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見我的第一面，天轉(zhuǎn)涼了，我那天覺得冷，可能衣服穿的少了，哆哆嗦嗦的在殿前走著。我沒有想到我會遇見他，隔那么遠(yuǎn)，夜那么黑，而我只有一盞燈，我沒有看到他。他在暗處，悄悄走向我，問我第一句話，你是太子舍人董賢？
　　天真的好冷，他后來偷偷握住的一定是我冰冷的手；他后來輕輕撫摩的一定是我凍紅的臉頰；他后來緊緊擁住的一定是我顫抖的肩膀。欣，我躺在他的身邊，我不敢亂動，我不敢說話，我那時不認(rèn)識他，我有些害怕。
　　我喜歡問這樣的問題，他們，相愛嗎？我從來得不到確切的答案，而我總是不停的問。這些是我覺得很美的故事，我猜想這是一個無關(guān)高下等級，無關(guān)權(quán)利，甚至無關(guān)欲望，完整的愛情。因?yàn)樯绱硕虝�，在還完美的時候，平靜的結(jié)束了，這竟是一種幸福吧。我有多么難過分桃的殘酷與蒼涼。
　　他睡的像個孩子，我睡不著，我小心翼翼的轉(zhuǎn)身，偷偷看他的樣子。他的睫毛長長的，原本梳理整齊的發(fā)，散了下來，垂在臉上，漫過他緊閉的雙眼。我的手在那天的夜里是暖的，蜷縮在他身邊的身體也是暖的。他的臉龐，柔和的起伏著，我的手像流水，緩緩劃過了。
　　欣說，圣卿，陪在我身邊吧。
　　《漢書•佞幸傳》中，董賢著筆最多，“為人美麗自喜，哀帝望見，說其反貌”。
　　婦人之美，圣卿有婦人之美。有個朋友說，美麗的男子，大多混合了女人和孩子的輪廓。
　　圣卿，讓我看看你。圣卿……欣斷斷續(xù)續(xù)的說，我是個沒有追求的人，有個人留戀的抱著我，我就會閉上眼睛了。靜靜的看著我，一個晚上，靜靜的抱著我，一個晚上。圣卿，告訴我，你還想要什么？我能給你的，一定全給你。欣，今晚小雪了，火盆燒的好象不旺，我有些冷了。欣，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大司馬要做什么，我不懂。江山有什么用處，我不明白。 欣，我只是有些冷了。
　　他愈加抱緊了我，我俯在他的懷里輕聲呢喃著，一瞬他的唇奪去我的呼吸。欣的味道，我嗅著，我嘗著，我還要什么呢？
　　江山有用啊，清明時，我們順流而下，去江南，看碧波，看楊柳。圣卿，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捧著本厚厚的《漢書》。身旁的人們各行其是，有個女生大段大段抄錄著大概是專業(yè)的文字。我好象好學(xué)，專著的閱讀著本分的書籍。這書頁發(fā)黃，脆脆的，千年前的歷史幾句話便可以帶過，于是解答我的問題。
　　他們相愛嗎？
　　史料記載不多，考證有些困難。
　　愛情怎么可以考證？答案只有問他們的心呀。
　　董賢、劉欣，早已消失千年的靈魂了。窗外的天氣比昨天陰冷，春天來得好慢呀，反反復(fù)復(fù)，一霎冷了，一霎暖了，心就跟著起伏。消失的，不止是春天，活著的，也足以追憶。那些靈魂，融入我的靈魂，我隨著他一塊呼吸了，遙遠(yuǎn)的下午，他一定是像我一樣。
　　午后的陽光，帶著特別的香味，睡前欣和我說了好多好多的話，關(guān)于我們的未來。欣，我喜歡聽這些，有個未來讓我期盼，有個江南的春景裝點(diǎn)歡顏，于是夢里我沒有再做夢。
　　那個故事的名字很好聽，斷袖，切斷了袖子，我怕驚醒他呀，他睡得香甜，嘴角浮起一個微笑。也許在做夢吧，夢見什么了呢？你的夢里有我嗎？我怎么忍心打斷呢。圣卿，你還想要什么？我能給你的，一定全給你。
　　欣的袖子有淡淡的香氣，我將它捧在面前，嗅著嗅著，一遍一遍。欣，你的問題我有答案了，我要，就要你的這截?cái)嘈洹Ｎ也灰獦s華，不用權(quán)利，欣，那些都是虛假，我要，就只要這截?cái)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會帶著他，我會去找你，不管幾世輪回，這截?cái)嘈涫俏胰康纳?br>　　《漢書•佞幸傳》：嘗晝寢，偏籍上褒，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其恩愛至此。
　　恩愛至此。
　　夜里好靜，似乎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微弱的燈光下，是我寫滿字的本子。筆跡，深藍(lán)，中間的符號，像呼吸一樣斷斷續(xù)續(xù)。然后我偷偷的哭著，眼淚總是不聽我的規(guī)勸，它們偏偏落在我的血上。我的血，深藍(lán)色，洇開，淺下去，一片小小的起伏。
　　我為什么而哭啊，為消失千年的生命嗎？只有那么短的三年而已，三年的時光，耗盡一切，他們，會滿足嗎？永遠(yuǎn)，又是何等奢侈的盛宴。我為我們的心愿，我為所有我們無法實(shí)現(xiàn)的心愿。
　　我記得我那時最愛春天，春天有很多花朵，它們有很多顏色，除了蒼白，我愛那些偶然讓我心悸的撲面而來的香氣。我在那些日子，給寬信講很多故事，在每個故事的結(jié)尾，我讓所有人幸福。我想要幸福，寬信一定也想吧，而他仰起他的小臉，疑惑的問，以后呢？
　　以后呢？
　　他們相愛，他們在一起，那么以后呢？
　　高高在上的他，平靜的目光掠過每一個人，然后它停在我的身上。欣，那一刻他只屬于我一個人，他的微笑總是很暖很暖。圣卿，我的世界只有你是真的，我的生命只有你是真的。那天，我站在大殿中，只是看著他，忽然一切都消失了，我聽見一個聲音問，以后呢？問他，還是問我，沒有回答。后來空落的大殿，散去的人潮中，他偷偷走向我，用他的唇，輕輕親吻我的臉頰。
　　圣卿，他輕柔的喚著我，用他的手臂托起我的身體。
　　欣，不要這樣，有那么多人，他們在看著我們。
　　他躺在我的胸前，羞紅了臉頰，我忍不住，又輕輕吻了一下他嬌艷的緋紅。長長的甬道，我抱著的是我的未來，我的希望，如果沒了他，我要靠什么活著。圣卿，不要害怕，路還有那么長，我又怎么忍心讓你一個人走下去。
　　以后呢？寬信，不要再問我了。我閉上眼睛的時候，睡在他身邊的時候，反復(fù)的人生，只有三年，沒有以后了。
　　三年，應(yīng)該是匆匆的一瞬吧，比起永遠(yuǎn)，真是軟弱無力。似乎在很小的時候，的確喜歡聽這樣的故事。我們的美夢變成了真的，然后我們一直幸福的生活，直到永遠(yuǎn)。
　　三年，比起他們二十多年的生命，早已幻化成為了永遠(yuǎn)。
　　這是遇見欣的第三個春天了，夜里風(fēng)都是暖的，睡不著的鳥兒，偶爾一兩聲。好象我們一樣，流連的夜里，繾綣的香氣，睡不著。我把他大大的手掌貼在胸前。欣，聽見我的心跳了嗎？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嗎？我只是自言自語罷了，你不用回答，我不需要回答。
　　那天夜里，我凍紅的臉龐，若是沒有這雙手，又怎么會溫暖；我發(fā)抖的身體，又怎么會平靜。欣，那時我才知道，我的前生竟是那般寂寞。我捧著欣的雙手，離了胸口，放到唇邊，用最輕柔的方式，一遍一遍的親吻著。夜還有多長，忽然不想結(jié)束，忽然很想就這樣睡去，再也不醒來。
　　圣卿，我又怎會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前生，那種寂寞生根發(fā)芽，蔓延了我的生命。我的雙手那般空洞，讓我抱住你好嗎？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多少時間，夜還有多長。
　　看過我前面的文字，有人微笑著告訴我，她開始擔(dān)心，我會死掉。如果她不是微笑著問我，或許我就當(dāng)真了，我們?yōu)槟切┦湃サ娜藘嚎奁呀?jīng)足夠。像我愛河邊的落花，看它們被風(fēng)吹落，隨著流水，流出靜的小院，就找不到了。我要為它們做什么呢？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告訴我愛的人們，我們沒有永遠(yuǎn)。也許十年，五年，也許像他們一樣，只有三年。這樣我已經(jīng)滿足了，因?yàn)槲仪吧募拍�，已�?jīng)在學(xué)會哭的時候，完美了。
　　欣，我們還有多少時間。他的手突然顫抖起來，我的欣開始劇烈的咳嗽。從上個冬天開始，這是第幾次了，沒有人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他只是伏在我的懷里，不停的喘息。欣，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這一次似乎更加可怕，欣的嘴角溢出了鮮血。欣的血，滴在我的身上，殷紅的，我，好害怕。欣，你怎么了？為什么會這樣？欣，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圣卿，不要離開，哪里都不要去。陪我，好嗎？我害怕，我怕失去你，寂寞會吞噬我最后的生命。
　　我俯下身，開始不斷的親吻他，我要讓他的溫?zé)岬难谶M(jìn)我的身體。欣，這樣多好，我們的身體在發(fā)熱，我要抱緊你，我們交融了血液，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夜還是那么靜，欣漸漸平靜了呼吸，他躺在我的懷里，像個小孩子，傻傻看著我。
　　圣卿，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清明，明天就是清明了。
　　圣卿，我對不起你，我給不了你江山，怎么連江南春景都給不了你。圣卿，原諒我，可以嗎？下一個春天，再下一個春天，圣卿，圣卿……我能給你的，一定……全給你……
　　圣卿，你怎么哭了？別哭啊，我的心，會痛的。
　　也許我的生命只有三年吧，從見到你的那一夜才開始，前生我活著，卻不知道為什么而活。三年后，我死了，帶著完整的生命。圣卿，我也許要走了，可我該如何告訴你。圣卿，你知道千古帝王的悲哀嗎？他們可以寵幸無數(shù)的人，而他們不懂什么是愛，他們從來不曾愛過任何人。所以，我不配做一個帝王。
　　因?yàn)槭デ�，我愛你�?br>　　我的問題不需要再問任何人，我也許偏執(zhí)，因?yàn)槲揖谷绱讼嘈牛昵暗乃麄�，一定有一個無關(guān)權(quán)利，無關(guān)高下等級，甚至無關(guān)欲望，完整的愛情。
　　欣，那是我們最后的夜晚。你漸漸安睡，在我的懷里，我什么都知道，你的恐懼，你的憂慮，我們的身體不是早已融合了嗎？可我還是哭了，你睡著的時候，我哭著親吻你，我忍不住眼淚呀，欣，對不起。
　　欣，你現(xiàn)在怎樣了？他們再也不讓我見你了，我們閣著那道厚厚的殿墻。我只能聽見你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聲，偌大的宮殿，已經(jīng)沒有你我的容身之地了。
　　欣，你也在哭嗎？
　　欣，我們要去哪里啊。
　　《漢書•佞幸傳》：后數(shù)月，哀帝崩。太皇太后召大司馬賢，引見東廂，問以喪事調(diào)度。賢內(nèi)憂，不能對，免冠謝。
　　欣，我已經(jīng)將你的斷袖緊緊藏在我的胸前，我說過的，不管幾世輪回，我會帶著它，我會去找你。
　　董賢在大司馬府中，自縊而死，然后草草葬了了事。新都侯王莽如此也不肯放過他，他挖開埋葬董賢的泥土，確認(rèn)這個美麗的男子已經(jīng)永遠(yuǎn)閉上了他的眼睛。
　　人們稱他佞臣，人們鄙夷他的下場。而圣卿在那個下午，嗅著欣斷袖上的氣息，閉上他的雙眼。
　　我會帶著它，我會去找你，不管幾世輪回，這截?cái)嘈�，是我，全部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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