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鄉(xiāng)野間的浣紗女。沒有傾世之才，亦沒有傾城之貌。只有個伴我長大的鄰家哥哥。
　　從不知戰(zhàn)火會燒到家鄉(xiāng)，當鄰家的哥哥穿著一身戎裝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這日子不會再同昨日一樣的幸�？鞓妨�。
　　陪著哥哥一路走，走過小橋，走過小溪，走過長亭……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在無盡的等待中蹉跎著年華。他說過會衣錦還鄉(xiāng)，會娶我進門……我相信……
　　時光是神奇的刻刀，它讓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亭亭玉立，卻讓一份單純的友情變得不堪。我不敢相信昔日喊著喝我跟哥哥喜酒的公子哥會來逼迫年事已高的父親要我做他的新娘。也不敢相信鄰家的妹妹會因為嫉妒我的美貌和那人串通一氣。
　　我答應(yīng)去和親，是希望戰(zhàn)爭早點結(jié)束。只要我潔身自好，哥哥肯定會等我。

　　會稽山真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個君王很威嚴，可是為什么他會敗得這樣凄慘？為何那高貴的娘娘亦是一身布衣？
　　他們的嘴巴在動，說著些我聽得懂或聽不懂的話。我唯一明白的是，他們要將這一國的興衰系在我這卑微的浣紗女的裙帶上了……我該自豪還是悲哀呢？
　　我想呼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我看到站在君王身側(cè)的哥哥，我熱切的眼神，他視而不見。心說不出的糾痛……
　　我拼命的練習(xí)跳舞。舞娘多說我天生就是該跳舞的。

　　我永遠記得那天是哥哥送我到的吳宮。我抓著同去的姐姐的手，默默抽泣……不知道哥哥的心會不會疼？

　　吳宮的華美是會稽比不了的。坐上的君王似乎比越王還要俊美幾份，英氣幾分。使者要我跳舞，我跳舞。使者要我敬酒，我敬酒。他的嘴角似乎永遠不曾有笑。使者顯得很著急，我瞥見哥哥只是默默的噙著酒。我心下漠然，我這樣一個可以隨意被人啊丟棄的女子，憑什么去得到那樣一個君王的心呢？！

　　那日以后，我便再沒見過那個英武的人。我以為他已經(jīng)忘了我，而我也忘了我該做的事情。就這么茍且的活著也挺好。說實話，我想家了。
　　越國的鴿子落在我的窗前時，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太天真了。他們要我來，是不會那么輕易的放過我的……
　　姐姐把信呈給我的時候，我很緊張。我想我真的不是一個好的“細作”。

　　我依舊不溫不火的呆在吳宮，只是和吳王的寵姬關(guān)系出奇的好。一個浣紗女是可以表現(xiàn)的很單純的……
　　那個女人就要做媽媽了，她待我很好，似乎希望給自己腹中的寶寶積攢些德行。引她靠在我事先弄壞的欄桿時，心里很緊張。為了不留蛛絲馬跡，我從朝著湖水的那邊鋸向靠著小路的這邊，又仔細的掃凈了地上的木屑……
　　她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我沒有辦法思考，大喊一聲文姬落水了就業(yè)跟著跳進去了。我不是真想救她，只想大王認為我是為了救她而溺水。這樣沒人懷疑我故意害她，而且孩子沒了她就不會再受寵，而我就可以借此來吸引吳王的目光……我還真是賤，設(shè)這樣一個計謀讓一個完全不愛我，我也完全不愛的男人來占有我……

　　果真如我所愿，男人都是不懂得愛情的。不然為什么聽到文姬的孩子沒了，吳王很傷心卻沒有見她一面，而轉(zhuǎn)來看我。是不是因為我舍命跳水救他的兒子呢？
　　我身體不好，所以生個病很容易。他看到病懨懨的我，賞賜了很多靈丹妙藥。需知我這一個弱女子如何消受得起。很自然的推拒，很自然的哭泣，罵自己沒用，沒照顧好懷有身孕的文姬，也沒就成小王子……他虛偽的安慰，讓我看出他分明是個普通男人，只是恰好他是君王……
　　那以后，大家都覺得我會平步青云，紛紛來巴結(jié)，我卻一直淡淡的，不驕不躁……眾人這樣不明真相的討好倒讓我培養(yǎng)了不少耳目……
　　病好了以后，我一直猶疑不決要不要去拜謝吳王。真的要我做這個決定是因為哥哥成親的消息傳到了我的耳邊……吳王要派使者去參加越國最受寵愛的朝臣之一——范蠡的婚宴。

　　我哭了一夜，為什么哥哥要辦這么隆重的婚禮？！為什么？為什么！姐姐只是看著我，看著我瘋，看著我跳一夜舞。唱一夜歌。

　　哥哥成親的那晚，我身著華服去為吳王送去親手做的羹湯……
　　吳王滿意羹湯的味道，而我則滿意太監(jiān)給我的宮中秘藥。
　　搖曳的紅燭，裊裊的熏香……
　　真的很疼……眼角的淚滾落，被身上的男人輕輕拭去……就讓我沉溺于他的溫柔吧……這一晚，我不再屬于自己，而哥哥也不再屬于我……
　　……春宵一度，滿室旖旎……

　　“為什么來？”他終于問了那個我期待已久的問題。來之前，嬤嬤們已經(jīng)教給我很多很多應(yīng)對他的辦法。
　　“越王要吳王看到越王臣服于您的決心。而妾身則是久仰大王威名，自薦而來�！�
　　“真的嗎？”
　　“妾身之心日月可鑒！”我說得很誠懇�？伤坪醪⒉幌嘈盼艺f得……
　　“告訴你們越王，他打什么主意，寡人心知肚明！”英武的君王揚長而去，不帶一絲留戀，而我噙著一絲苦笑半倚在床上，我失敗了？在我還沒有什么動作和作為的時候？果然浣紗女還是靠不住的，你們這群愚蠢的人！

　　在我以為我就要被秘密的處理掉的時候，吳王卻給了我封號。我心驚不已，卻只能靜觀其變。對我百依百順，我特意提些極為無禮的要求，他都一一答應(yīng)�？晌倚睦锴宄暮�，他不愛我，一點也不……而越王發(fā)來的迷信表揚我媚主有功……我恐怕是第一個媚主有功的女人吧……
　　那天我說我想家，他便停朝幾日，陪我輕裝出行。在會稽山下，我看到了他臉上比我還要向往和滿足的表情……我不懂了……他迷戀的是什么？難道他愛的姑娘在那山上？難道他會動心嗎？
　　那之后沒有幾天的時間，越王便出現(xiàn)在吳宮的柴房。每當吳王牽我手從越王身邊走過的時候，眼神都是那么的不正�！娴暮懿徽０　倚牡赘∩弦粋�很恐怖的念頭。它真的太驚世駭俗了……

　　他開始讓我陪他上朝。我在朝堂上喂他吃些小食，他一一接受。還做些曖昧的動作。終于有人忍不住這些了……伍子胥的辱罵，一字一字的聽進我心里了。我無法反駁，可是我心里的怨，心里的苦他又知道多少？我哭著跑回房間，他隨后便至。
　　“這樣就受不了了？”
　　我淚眼婆娑的看著他。
　　“寡人知道是勾踐讓你來的�！彼蛄艘豢诓杷�，“也知道勾踐并不會這么輕易的認輸�！�
　　我大驚，原來……他都知道……
　　“寡人當然也知道勾踐要的是什么……”他頓了頓，似乎痛苦的眨了眨眼，“其實他如果真的來要，我就全都給他了……”
　　我有點不明白了……
　　“你是個堅強的女孩兒。寡人不能給你幸福，也不能給你自由。你可以再堅強一點，讓自己早日功成身退……”
　　我看著他，他笑的很寂寞。
　　“我知道你不是自愿來的。也知道你從了我的那晚是范蠡的婚宴，當然更知道，你們是一起長大的……”
　　“那大王，會不會殺了我？”
　　“我不是說了嗎？你再堅強點，早點功成身退。哪怕勾踐是要我心頭的血，我都毫不猶豫的給他，何況是區(qū)區(qū)江山？”
　　“大王您？”
　　“我愛他……”
　　我無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他們之間有怎樣的糾葛我不清楚，他們之間又怎樣的纏綿我也不清楚。
　　“寡人滅越的原因你該是知道的吧�？墒窃谀且郧�，寡人并不知他便是越國的新國君……只憶當年仗劍游學(xué)，那一襲玄衣……”
　　我從不知，原來茶也能醉人……

　　伍子胥死的時候，吳王在我房中醉的不省人事。姐姐怨恨的眼光讓我心里發(fā)毛。她想倒戈了，她不想在為越王辦事了。她到吳王那里告發(fā)我，而吳王轉(zhuǎn)身便來提醒我。
　　“此人必除！”吳王留下了的只是這四個字……
　　姐姐啊，休怪妹妹心狠，只是你不曉得這個君王，他比你更早倒戈，比我更想?yún)菄矞缌恕阌肋h無法想象，當一個國君都不再愛一個國家的時候，他會多快覆滅，他的子民會有多么水深火熱……
　　我本不是蛇蝎心腸，我也為伍子胥的犧牲而痛心。屏退左右，我靜立于伍子胥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伍子胥，夫差一直知你是忠臣……

　　自墓地歸來，我再次病倒了。不過這回的診斷讓我有些興奮——我懷孕了。
　　這個孩子讓我和吳王都很驚訝。作為女人，我是希望有自己孩子的。可是作為一個一心亡國的大王的寵姬，我不想這個孩子一出生就面對破碎的國土，然后一世飄零。
　　可這孩子不能沒有用途……我的孩子，不論生死，都要有意義……
　　姐姐奉命給我煎藥。
　　安胎藥啊……我默默的想。

　　腹痛如絞的時候，我知道我的孩子要沒了。他或者并不想見我這個狠心的母親�？墒呛⒆樱赣H也是身不由己。你若怪便怪吧，午夜的時候多來看看為娘也好的很！我疼得渾天黑地，心底卻是笑的。吳王交給我的任務(wù)快完成了。
　　不出意外的在姐姐煎的藥渣里看到了紅花，不出意外的姐姐被處死。
　　她絕望的眼神中，我看出了憐憫。憐憫我嗎？應(yīng)該的！我不過是夫差討好勾踐的工具而已！可是姐姐，最值得憐憫的是那個君王！那個本是贏了天下卻失了心得君王��！他愛瘋了，愛慘了，愛癡了，愛嗔了……
　　我是羨慕勾踐的，有這么個人這樣愛他，我也是羨慕夫差的，可以這么肆意的去愛人�？伤麄兌际亲锶�！為他們的一場情殤要多少人陪葬？！

　　夫差來看我，我不敢動。他有些失落，卻也不能說我什么。畢竟這個孩子是我的，一個越國女人的孩子，假設(shè)勾踐是愛他的，那么這個孩子會是他倆之間另一道傷疤。
　　“大王……值得嗎？”
　　“你覺得你值得嗎？”
　　我苦笑著搖頭：“不值，太不值了！”
　　“可是我覺得值！”夫差頓了頓，摸摸我的頭發(fā)，“丫頭，總有一天你會覺得你其實還是很值得的……”
　　我再次默然。

　　被蠶食的吳國只剩一個空殼了。兵臨城下的時候，夫差還是在我房里，身邊只有一個內(nèi)侍。他把伍子胥自殺的劍放到我手上。
　　“寡人是活不過今日的。勾踐這個人寡人是很了解的。你把這把劍送給范蠡，告訴他‘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我哭了，泣不成聲，我發(fā)現(xiàn)我早就不再愛范蠡了。那只是一種殘念罷了！夫差，這個敢愛卻不敢當?shù)媚腥擞|及了我心內(nèi)最柔軟的一點。
　　“大王，不要這樣！您要好好活下去啊！活下去，愛才有希望！西施陪您一起離開！我們重新活一世好不好？！我們作對兒平凡的夫妻！”
　　“西施，別傻了。本就沒有希望，愛字也是空的�！�
　　這一刻，夫差的眼神沒有焦點，我多么希望我愛的是他，而他愛的是我。我們也不會這么苦了……

　　夫差要我在他死后割下他的頭給勾踐，讓我上墳給他說，勾踐到底在不在乎他。
　　多傻的人��！他自己都死了，就算勾踐在乎又怎么樣呢？

　　我抱著他的頭坐在血泊當中。不是說人死了傷口就不會流血了嗎？怎么割下頭顱的時候會有那么多的血呢？
　　當越國的軍隊出現(xiàn)在寢宮的時候，他們嚇得說不上話。范蠡要人拿走夫差的頭。我死命抱著不肯給。
　　他把我扶上馬，一臉的心疼。
　　范蠡，晚了……我真想跟他說，可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親手把頭給勾踐的時候，我差點以為他會瘋的。他親吻著那冰涼的唇，那緊闔的眼。他趴在那永遠聽不到聲響的耳邊叨念著情話。
　　那個瘋子真可笑！
　　“大王，夫差死了！”我說了那晚以后第一句話。
　　他不理我……
　　“大王！吳王夫差死了！”我喊道。
　　“閉嘴！你個賤人！夫差沒死！你看，他在我手里呢，他以后永遠都在我手里了！”勾踐兩眼充血，目眥盡裂。
　　我有種說不出的高興！
　　“你這個賤人！害死吳王夫差，你害的吳國破滅！你是紅顏禍水！”勾踐抱著夫差的頭指著我的鼻子罵。
　　我不怒反而笑了：“便是我害死夫差的，你奈我何？”我故意說中害死夫差。勾踐感受到了夫差已死的信息再次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
　　如果早知道這樣的結(jié)局，當初何必死死相逼……你若與他共擁這天下，何苦今日陰陽兩隔……我開始同情他了……
　　“來人！封西施為平安夫人，賞千戶�！惫篡`說完把夫差的頭扔還給我，“把賊子夫差的頭縫回去！”

　　我一針一針的縫夫差的頭。告訴他勾踐的慘象。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傷心，或者欣慰呢？
　　范蠡來看我的時候，我還在縫夫差的頭。死了幾天的人，味道并不好聞。
　　“西施……對不起�！�
　　“范蠡哥哥，說對不起干嘛？”
　　“我……”
　　“吳王對我很好。比誰對我都好。你若沒什么事就先回吧。等妹妹送斂了夫君會登門拜訪哥嫂的�！蔽铱桃庖е胤蚓�。范蠡明顯被我嚇到了。如此甚好。

　　拜見范蠡夫人的時候，有點尷尬。她看我的眼神很不對，但是卻又保持著該有的禮節(jié)。這女人真不用擔心我搶她夫君。我早就是范蠡丟到一邊不要了的。

　　王后的拜訪讓我驚訝不已。他說大王要賜死我讓我快點逃命。我卻曉得她怕我居功自傲，在狐媚了勾踐。我想我是不會要那樣一個男人的。王后前腳剛走，勾踐便出現(xiàn)在了我的房間。他要我做姬妾。
　　“大王如此執(zhí)著，可是因我曾是夫差的女人�！�
　　“正是�！彼绱酥卑祝业共恍韫諒澞ń橇�。
　　“那大王不是殺了我更好嗎？”
　　“殺你，太便宜了。你害死了他，割了他的頭，上了他的塌。我定要你一點點償還了才夠�！�
　　我聽得心里很涼：“這是你強加給我的！明明是你的錯，你的失。我已經(jīng)我用的愛情，青春和孩子來替你背了，你有何苦相逼�！�
　　“我不想他死！我要得這江山！我要他臣服于我身下！我要他一直在我身邊……”勾踐說到最后竟是泣不成聲……“只有得了天下，才可以與他比肩……”
　　我一時語塞……
　　“吳王死前，要我上墳的時候告訴他，你是否心里有他。如今我也多少看明白了……今生已然如此，愿你們來生都勇敢點吧！”

　　留勾踐一個人傷情，我步行來到范蠡的練兵場。他依然那么健壯陽剛，仿佛一切的晦暗都跟他沒關(guān)系。
　　“西施，你還記得我真好！”
　　“范蠡哥哥，妹妹想讓你陪我去泛舟�！�
　　范蠡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搖頭說，要去西湖。他也欣然答應(yīng)。

　　西湖的水那么美，廿四橋邊的紅藥那么艷。我將夫差要我轉(zhuǎn)述給范蠡的話一一說清后，便提議要給他跳一支舞。
　　我在船頭歌舞，他在艙外搖櫓。倘若還是那個農(nóng)家子，還是那個浣紗女……該多好？！
　　投水的剎那，我看到他的驚恐，看到他縱身而下……

　　“醒了？”
　　“恩�！�
　　“喝點熱水�！�
　　“謝謝。”
　　“你該換個方式的！”
　　“��？”
　　“你有了身孕。”
　　我緊張的摸著小腹。
　　“孩子還在。這次他可以平安出生了！”
　　“謝謝吳王！”
　　“別叫吳王。今天起，你不再是西施，我也不再是吳王！”

　　十年后，獨行的巨賈，敲開一農(nóng)婦家門求水。那依稀可辨的容顏，喚醒一世情緣。

　　那一年，他本不想她去，但為了她的家人，放她獨走他鄉(xiāng)。
　　那一年，他娶妻為消除王的疑慮保她周全。

　　那一年，他拋棄嬌妻幼子只身潛入宮中只為見病重的他一面。
　　那一年，他大病初愈，卻處死了欺騙他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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