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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蘭
(一)
她是一名盲女。
那一年,十九歲。春,暮雨紛紛。她倚著竹杖斜挎花籃,摸著城墻青壁步步走得艱難,一遍一遍用乞求的語氣問路過的行人,公子、小姐,買我一只花好嗎?
雨越下越大,人們都趕著回家,自是沒有人愿意為她停下。她手里的花兒,都是色淺個兒小的花骨朵兒,無人知道是何種品種,只知道不好看、不好養(yǎng)。終于有位老者停住步伐問她,小姑娘,你賣的這是什么花兒?
她的目光伸向遠(yuǎn)方,捕捉著無盡的空洞,卻欣然一笑,道,老人家,這是你不曾見過的鐵樹的花兒。哦?鐵樹是千年開花之樹,也會有花兒么?老者質(zhì)疑道。她卻答,世人以為它無花,是因為不愿等待罷,它一直被忽略著,因為它太不起眼了。
老者憐惜的看著她,好心摸出兩個銅板,接走了一只鐵樹的花。
她就如鐵樹的化身,可不可以傾盡一生來等那個人,時間久矣、她自己已不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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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xì)雨依舊沒停,城門下出現(xiàn)一道雨瀑珠簾,她的青衣緊沾身體,長發(fā)凌亂了。街上的人影匆匆隱沒,她卻不想離開,在這春季暮雨中,她在等待,一場無結(jié)果的邂逅。直到她感到額前一燙,身子一晃,重心向后頃去的時候,一把紙傘遮過頭頂,迷惘中她落入一個厚實溫暖的懷抱。
她感覺肩膀被人輕輕扶起,他用沉穩(wěn)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呢一聲,姑娘,站穩(wěn)了。她心頭一顫,下意識的轉(zhuǎn)過頭去,卻忘了眼前的世界里什么都沒有,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無意間看見她黯淡無光的眸子里出現(xiàn)了一種叫作失落的情緒,輕輕顰眉,一手扶著她,另一只手伸到她的眼前晃動,可她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的心里有種難受。
她的嘴巴輕輕張開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么,但還是把話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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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她整理好衣衫和頭發(fā),用一貫乞求的語氣對她說,公子,買我一只花吧。他微笑著從袖袍中摸出一錠雪亮的白銀,溫柔的放到她手中,輕輕推合她的手掌,道,姑娘的花兒,我全買下了。
她心頭又是猛的一震,緊緊撰著掌心里的銀子,思量了一會兒,鼻子不自覺的酸了,卻掉不下一滴眼淚,因為失明,連哭也不能夠了。她為什么想哭,是感動么?是感慨吧。
感慨風(fēng)雪無常的亂世,萬事皆變遷,人終究要走遠(yuǎn)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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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她回家,準(zhǔn)確的說,是回一個破舊的草棚,里面空無一人,外面種著一棵鐵樹,她養(yǎng)了四年才開一次花的鐵樹,她等了四年都沒出現(xiàn)過的人,永遠(yuǎn)不會來了吧。他看著這番破敗的場景,心里深深震撼著,隨口道,姑娘,跟我回府吧,做個丫頭什么的。
她受寵若驚的跪到地上,邊連口說著謝謝卻邊搖著她的小腦袋。此類的話,她再也不信了。只聽他長嘆一聲道,算了,不勉強你,叫我允祈吧。從地上扶起她,她柔弱的點點頭,告訴他自己叫作君蘭。
君蘭,君子如蘭。他心里掂量著,稱贊道,好名字好名字。嘴角挽起一個弧度恰好的笑容。她的心卻是萬般苦澀的。她的君子,消失不見了,從此、不賣蘭花。
(五)
從那天以后,城門之下,無論嚴(yán)寒酷暑、風(fēng)雨阻程,每日都會有一個高挑的身影出現(xiàn)在她嬌小的身軀旁,伸出一錠銀兩,只說一句,我買姑娘一只花。她總是嫣然回笑,答,謝過公子了。
一錠銀子一枝花實在貴了些,可她從來不拒絕,起初,接過銀子后總是習(xí)慣的往底部摸一摸,慢慢的心里笑自己傻,呵,怎么可能呢。
漸漸的,她有了較好的住處,還找了個八歲的的乞丐女孩結(jié)拜姐妹一起住,她就叫乞兒。她常常會想他是哪家的貴公子,出手如此不凡。但她從不過問,和以前一樣,她尊重對方。直到有一天,她在城門下等了很久,他也沒有出現(xiàn),終于準(zhǔn)備失落的離去,卻有人突然在背后喊住她,高傲道,賣花女,太子殿下明日登基,將成為一國之君,你高攀不起的。
聽到這句話時,她的耳邊嗡的響了一聲,然后腦子一片空白。原來,他比一般的貴公子還要尊貴啊,是儲君,是將來的天子。早知道沒有結(jié)局了,還執(zhí)迷不悟干什么,但是她慶幸、這一次,有人告訴她允祈是誰,而不像曾經(jīng)的他一樣無聲息的消失,讓她一等就是四個春秋。
(六)
從此,她再也沒有在城門下賣過花,他也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她經(jīng)常忍不住對著乞兒說,他現(xiàn)在很忙吧。乞兒看著多愁善感的她,只能無奈的搖頭。她只是一架靠近她身體的軀殼,君蘭的心,無人看得透的,她能做的只有安慰,而承諾和幸福,她都給不了。而他們欠她的,就一定給得了么?
某一晚,乞兒清點著她們剩下的銀兩,拿起一錠放在燭光下細(xì)細(xì)斟酌,漫不經(jīng)心的說了一句,姐,你來摸摸這銀子底下是什么,好像刻著個字兒。她的身子微微一顫,摸著黑接過那錠銀子,靜心的撫摸了起來,心中一股酸澀纏化不開,底部的一個“朱”字深深刺痛著她的心臟。
是他,原來真的是他,四年前的朱公子,首次用一錠銀兩買下她所有花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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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當(dāng)她的眸子還明澈如水,靈動有光的時候,她在城門底下賣蘭花兒。每日斜陽投射到她嬌小的身子上,照射出她單薄的影子。與他的邂逅,同樣在一場暮雨之中。
不同的是,那時他只告訴她自己姓朱,而她沒有名字,別人只管叫她賣花女。他沒有為她撐一把紙傘,只是靜靜的陪她淋雨。他只有十五,她才十四,彼此彼此都還年輕。
相同的是,他從袖底摸出一錠銀兩遞到她的手中,和允祈說了一樣的話,姑娘的花兒,我全買了。就在相見的第一眼,他們相互傾慕著對方,雨水滑過他的俊顏,她的韶顏,纏繞著彼此指尖,訴說著一場錯誤的愛戀。
他給她名字,說,君子如蘭,我做你的君子,你做我的幽蘭。從此你就叫君蘭。
她欣然笑了,他又道,君蘭,隨我回府吧。當(dāng)時她高興得不知所措,做了太久的孤兒,習(xí)慣了流浪與漂泊,是時候、該有個歸宿了。
他逃出紅墻萬丈,只為尋一紅塵知己?伤恢运纳矸輴凵纤,是不行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是將來的一國之君,黃袍加身之后,他將肩負(fù)重任,沒有資格談及兒女情長。所以,在自由被奪取之前,讓他放縱一次,自私一次。
只是這一放縱、這一自私,無意之間負(fù)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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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知道沒有結(jié)果,他們在愛情方面都是一樣的、義無反顧。他用盡自己一切短暫的時光出宮陪她,或許每天只見一面,每次只有一句問候的話,對彼此而言,只要相見,便已足矣。而她一直在等他永遠(yuǎn)無法實現(xiàn)的一個諾言,接她入宮么?他也不是沒有向太后苦苦哀求過,但是身份實在太懸殊,有損皇家尊嚴(yán)。他憤怒的當(dāng)著太后的面摔了茶杯,喝斥道,可笑的皇家尊嚴(yán)!等以后我繼承了皇位,這些尊嚴(yán)統(tǒng)統(tǒng)不要!
太后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得他生疼,她讓他跪下,滿臉失望的指責(zé)他,為女子拋天下,你個不孝的兒!
紅顏比不上江山吧,愛人比不上臣民吧,有些人必須要舍,或許這就是帝王的無奈吧。倘若是不做那帝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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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決定帶她遠(yuǎn)走高飛,帝王之位他不要就是。
他怕有一天兩個人真的走散,永遠(yuǎn)錯過,于是命人在打造的銀子下刻一個“朱”字,為防萬一又親自藏了一錠在花盆底下。他一直沒有告訴她自己的身份,甚至沒有說過全名,他怕她會為自己著想而主動退出。而她從不會為難他告訴自己一切,或許他有苦衷吧,就這么默默愛著他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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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愛,實在是她承受不起的。太后知道了他想帶她走的計劃,一氣之下銷毀了那些銀兩。她被人強推下懸崖,不死也失明了。
而他被騙著喝下忘情水的那天起,記憶里就不會再有曾經(jīng)的賣花女了。
世界雖大,可是人的重逢是天注定的。只是從此,即使他站在她面前,也不會相認(rèn)了吧。
因為她記得他,卻看不見。他看見她,卻記不得了。終于懂得,有一種愛、叫作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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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恍然過去,他被困在宮中,真的只是一個沒有兒女私情的儲君了。只是,某日偷跑出宮遇見她,聽著君蘭這個名字時,感到莫名的熟悉。當(dāng)然熟悉,是他給的嘛。
那日在草棚中,他的心里掂量,君蘭,君子如蘭。如果說出聲來讓她聽到,會是怎樣?
即使聲音由稚嫩變成熟了,那種感覺卻是無人可仿的,或許他那么說的話,她會覺得允祈就是朱公子吧。
從君蘭那里要了兩顆鐵樹的種子,他很想親自看一棵鐵樹開花。他的寢宮里有一個花盆,里面什么都沒種了,但他舍不得讓宮人搬走,冥冥中總覺得那個花盆承載著什么很重要的東西,直到將鐵樹種子放進去得時候,那錠四年前藏下的銀子出現(xiàn)在眼前,他的腦子劇烈疼痛,自己也不懂原由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原來它承載著記憶,一段再也不屬于他的記憶。不知為何,直覺牽引他第一時間用這錠銀子買了君蘭的花。
那是最后一次見她,最后一次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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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之后,她就真的像鐵樹的花兒一樣,被世人徹底的遺忘了吧。他登基了,要去寵幸不同的女人,他的身心不再完整。她愛的,是朱公子,還是允祈呢?是她的君子,也是國家的君子而已。
幾時,耳邊還回蕩著他溫柔的話語,姑娘的花兒,我全買了。
可是對她而言,自己終究是過客,無論過去還是新生,她都無權(quán)涉足的。
其實她心中很早就覺得他不是陌生的,如果與允祈相見的第一天,勇敢的問一句,公子我們認(rèn)識么,會是怎樣呢?可到嘴邊的話被她活活吞回去了,也許她不敢接受他對自己的遺忘。
否則,或許他會努力的回想過去,努力的把她記起,然后再帶她走一次。
可是一切晚了,他的責(zé)任推卸不開,更無暇去顧及一個生命中注定錯過的女子。
燭光下,她的手中緊緊撰著那錠“朱”字銀,放在鼻子下嗅了一小會兒,有淡淡的泥土芬芳,還留著他的余溫和氣息,唯一證明他們之間有愛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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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的清明,他又來到這座城,雖然年過三十,但還是像當(dāng)初那樣風(fēng)華絕代。而她早已病逝,葬在一片爛漫的蘭花叢里,每一年今日,有一個穿青衣的女子為她掃墓,可是每年都發(fā)現(xiàn)墓前放著一只鐵樹的花兒。如今的她二十有八出落得美麗大方,是城督的義女,亦是當(dāng)年的乞兒。
這日,他站在城樓上往下眺望,看見那片美麗的幽蘭,她拖著長裙優(yōu)雅的走過來,沖他嫣然一笑,道,參見皇上。他微微回笑。
她無所顧忌的對他說,民女用一兩銀子求皇上去見一個人。他身邊的侍衛(wèi)大喝,大膽,一兩銀子也敢褻瀆皇家尊嚴(yán)!他卻笑著問,何人?其實心中已有答案。
她遞上那錠刻著“朱”字的銀兩。見他一眼,是君蘭死前最后的夙愿。乞兒模仿著她的語氣和神色道,朱公子,還記得君蘭么?
他的心臟一陣刺痛,眼角微微抽搐,從袖底抽出一只色淺個兒小的花兒,一滴清淚滑落在花蕊,遞到乞兒手中,說,朕每年都見了。然后望著遠(yuǎn)方櫻唇輕啟,道,君蘭,朕沒有忘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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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記憶分幾段,無論他是朱公子還是允祈,她是過去的賣花女,還是后來的盲女,她的記憶里永遠(yuǎn)只有她的君子,他的記憶里永遠(yuǎn)只有他的蘭。
所謂君子如蘭。君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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