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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處機
【一】
這一年的春天下了一場大雪。
徐風鳴環(huán)佩,春雪覆蘭臺。他穿著一身梨花白的衣裳,輕袍綬帶一齊映入霜雪微寒的湖鏡。一眼望去平原遼闊水影清冽,他驀然間仿佛看到那人隔著曠遠的碧水兀自笑得風華絕代:“徒兒,汴梁境內(nèi)是沒有山的!
是呵。他倨傲地負手,輕輕合起雙眸。沒有山,所以我無論在哪一處的遠方,都會不可避免毫無阻隔的望見這片平曠的土地,不可避免的直面所有的你,也許會,望見來自于這片你曾留存過的土地里的,你的雋永音容。
凄寒的雪花散落在眉間心上。那種清淺的涼意初時不覺,卻能緩慢的浸潤到骨子里,一點一點的讓一角變得冰冷,而后借以融化。
腳步聲自遠處緩慢地靠進,他知道她行走間未動真氣,于是在來人及近的一霎已經(jīng)回過身。容顏清麗的女子素衣如雪,清冷的哀涼直撞到眼睛里。他竟然不敢直視,不敢聽到她說話——他知道他不能聽,他會瘋。
四目交睫許久,眼神滲透的種種她幾乎心領神會,可是……卻恍然錯開了視線仿佛不覺。玫瑰色的唇開合之間已經(jīng)殘忍的說出他三年來無可避免的現(xiàn)實:“長春,師傅已經(jīng)死了!
“不二!”
手指在一瞬間蜷縮進掌心最溫暖的地方可是……還是會冷。初春的風輕輕吹起孫不二的衣袂,
丘處機看到她對他笑了一笑,笑得很溫柔。他還從未見過這樣溫柔的孫不二。
孫不二靜靜越過他,走到湖邊,舉目望向湖岸,衣帶當風。她的聲音很平穩(wěn):“長春。這句話我只說一次。”
丘處機站在她背后,微微蹙起眉尖。
“我愛你。”音色是一貫的低柔,這一刻卻恍然震撼到心底,丘處機不能動,聽到她繼續(xù)說道,“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蛟S比你想象得更久……或許吧!
他并沒有開口。湖心暗淡了銀白的雪,漸漸融化進去,波紋一圈一圈的蕩開來,一直到眼下。他怔然看著她的背影,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一樣。她安靜轉過身,一滴淚從眼角很直接的墜落下來,沒有再看他一眼,便同他擦身而過。而他的耳際還殘余著她走過身旁時的字句:“只是,你的眼里除了師父,已經(jīng)再容不下誰!
已經(jīng)再容不下誰。
是……這樣的嗎。
他想起那年在昆崳山煙霞洞外,紅葉交疊的暗影里,灰衣秀雅的男子拾起巖縫之間的一枚銅幣,揚起手向他詢問:“這個可是你的?”
那時他還是一個少年,一心想要修仙飛升。他固執(zhí)地將銅幣一次又一次丟出煙霞洞外,而后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毫無雜念的自山腳的亂世堆里、繁密的叢林中、洞外嶙峋的巖縫間一次一次的尋覓,直到再一次將被他帶著虔誠遺棄的銅幣拾回。
其后,是一襲灰衣漠驀然闖入生命的意外。就像人生,本就是一個意外。
他在煙霞洞口寂然地望著那人 ,久久沒有回答。一直以來他的寂寞是根本沒有辦法紓解的?墒沁@樣的一個彈指間,凝視著洞外指挾銅幣仙風道骨的俊逸男子,他竟然覺得松了一口氣。十余年的寂寞又如何,幾千個日夜毫無進展的苦心孤詣又如何,他知道也許這樣固執(zhí)而義無反顧的追逐著不可實現(xiàn)信仰的過程,也許,也許。
猶疑的嘆息歇在齒間,微涼的山風濯寒舌尖的言語。也許……也許?
也許不過是為了遇見。
他拜他為師,這一年,丘處機十九歲。
三年后的春天,王重陽仙逝于汴梁——這個他曾經(jīng)對弟子說過的,沒有山的地方。
【二】
王重陽離開的那年春天下了一場大雪,就如今天一樣。那日他與馬鈺、譚處端和劉處玄四個弟子齊齊退守在門口,汴梁城的春天風很大,他想師父在里面一定覺得冷,可是,連彌留之際,王重陽也不允許他們幾個進前一步。
直到憑內(nèi)功感知到里面的呼吸聲一點一點的消弭,他不顧師父的命令闖入房中,跪在師父床前。一襲如若初見時的秀逸灰衣,低雅而倨傲。容顏如畫的男子盤膝而坐,那雙熠然生輝的眼已經(jīng)閉成一道修長溫軟的弧線。
離開的時候,馬鈺曾經(jīng)問過他:“你真的不打算回全真教了?別忘了師父把責任都交付到你手上!
他只是漫不經(jīng)心的笑,看了馬鈺一眼。“會回來的。”
會回來的,一年,兩年,十年。總會回來的。直到我敢面對全真教里每一處殘留的,他模模糊糊的影子,直到我不再害怕感覺到哪里都有他的氣息時,那種無處憑欄的恨和絕望。
他只身前往磻溪,一住便是七年 ,而原來,還是不夠。輾轉來到隴州龍門山,又是6年。
“煙火俱無,簞瓢不置”,“破衲重披,寒空獨坐”。這樣的生活熬空了從前的一切執(zhí)念。他以為他足夠放下,于是重回全真教。
馬鈺娶了孫不二,成親的那天他特地從龍門山趕回來。孫不二避開眾人,與他單獨在大殿之后的回廊上默默相望。誰都沒有提起幾年前他跑回汴梁時,她曾對他說過的那些話。
夜色極好,廊上的月光流淌了滿地。良久,孫不二終于輕輕的問道:“你忘了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他卻明白了。
你忘了那天我對你說的話了嗎?你忘了痛苦了嗎?
沉默了很久。悠然的夜里他終于輕松地展開來一個笑容。唇齒相依的寂寞在此一刻發(fā)生了分離,似是對于往昔的,一場鄭重的告別。
“是的!彼K于垂眸,微微的笑起來,“我忘了!
丘處機五十九歲那一年,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便命弟子來到身邊,親口立下遺言。
臨終前他想起煙霞洞外那一抹月華一樣的光芒。靜靜瞌上了眼睛。
【尾聲】
元太宗五年,全真教徒受丘處機遺命,重修重陽觀,歷時三十年。元末毀于戰(zhàn)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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