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fēng)和煦，天氣晴好。
　　陽光傾灑密林深處，漏下點(diǎn)點(diǎn)斑駁。遠(yuǎn)遠(yuǎn)幾聲雛鳥叫喚，引了成鳥撲翅應(yīng)和。
　　“你就是南俠展昭？”
　　展昭一覺困醒，便聽到脆聲婉轉(zhuǎn)。睜開眼時，恰微風(fēng)拂過，枝搖葉疏，一縷陽光晃閃過面龐。瞇縫了眼，似不勝這突如其來的明媚，展昭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覓聲望去，才發(fā)現(xiàn)樹下不知幾時站了一個人。展昭倦意未散，視線迷蒙，只看得那人年歲頗少，揚(yáng)起的小臉上一抹堅(jiān)毅，不由得迷糊答道：“恩！”
　　“那正好，閣下速速下來，在下是來向閣下討教的�！蹦巧倌昀事暣鸬馈�
　　有意思，真真有意思，展昭頓時來了精神，腳尖一點(diǎn)，飛身落于樹下。待站定，才發(fā)現(xiàn)，這少年身形著實(shí)矮小，一身江湖行走短打，英氣勃勃，卻稚氣為脫。一雙眸子圓睜，閃著不合時宜的……勇猛？只是，那粗衣包裹著的似在微微發(fā)顫的身形，分明就是個女娃。展昭不禁輕聲笑道：“小兄弟，展昭與閣下素未謀面……”
　　“誰是你小兄弟，在下云夢山楚曉璞，師承云夢山青衣女俠柳川風(fēng)。素聞南俠展昭武藝超群，今日，特來向閣下討教幾招。”楚曉璞背書一般道出早在心頭默誦了幾遍的說辭，望著眼前這眼眸晶亮微笑的青年�！澳蟼b”展昭？名字倒是如雷貫耳，卻也只不過是個在樹上偷睡午覺的……懶蛋。
　　展昭捏了捏手心，忍著就快要沖口而出的笑意，道：“莫急，曉璞兄弟，比劍可以，不過，但凡比劍，展某總要追個緣由，不知曉璞兄弟緣何找到展某？”
　　比劍就比劍，哪里來的那么多啰嗦話？楚曉璞心頭想著，這南俠，怎得如此啰嗦，不是快意江湖么？怎像個老太太東拉西扯。一時間，卻不知如何應(yīng)答。
　　展昭見狀，轉(zhuǎn)身欲走：“曉璞兄弟說不出，恕展某不能應(yīng)允�！�
　　“且慢。”楚曉璞心頭一急，沖口而出：“師父說，若是勝過南俠展昭，便可將‘青藤’開刃了。”說罷，心頭忽的一陣懊惱。
　　展昭“嗖”的轉(zhuǎn)身，恰抓住楚曉璞眼中閃過的一絲忿忿，心頭思量，不覺嘆這小娃的師父用心良苦。低頭，見她手中握一把八寸梨花木鞘繞帶短劍，暗紅劍穗，綴玉翠綠通透，一眼便識得這是把新劍，問道：“這便是‘青藤’？”
　　“正是�！背䲡澡毙念^突然的有了勇氣，舉臂橫劍，瞪著展昭，“現(xiàn)在，展大俠可否亮劍，與在下切磋？”
　　“不急�！闭拐延中�，“展某的‘巨闕’不和籍籍無名之劍相論，不知曉璞兄弟這‘青藤’有何名頭？”
　　“你！”楚曉璞忽的怒火中燒，耳熱臉漲，卻未察覺展昭眼中閃過的一絲促狹。這南俠，說話如此高慢，全不似江湖傳聞溫文儒雅，看來，師父也是被傳聞蒙了心，真是，孰難忍也……只是，這劍的名頭……楚曉璞心頭一陣沮然，那日，師父贈劍之時，與幾個師伯于架下飲酒論詩，隨手一指頭頂藤蔓，便給這劍定了名。這名頭若是說了，怕又是被這懶蛋南俠嘲笑了。楚曉璞自顧想著，竟已出神。
　　展昭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小娃臉上忽紅忽綠，七情上面，不由得心生憐意，這江湖，真的如此誘人，引無數(shù)英雄新貴前赴后繼，奮身其間么？
　　思及此，展昭神色一凜，朗聲道：“曉璞兄弟，展某先請了�！闭f罷，揮劍出鞘。
　　楚曉璞一驚回過神來，正欲拔劍，卻見展昭并未迎來，徑自在林間獨(dú)舞。
　　斑駁日影之下，巨闕通體雪亮，劍光忽閃，靈動似幻影。劍氣肅肅，摧枝折葉。方才那懶散閑逸的青年，此時渾身透散出蓬勃之氣。面上神情，氣凝神重。墨黑眸子，灼灼閃動。腕轉(zhuǎn)自如，揮劍自若，步踏流星，輕靈躍動。靛藍(lán)身影，或若雄鷹展翅，或似潭底潛龍，或如靈燕翻飛，或如鶴嘯云端……
　　楚曉璞緊握雙拳，額角鼓脹，渾身熱力賁張，顫栗不已。心神隨那翻騰的身影跌宕，視線漸欲模糊。眼前，塵氣莽莽，劍光耀耀；耳邊，鳥獸呼嘯聲、枝葉零落聲，劍刃破空聲鼓噪不絕。
　　“錚——”一聲劍嘯，震人心魄。展昭手腕一壓，立身站定，清風(fēng)徐來，頓覺酣暢淋漓。
　　風(fēng)定天清，一切復(fù)歸平靜。
　　遠(yuǎn)處傳來一聲鳥鳴，楚曉璞渾身一顫，似從夢中驚醒，才發(fā)現(xiàn)額上涔涔汗落。深深喘息，良久，艱難的咽下唾沫，潤了潤干涸的喉嚨，勉力說道：“今日……不比了�！钡皖^，思索片刻，忽而抬頭，目光如炬：“一年，不，三年后，在下再來會展大俠�！毖粤T，抱劍一揖，轉(zhuǎn)身離去。

　　展昭未發(fā)一言，默默望著那愈行愈遠(yuǎn)的身影消失于視野，微笑輕嘆：“但愿，展某未辜負(fù)令尊師的一番苦心�！�

　　斗轉(zhuǎn)星移，變了時空。
　　夜幕深沉，萬籟俱靜。
　　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打破這夜的寂寥。馬上，一襲紅衣迎風(fēng)招展，烈烈作響。忽然，馬上紅衣人縱身而起，凌空翻騰，飄然落于山崖邊。
　　山邊叢林中猛然竄出一陣凌亂刀光，環(huán)繞紅衣人身畔。
　　紅衣人亮劍相迎，一時間飛沙走石，殺氣騰騰。
　　往來數(shù)十回合，紅衣人心中暗道不妙，夜黑風(fēng)高，困于陣中，卻久不得破陣之法，若是糾纏下去，怕是兇多吉少。心有所思，步伐不覺躊躇。對方趁勢一劍，劍鋒擦肩而過。紅衣人順勢一旋，雙腳一點(diǎn)，高高躍起，怎奈凌空又殺出一劍，直指胸口刺來。
　　不好！紅衣人心頭一沉，空中并無可借力之處，這一擊，避無可避。
　　“噌……”電光火石間，一聲劍響，紅衣人眼見突刺之人身影一晃，墜于地上，不由得一驚，但見一白色身影飄過身旁。交錯的一瞬，紅衣人抬眼看去，卻對上一雙明凈眼眸，幻彩在那眸子里交錯，頃刻間融成了一片深沉。
　　對方少了一人，亂了陣法。紅衣人與白衣人愈戰(zhàn)愈勇，頃刻間，殺的對方一片狼藉。
　　塵埃落定，風(fēng)涌云散，皎皎月光傾瀉一地。
　　展昭凝了氣息，細(xì)細(xì)打量那白衣人的背影，一身短打，英姿颯爽，拱手一揖：“幸得兄臺及時出手，展某在此謝過�！�
　　“我不是閣下兄臺。”白衣人收劍入鞘，轉(zhuǎn)身直盯著展昭，片刻方開口，“我只是見不得人多欺負(fù)人少�！�
　　這聲音……展昭不覺微微一笑，思緒回到某個慵懶的午后。當(dāng)年瑟瑟顫抖的小娃，如今竟可與自己并肩抗匪。
　　楚曉璞睜圓雙目，繼而瞇眼輕笑：“展南俠，不，現(xiàn)在在下該叫閣下什么呢？展大人，還是展御貓？”
　　三年前，帶了一身挫敗與沮喪回到師父身邊，師父只是輕輕拍拍自己的頭，眼中卻是極滿意的笑意。三年來，晨昏定省，日日操習(xí)。間或聽師父師伯們說起這展南俠別了江湖，入了官場，封了“御貓”。心想人皆貪戀權(quán)貴，這南俠也不過如此。間或又聽師父師伯們說起這展御貓仗劍衛(wèi)青天，俠義依然。心想入了官場，還有俠義？濁世之中，又哪來清泉？可想歸想，卻是迷惑了。
　　展昭微微一頓，似未曾察覺她言語中的輕慢，依然含笑答道：“不過一句稱呼，曉璞兄弟大可隨意�！蹦抗饴湓谒种袆ι�，“‘青藤’依舊否？”
　　楚曉璞輕輕一晃，不知是融了這月色，還是點(diǎn)了這夜影，眼前紅衣青年的笑容中，少了當(dāng)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多了幾分祥和與安穩(wěn)。低頭看劍，轉(zhuǎn)而抬頭看他：“‘青藤’依舊，你卻變了�！�
　　“變了幾許？”展昭輕聲答道。
　　“變了許多。”楚曉璞靜靜望著那人，逸出低啞聲音。變了許多，劍法不再繚亂耀眼，卻更加快、狠、準(zhǔn)。笑容不再飛揚(yáng)，卻含蓄淡然。眼神不再靈動犀利，卻圓融清澈。
　　“是好是壞？”
　　“是好是壞？”楚曉璞猛抬頭，動了動唇，萬般頭緒卻無從說起。師父說，一個人的眼神，便是他的心，初心未改，方有這澄明雙眸吧。
　　展昭看盡楚曉璞眼中變換的色彩，知她心中心中疑惑，慢慢笑道：“是好是壞，終歸是變了�！碧钟质且灰�，“展某還有要務(wù)在身，擇日再與曉璞兄弟把酒敘舊�！�
　　“等等�！背䲡澡鄙钗粴�，橫臂舉劍，“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在下是來還三年前一個心愿�！狈讲趴凑拐殉鍪郑䲡澡鄙钪约旱膭Ψㄒ琅f遠(yuǎn)不能及，只是今日之自己，不再是往日之莽撞小娃。這一戰(zhàn)，除了劍，或許更想知道，換了暗紅官袍的他，是否還是當(dāng)年俠義凜然的南俠。
　　展昭抱劍輕笑，良久，搖搖頭：“今日，不是時候�！�
　　“為什么？在下日日操習(xí)，就是為了這三年之約。”
　　“曉璞兄弟三年來歷經(jīng)磨礪，是為了這三年之約，還是心頭所惑？”
　　楚曉璞渾身一顫，似被人洞穿心事，又不知如何應(yīng)對。
　　“曉璞兄弟可曾記得，當(dāng)初自己為何習(xí)武？為何涉身江湖？又為何找展某比劍？”展昭輕言慢語。

　　“……”
　　“曉璞兄弟又可曾明白，令尊師為何立下規(guī)條，不戰(zhàn)‘巨闕’，不拭‘青藤’？”
　　“……”
　　“展某記得，自己出師下山之時，師父曾說，劍即心�！�
　　“……”
　　“展某還記得，入官場之時，開封府主簿公孫策，那個極睿智的先生，卻說，心即劍�！�
　　楚曉璞一動不動，低頭，緊咬下唇，胸中卻有一股熱潮涌動，舉劍的手似有千斤重。終于抬頭，大聲說道：“今日……不比了。展昭，你等著，一年，不，三年后，我再來找你。”說罷，縱身而起，在叢林間幾番起落，匿身于夜色。
　　展昭未發(fā)一言，良久，低語：“三年，展某靜候�！�

　　時光荏苒。
　　雪落，風(fēng)靜。
　　漫漫山嶺，一片慘白。雪地上，一串腳印深深淺淺，行行停停。腳印的盡頭，是一座孤墳。墳前，一襲青衣佇立。青衣人手中，握一柄梨花木鞘短劍，經(jīng)年的磨礪，黑色的繞帶已發(fā)白殘損，暗紅劍穗上，翠玉換作黑曜，黑的透亮深沉，一如青衣人盯著墓碑的眼眸。
　　墓碑上，“展昭”二字，紅的如血，亦如此刻的殘陽。
　　楚曉璞緊緊凝視著那墓碑，目光寒如刀鋒，似要把那碑劈開。
　　三年，不長。習(xí)武，參悟，日升日落間便是一個寒暑。
　　三年，不短。馬踏塞北，雁過江南，“青藤”雖未開刃，卻在這刀光劍影中磨礪的越發(fā)鋒利，越發(fā)穩(wěn)健。
　　三年，不長。行走，拔劍，刀起劍落中便是一個春秋。
　　三年，不短。西出陽關(guān)，東臨滄海，看盡江湖凡塵，心已在這歲月的流逝間明澄，透徹。
　　三年間，間或聽了那人故事，或平淡，或跌宕，或傳奇，或平凡，一如他踏在汴京大街的步子，或閑逸，或緊密，或凌厲，或慵散。
　　只是，一夜沖霄，銅網(wǎng)陣中，這步子，戛然而止。
　　他定是被人恨著，于是殺之后快。
　　他定是被人愛著，于是名聲流傳。
　　展昭。
　　默默掏出懷中信箋，楚曉璞心頭一陣深寒。
　　昨日公孫先生顫抖著手把這信箋遞到自己眼前，兩鬢斑白的他，黯然的眼眸渾然茫然。
　　默默展開信箋，幾行圓潤的字跡落入眼簾：
　　“璞兒姑娘：
　　開封城西，鐵家刀劍鋪，老鐵。
　　展昭字”
　　一時間，時光回溯，記憶凌亂，那林間光影中的慵懶，那崖邊明月下的笑顏，那一席飛花逐葉的劍光，那一番醍醐灌頂?shù)妮p言。
　　“師父說，若是勝過南俠展昭，便可將‘青藤’開刃了�！�
　　“展某的‘巨闕’不和籍籍無名之劍相論�！�
　　“今日，不是時候。”
　　“展昭，你等著，一年，不，三年后，我再來找你。”
　　“三年，展某靜候�！�
　　……
　　“‘三年，展某敬候’，欺在下未曾聽見么？……展昭……你這，言而無信的……小人�！比鋭拥拇桨觊g，逸出模糊的話音，灼熱的淚珠，滾落紙面。
　　風(fēng)起，雪落無聲。
　　“青藤”依舊否？
　　“青藤”，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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