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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guān)風(fēng)月
最后一朵桃花凋謝的那天,長安城正下著紛紛細(xì)雨。
空氣陰冷潮濕,厚重的云層將天空染成暗灰色。行人來往匆忙,錦鞋踏過青石板上沉積的雨水,被四處飛濺的水花沾濕了褲腳。
望著朱雀橋上形形色色,如桃花般綻放成妖嬈的油紙傘,我甚至覺得,這里不是長安,濁云杏雨分明嗅著揚(yáng)州三月岸芷汀蘭。
踱著腳步走向撐著白色帷帳做生意的酒攤,最靠里的桌上,一襲白衣的男子離我莫約三丈遠(yuǎn),半個身子伏倒在桌面上,黑色的長發(fā)肆意散開。寬大的袖中露著一雙修長的手臂,即使看不到臉,但我知道是他。
意識到有人靠近,他把低埋著的頭從臂間抬起,睜開一雙細(xì)長的眉眼。直到渙散的目光重新凝聚看清來者,才扯出一抹蒼白無力的微笑。
是你啊。
他呢喃著,抬手推倒堆了滿桌的瓷酒瓶,摸索到最后半樽酒,一氣灌入椒腸。
我沒說話,只是喚來小二,為他付了酒錢,轉(zhuǎn)過身從身后的木樁上解下飛龍馬的韁繩。
跟我回家。
我聽到我這樣對他說。
回到府中,我命下人煮了一壺上好的牡丹烈酒,放在他平日最喜歡的那扇雕花銀盤里,挽起袖子倒了兩杯,推到他面前的桌臺上。
而他只是一直看著我,不動作也不說話。直到我停下手中動作向他挑眉示意,他才哧鼻發(fā)出一聲輕笑,邪氣又充滿嘲弄。
連續(xù)杯酒下肚,他終于停止沒命的狂飲,卻又是搖晃著酒杯只盯著我,如此反復(fù),終肯吐出一句話來。
他問我,是不是這長安城中的人都是虛偽冷漠,看似真心的嘴臉不過是披著人皮的假相。
見我不語,他便又道,男兒生于世,定當(dāng)要有一番作為。而現(xiàn)世卻是被膚淺菲薄蒙蔽成浮華的倒影。義薄云天于我有何用,為龍為虎亦成空,由國有家皆似夢。長安也是一場空夢。人心非善,從何而安?不過先帝過于美好的政治理想罷。
別說了,這種話若是讓別人聽去了,定會要了你的腦袋。
厲聲打斷他的話,我俯上身去奪走他手中的青瓷杯。
太白,你醉了。
醉了?我想我是太過清醒了。
死一般的沉寂,我猜到這般愁怨又是從何而起。
相對無言讓我想起我初見他的那個晚上,他如今日一樣醉倒在長安市上。
我靜靜看他,只覺他一襲白衣黯淡了長安城萬家燈火。他也抬頭看我,扯出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卻并不讓人討厭。
他問我,司馬大人也會顧及吾等鼠輩之人?
我并不惱,只道他有仙風(fēng)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
有意思,秘書少監(jiān)居然會欣賞我。
有何不能?
司馬,只有你不能。你是圣上的親封,和我接近會害了你。
大唐律令,沒有規(guī)定司馬承禎不能接近李白。
他笑了,笑的近乎瘋狂。竭斯底里震得我耳鳴。我不知是哪里錯了。
他說我韶華傾負(fù)。
是的,我韶華傾負(fù);蛟S這是這份年少不懂世故的狂妄,才讓那些不屑與固執(zhí)決定了我一輩子無法脫離長安這枷鎖。
是錯,亦不是錯呢。
說到底,我竟是羨慕他的。
回憶到此為止。對面的人搖晃著杯中的酒,口中的吟誦滔滔不絕。我聽過這些句子,哪怕只聽一次,足以讓我至今猶記。
字字句句,蓬萊氣勢如天野云長的,竟只是一襲令人無法釋懷的惆悵。
最后,他抬起那雙細(xì)長的眼,世界仿佛在頃刻波瀾之后陷入千帆過盡的沉寂。
他說,承禎,我的酒涼了。
我為他斟滿酒,抬手間突然也想隨他把現(xiàn)實的刀割殘忍泡入鏡花水月,一夢黃粱。
這日,應(yīng)該是他最后一次與明皇交接。
陽春三月,滿城飛絮的季節(jié)。我在養(yǎng)心殿外,安靜地等待著那個人出來。一舉白色身影推門出來,步子急卻穩(wěn)健。我看到他白色的錦衣被風(fēng)吹的驟響,眉宇間憤怒與悲痛相互凝成,我想我知道最后的結(jié)果了。
太白。
我騎在宛符馬上喚他,嘗試著松開緊握的韁繩,向他伸出冷風(fēng)中有些泛紅的手。
上來吧,我送你去洛陽。
東風(fēng)襲地而起,掀起了我的衣擺。他也不管那一頭凌亂的發(fā),只是沉默著凝視我,然后一把揮開我的手。
李白不需要同情,秘書少監(jiān)大人…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統(tǒng)領(lǐng)北衙禁軍的一品將軍大人了。
他繞過我,向城門走去,留下一句刺耳的話回蕩在風(fēng)里。
太白。你也學(xué)會自欺欺人了么。
猛地轉(zhuǎn)身讓我的聲音略顯慌張。我望著他,好像在追尋一個多少春花秋月中載浮載沉的背影。沉寂如一恍十余年。我突然覺得這場沉默是我此生最漫長的等待。他不愿松口,我也不肯妥協(xié)。一方天高云淡,固執(zhí)如洶涌泛濫的洪水,對峙在我們之間。
抱歉。
終是他不忍,轉(zhuǎn)過身,笑的落寞又悲哀。
抱歉,承禎,我們一起去洛陽。
一路游歷山水,待到洛陽,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的事情了。
三月甘七的牡丹開得相當(dāng)艷麗。那天晚上,我和他坐在風(fēng)月樓的屋頂,手邊擺了滿滿一壇金盞花。
摸著手下屋頂粗糙的瓦片,頭一次覺得人世凡塵如此真實的展現(xiàn)在我面前。
洛陽城里,我看見少女穿著紅艷的霓裳娉婷站在牡丹花前,手上牽著她的情郎。孩子們在花間嬉戲,市井喧鬧淳樸得幸福。
我想這才是人世。不是長安那般富貴堂皇,奢侈糜爛,也沒有那些立于刀尖的爾虞我詐。
真正的人世,是渾然天成,純真又干凈。
晚風(fēng)拂過面頰熏濕了眼,原本蒼白的臉也染上微紅。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這來自于蕓蕓眾生的感動。
誰能想到,統(tǒng)領(lǐng)北衙的一品將軍居然是文官出身,還多愁善感。
他借酒調(diào)笑,我默然,不反駁也不否認(rèn),只是回道,誰又能想到,酒中太白其實是個滿腔抱負(fù)劍術(shù)通達(dá)的熱血小子呢。
他又開始笑,笑得肆無忌憚。
他說承禎,這大唐的繁華就要散了。人們看不到,但我看得到。一切都是假象,水面寧靜平和,水下卻早已風(fēng)起云涌。只是今宵,且共醉三萬場,莫訴離殤。
我默許。安靜中是酒杯相撞發(fā)出的清脆聲音。
這是我們各自的選擇,誰也改變不了。注定的宿命只是一道不曾揭示的傷。傷口上燃著烈火,把我們撕扯得干凈。
這才意識到,其實我們都懼怕這烈火一場,各亦非凰。不過是自不量力的飛蛾,又怎能禁得住修羅火的焚燒。
又或,連涅槃的資格都沒有。
意識模糊間,我看見煙花劃破我頭頂上方寂靜的長夜,綻成燦爛的花火,照亮了北方的天空,卻又在黑夜里迅速凋零。最后一抹光亮冷卻后,就再也找不到了痕跡。
那種悵然若失的消逝如同我多少年后瘋狂的追尋那些過往痕跡,一次一次的尋索,竟終是成了無法逃離的南轅北轍。
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這是多少個年頭了。自那年洛陽別過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在這繁華的長安城里,我繼續(xù)延續(xù)著我的生存,只是每當(dāng)路過天下第一坊,或是走過街頭巷尾時,我會習(xí)慣從過客口中聽說一些關(guān)于他的消息。
這一年明皇南下臨安,我作為侍衛(wèi)伴其左右。路過蘇州時,我看見有個白色衣衫的人坐在賞心亭中,淺酌雕花酒,翻手覆手搖晃著一把舊了的檀木骨扇。
我知道是他,只一眼便知道。
他回過頭來望我,手上動作一頓,目光不隱些許驚訝。見我看著他,便給了我一個未曾變過的微笑,一如當(dāng)年在長安,邪氣得充滿挑釁,卻并不讓人討厭。
我最終也沒有認(rèn)他,他也仿佛讀出了這其中的用意,便不再看我,一掀衣擺,背對我比了個手勢,向山下走去。
只是一個背影,卻仿佛千萬場繁華都被散盡了。
重疊的過往,仿如是恍然間就明白。我對他的牽扯,也不過是一個歲月沉逝中令人靜默的結(jié)果,誰也不必開口說明什么,那些隱忍就像錢塘潮上未息的巨浪,每一次的敲打,都是一場肌骨破碎的煎熬。
有時我會想,若我沒有出生在長安,他也從沒有到過長安,命運(yùn)是不是就能夠有所改變。然而我總會慶幸,幸虧我出生在長安,而他也到過這里,才讓我可以遇見他。
明皇762年的立夏,是我最后一次見他。那一夜,他說的那些話,成了我記憶中關(guān)于他的最后一個過境。
他告訴我,承禎,你知道嗎,這世上,我最放不下的,恐怕就是那些為了世間冷暖義無反顧的人們了。若是這場繁華散了,他們該怎么辦。
那人,依舊一身白衣勝雪,一把折扇一卷塵埃,一顆白色的心臟說著善良的話。
只是,那些溫柔里,再也尋不到我。
誰也無法去想到底值不值得。
今年立夏,我一個人坐在晚風(fēng)閣里,倒上兩杯牡丹烈酒,安靜地注視著樓下形形色色匆忙路過的人們。
明皇763年,如去年一樣,長安城下著蒙蒙的細(xì)雨。一切都沒有變,只是這世上永遠(yuǎn)少了某個人。有種寂寞在潮濕的空氣中蓄意蔓延。
是寂寞,也只有寂寞。
透過那些輪轉(zhuǎn)過無數(shù)光影的春月秋陽,我恍若看到了那年夏天的盛大花火,從未遠(yuǎn)離,也從未逝去。只是這長安城,在那抹白色身影隨著瓊花玉樹凋零之后,當(dāng)空明月是否也會被那些有些浪漫又有些悲哀的詩謠陶冶得黯淡。
我不清楚。
鳴蜩五月,石榴花謝盡的季節(jié)。如針細(xì)雨紛紛,仿佛斷了每個人的魂魄。胭脂色的紅墻阻斷了塞北胡地的大漠黃沙,人世中,蕓蕓眾生落于紅塵,走馬觀花般渡過一個又一個繁花遍野的春夏。
你道這世間百年如寄,長安亦是一道擺脫不開的枷鎖。幸得一生杯酒窺天下,看破那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當(dāng)星河天懸,輕紗羽衣攜來夢中日月,這塵世江河也無非重復(fù)著故國東來。
樓榭臺上的歌姬唱完最后一音六合,指尖撫過流風(fēng)的一根尾弦,我忽然想起,陽冰告訴我,今年的牡丹開得特別的好。輕輕吊起嘴角,一舉微笑云淡風(fēng)輕。
窗外人群熙攘車水馬龍,雨點落在窗榻上擊打出好聽的節(jié)奏。俯仰塵世間的蕓蕓眾生,突然分不清這是一種悲哀還是一種幸福。只是,散了一場繁華的人走后,那些寫在悲傷上的故事究竟會被人們吟唱多久呢。
或許是一萬年,或許是永遠(yuǎn)。
放下一錠銀子輕聲走下樓,對面的酒沒有人動,也永遠(yuǎn)不會有人去動。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持久不停。雨打在臉上,驀地回憶起那些有人在我頭頂撐起一把素傘的歲月。忘記了,到底過了多少個年頭。
街頭車馬喧囂,回憶盡頭卻徒留一場人世最初的寂靜。朝野江湖,兩者之間的距離,我用了半生的時間,才將它看清楚。
沿街去酒肆的帳下,牽起宛符,沿著朱雀街向城南走去。洛陽城東的牡丹花下,還有我的一位故人。我想,我應(yīng)該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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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覺得該說的在文安里都說了…不喜的可以輕拍但請不要過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