風寄羽手法照舊是柔和的,指尖沿頸側滑下去,滑到胸口,撫在一處愈合不久的傷口上。寰洗到底是圣器,沒一劍要了你的命去,已經是難得了。南風寄羽說,不是這樣,你也不肯跟我回情花谷,又住這么久。
你打算把我關在這里?關多久?
還是等到雙星歸位,天下靖平,世上的人再不記得有過一個玉世論?
南風寄羽,你自以為是的讓人討厭。
我知道你不甘心。那人的聲音忽然冷起來,玉世論轉身去看,正對上風流多情的一雙眼睛,深處卻像覆蓋著薄薄的冰雪——合該的,這才是情花谷主,正道隱藏的棟梁,而不是南風寄羽,跟他你儂我儂假戲真做了的南風寄羽。
那么我說我心灰意冷,你信是不信?玉世論道,嘴角浮上涼薄的一點笑意,我何必白費口舌。
信你該信的人,殺你該殺的人,別再說什么輕易不出手的昏話,南風寄羽,你該知道,我從來也沒有相信過你,不止是你,任何人都不值得相信。
最方便不過的,在這里殺了我,然后去找紀無雙,六云琴已經不在情花谷,我也沒興趣跟你糾纏,你又不傻,當真猜不出我那時是為了什么——
說的急了,忍不住一陣咳嗽,南風寄羽坐在身旁,一時靜下來,竟只聽得見外面嘩嘩的雨聲,急切著撕扯開夜幕,將一切都要淹沒了。玉世論喘了口氣,只聽南風寄羽慢悠悠開口,說,繼續(xù)說,讓我聽聽看,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玉世論氣結,南風寄羽卻好似很樂意看他倒霉一樣,漫不經心順著頭發(fā),半幅袖子全拖進水里也不理會。
知道你輕易不肯相信旁人,我說我待你跟旁人不同,你也不信,你的自以為是就比我少?
你不僅不信我,連自己也不肯瞧明白了,即便我放你離開又如何?你有多大的本事,能成多大的事?我也不是次次都趕得上救你,你做過的事多招人恨,自己不清楚?
我不是不能殺你,你也說的,我這個人骨子里盡是無情,你既無所謂相識一場,我更無須在意。南風寄羽頓了頓,可我殺了你如今又有什么好處……玉世論怒極反笑,那人皺著眉毛,倒像是真的在思考殺了他的好處了。
你看,我得找個沒人的地兒把你埋了——如果有全尸。情花谷不行,雖然沒有外人打擾,可你不是討厭這里么,風跡林也不行,說不準有人要去挖墳鞭尸,要做棺材,要刻墓碑,要設靈堂,每年清明還要雇人去燒紙錢——本公子做事向來盡善盡美。自然,我自己是不會去了,天下美人何其多,何必等著死不悔改又時時不忘算計的一個,浪費時間。
南風寄羽自顧自說著,全然沒瞧見玉世論已經氣的要吐血。
南風寄羽停下,玉世論恨恨盯著他,目光冰一樣的,指尖摸到臉上也是一片冰涼。
南風寄羽嘆了口氣,你看,不是你一個人會刻薄,你會的我也會,我會的,你怎么就不能學學?
玉世論沉默半晌,道,混賬……
南風寄羽道,不要惹我生氣了,我生氣,倒霉的還不是你,本公子家世既好,武功也好,人品更好,哪里讓你不滿意了,好端端住在一處,非要去外頭招惹腥風血雨。
南風寄羽道,你在這里住的日子短,大概不知道,情花谷夏天過的非常快,雖然悶熱一些,但再過不久到了秋天,漫山遍野的楓樹都變紅了,空氣也清涼舒服,幾條溪水都匯往谷口的深湖里去,閑著釣釣魚,下下棋,晚上也不冷,我們上觀星崖——聽說自星辰軌道里能夠看出人的命數(shù),我以前只當是騙人的,你既號稱只語寰宇,懂得這些么,跟我講講。
……你的還用看?玉世論忽然冷笑一聲,南風寄羽不明所以,玉世論道,一生里犯桃花,斷桃花的命數(shù)。南風寄羽咳嗽一聲,后面的就算了。玉世論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嗯,我說著玩的。
南風寄羽的打算是,至少要將玉世論留在情花谷里一年——久一些更好,他不愿意去想一個人的偏執(zhí)可以達到怎樣的程度,放在玉世論這樣的人身上,無非傷人傷己,心性是最難消磨的,但也最好消磨,南風寄羽不覺得自己是狠心的人,他總是習慣多情著,但面對無情之人,這樣的多情似乎只能讓對方越發(fā)有恃無恐下去。
然而,終究是殺人人殺的江湖,多情同心軟,并不是等同的意思,如若……如若真的有那么一日,愛戀既然不妨礙算計,死亡也不會阻斷懷念,死去的人仍舊會將影子留在世間,看不到,忘不掉,只是再也不會讓別人煩惱了,至于淡淡的傷心啊失落啊,也都不算很重要的事。玉世論想了想,繼續(xù)道,你的確不喜歡殺人,但你會殺人,對不對?南風沉默,玉世論渾然不覺的笑著,我沒說錯什么吧,對了,這里的風景的確不錯,我很喜歡。
深秋里漸濃的風色,陽光靜靜鋪落在谷地之間,明潤清澈裹著琉璃樣的淺紅,是楓葉灼灼燃燒著,看在眼里,紅玉般的瞳色越發(fā)清晰明亮,玉世論說,我的傷已經快要痊愈了,否則一定搬出去住。南風寄羽道,雖然冬天大雪會封住道路,但情花谷里其實不是很冷。玉世論搖頭,來的時候你一樣對我說,情花谷里夏天不是很熱。南風寄羽咳嗽一聲,合起扇子,那么春天吧,等雪化了,你若實在覺得悶,我們出去到人少的地方散散心。玉世論點頭,好啊。
像玉世論說的一樣,南風寄羽命里開過無數(shù)的桃花,未來必然還有更多的桃花不知死活前仆后繼的開下去,在得到之后往往巧妙的拋棄,從來沒有求之不得,從來不知道失去的痛苦,反而像玉世論這樣永遠無法真正貼近的,或許還能用心一二罷,但,很大程度也不過是因為自以為是受到了挑釁,感情的話,于兩個同樣自以為是的人而言,如果不愿兩敗俱傷,那么只有一方稍微退讓了。
玉世論的退讓令南風寄羽覺得不可思議,接受他的想法,認同他的計劃,耐心聽著,偶爾笑一笑,薄暮夕照里安靜的如詩如畫。南風寄羽想,或許彼此缺少的從來都是時間,時間會模糊過往的一切,時間會銘刻發(fā)生的一切,記住美好的,忘掉傷心的,人生在世,縱然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到底還有一二分的好處,何必總是為難自己,南風寄羽深知從容悠然的快樂,玉世論能夠想開,那也是他樂于見到的。
玉世論闔眼靠在南風寄羽身上睡去,這樣的溫馴聽話,幾乎不像他了。
南風寄羽后來說,他不過是想我放下戒心,只是我實在覺得累,不愿意再懷疑什么,任他走了。
南風寄羽道,也有不耐煩的時候,想丟下他不管,但真要放手不管,恐怕下次再見,真的要去收尸。
紀無雙輕輕應了一聲,他在喝茶,據說是情花谷梅樹上冬天里存的雪水煮的,格外清香,隔著四壁亭柱垂落的素紗,能看到遠處兩側山脊?jié)L滾而下的流水,夾雜初融的冰雪,聲勢浩大。
南風寄羽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他。
紀無雙頓了頓,我不喜歡你跟他在一起。
南風寄羽點頭,我知道。
紀無雙道,我擔心你被他帶去了邪路。
南風寄羽大笑,我只想把他從邪路上拉回來。
但,真正是邪路么,權傾天下的欲念真正算么,是行事的手段,狠毒的心性,而玉世論……南風寄羽想了想,他已經不很記得清玉世論同他在情花谷里的日子,他總是能夠將不開心的事情淡漠著忘掉,很容易的,誰都不會例外。
玉世論是怎樣的人,玉世論在他和世人面前分別又是怎樣的人,在南風寄羽覺得,這些都已無所謂,紀無雙或許還擔心著自己,但……真的沒有必要。
不好?沒有什么不好,雖然也沒有什么好。
難過?有一些,但也不會更多。
是末路,是絕路,骨子里的自矜自傲作祟著,消失在他眼前,冰雪披覆下群山如玉,更聽到崖下深深洶涌的波濤,站在這樣高的地方,忍不住令人想起很多事,雖然他記性一向算不上好。
高處總是清寒,登臨絕頂即便有萬般的風光,也從來都不是他的心愿,那人卻恰恰相反。
也許是不在乎寂寞,也許知道會寂寞,于是忍不住同一個人走了一程,然后分開。
也許,只是最簡單的殊途,然后等待結局到來。
南風。紀無雙走到他身邊,伸手去接風里點點的冰白。
這個時節(jié),怎么又飄起雪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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