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五叔常拉著我的手帶我去爺爺家玩。那時候，總有一個年輕人蹲坐在我們必經(jīng)的那條路邊，身上干干凈凈的，張著嘴笑呵呵地看著路邊來往的人和車。
　　五叔告訴我，那是個傻子。
　　“傻子？”
　　年幼的我不太明白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五叔就領(lǐng)著我走到那個年輕人面前，俯下身子叫他：“喂，傻子！”
　　年輕人抬起頭看著五叔，眨眨眼睛。
　　“傻子！”
　　他慢慢意識到五叔是在叫自己，就咧開嘴嘿嘿地傻笑了起來。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癡癡傻傻的人，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可怕，扯著五叔的袖子想走，但是五叔像是沒玩夠，偏著頭又逗那傻子：
　　“哎，你是傻子對吧？”
　　傻子不懂五叔要和他講什么，就只是嘿嘿地傻笑，還點了兩下頭。五叔像是覺得好玩極了，拍著大腿大笑起來。那傻子看到五叔笑，不知怎的也跟著笑，最后竟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倒在地上打滾。

　　“丫頭，你看，看那傻子！哈哈，真傻！”
　　五叔笑完了，拉著我的手帶我去前邊的小賣部買冰糕。
　　“別告訴你爺爺我逗那傻子了，你爺爺聽了要打人的。”
　　我舔著冰糕看著五叔，雖說剛才真的被那傻子有點嚇壞了，可是叔伯里頭我最喜歡五叔，聽他這么一說，心想爺爺若是還要打他那還得了，便乖乖地點了點頭，順便又要了點零嘴兒。
　　“丫頭乖。”五叔摸摸我的頭，把零嘴兒遞給我，牽著我往爺爺家走�！安贿^，那傻子也是個可憐人。聽你爺爺說，生下來本來看著挺伶俐的個人兒，生到兩三歲遇到搶孩子的，奪的時候不小心給摔了腦子，就成了傻子了。”
　　“那他的名字就叫傻子么？”
　　“哈哈，當(dāng)然不是了�！蔽迨宕笮Α！爸徊贿^我們這些從小耍的孩子都這么叫他，早就忘了他真名是啥，他自己就更不記得了�！�
　　那他父母呢？他有沒有上學(xué)呢？腦中的問題越來越多，正不知先問哪個，爺爺家已經(jīng)到了。五叔低下頭看著我，問：“剛才答應(yīng)我什么來著？”
　　“不說傻子的事兒�！蔽野咽种械牧阕靸哼镁o緊的。
　　“乖。”

　　之后這些問題倒是也間間斷斷地問了，答案是什么也早就忘了干凈。后來慢慢大了，五叔不用來接，我自己往爺爺家走的時候偶爾會再看到那個傻子。每次經(jīng)過他，我總是潛意識里催促自己加快腳步，像是還怕他似的，也不敢回頭看。

　　再大些，成長的煩惱接踵而來，童年里很多事情很多人都記不得了，這傻子自然也埋在了我那一堆過去的記憶里未曾再想起。再后來，爺爺去世了，五叔也因病身故了，那條童年的小路我更是一年也不曾踏上幾回。
　　直到不久前我回家鄉(xiāng)找到了份工作，那條路變成了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它才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中。

　　一天早晨，我比平時出門晚了些，急匆匆地往車站趕，拐彎時卻差點撞上一個有些佝僂的人，下意識地說了一聲抱歉。
　　卻見那人像是沒聽到一樣，并不作什么回應(yīng)。他手上拎著三個小紙箱，慢吞吞地走到墻根處蹲下，然后擺弄起手上的箱子來。

　　……是傻子。
　　我整個人愣在那里，頓時腦中關(guān)于這個傻子的記憶全都回來了。

　　他還是我小時候見過的那樣，身上干干凈凈的，一看到別人在看自己，就咧開嘴嘿嘿地傻笑。
　　只是這么多年過去，這傻子應(yīng)該也是個年逾半百的人了。他臉上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胡渣和皺紋，行動也明顯不方便了起來。我看著他，想到小時候害怕他的心情，又想到五叔和爺爺，內(nèi)心不禁有些酸楚，默默地盯著他看了許久，才又小跑起來趕去上班。

　　從此以后，我開始注意觀察，他像是白天一直都會呆在那個墻根的地方玩紙箱，然后會聽周圍收廢品和賣菜的小販談話，蹲那兒自顧自地笑。
　　有一次路過他的時候，我想到五叔若是知道他一直嘲笑的傻子竟比自己活得長，還活得這么開心，非要在氣死不行，就不禁笑出了聲。那傻子看見我笑，也咧開嘴露出了一口白牙，然后對著我嘿嘿地笑著。

　　驟地想起五叔和傻子對笑的那一幕，我突然有些難過，扭頭走開了。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在一個下雪的日子里，我提出了辭職申請。

　　回家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個傻子，天很冷，只有他和一個收廢品的大叔坐在那，兩個人手里頭都捧了一茶缸熱水，正笑著說些什么。
　　我心情不錯，便第一次主動開口向傻子搭話：
　　“這么冷，你不回家嗎？”
　　傻子愣了很久，然后好像終于聽懂了，咧開嘴又笑，搖搖頭。
　　我想問為什么，后來又知道他肯定說不清楚，便蹲下來，笑著從包里遞給他一包肉干。傻子看到肉干很開心，伸手接過去，然后揣進了自己的兜里。
　　收廢品的大叔看到這一幕，問我：“小姐，你認(rèn)識他�。俊�
　　我站起來，笑著搖搖頭。
　　“他啊，可奇怪了�！毕袷墙K于逮到能好好說話的人，大叔喝了一口熱水，擺開一個要講故事的架勢�！拔覄倎淼臅r候他就在這了，聽他們以前在這里的人說，這傻子風(fēng)雨無阻，每天都在這里蹲著，連過年都不例外�！�
　　“每天？”

　　因為我以往上下班的時間可能會前后相差一個小時左右，所以并不是每天都能見到傻子。原本以為他只是喜歡這里常常來玩，沒想到竟是每天，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那可不，聽他們說啊，他是在等人�！�
　　“等人？”
　　“對，就那個箱子，你看見沒有�！贝笫逯钢干底由砼悦刻於荚谕娴募埾渥印！澳莻�綠色的箱子里頭有個紅色的餅干盒子，鐵的，傻子每天都帶著�！�
　　傻子看見大叔指他的箱子，可能是以為我們要看，就笑呵呵地打開它，掏出里頭一個很破很破的九十年代初常有的那種裝餅干的鐵盒子來。
　　還能看出以前那是個紅色的盒子，現(xiàn)在漆都掉得差不多了，盒蓋上畫著只白色的波斯貓，波斯貓的臉上還被人用筆畫了好幾個圈兒。
　　我看著那鐵盒子有點眼熟，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它。大叔見傻子把它拿出來了，說：“就是這個，傻子只準(zhǔn)人看不準(zhǔn)人碰，小氣得很�！�
　　傻子見我們像是看完了，又很寶貝的把盒子放回了紙箱里，然后擺在自己身邊放好，一臉的開心。
　　天很冷，我站了這一會身子都凍僵了，匆匆告別了兩人，回了家。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突然想起那個鐵盒子，就隨口問父親是否見過。
　　“鐵盒子……”父親仔細想了一會兒�！芭�，是不是那個底色是紅的，蓋子上有只白貓的那個？”
　　我沒料到父親居然也有印象，點頭說：“對對，就是那個�！�
　　父親笑了起來：“那不是你五叔的寶貝嗎，你怎么突然想起那個了？”
　　我一下愣住了。
　　“五叔的寶貝？”
　　“對，你五叔從十幾歲就留著的，里頭好像裝了些當(dāng)時小男孩兒都喜歡的東西，寶貝得很，從來不給我們碰�！卑职窒肫鹞迨寰蜐M臉笑容�！斑@小子，一直寶貝到二十好幾，直到后來娶了你五嬸之后搬了家我才沒見到那盒子，估計是讓你五嬸扔了。”

　　對，父親說的沒錯，就是那個盒子。
　　當(dāng)時五叔還不認(rèn)識五嬸，我也大了點，他好幾次都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那盒子里頭的寶貝。那些所謂的寶貝，如同父親所說，的確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彈珠，鐵環(huán)，小畫本，還有木頭做的小手槍，小彈弓……都是小孩子的玩具。那時候我看著眼饞想借來玩，五叔都不肯給我。
　　我埋怨五叔都是成年人了還跟我搶玩具，五叔卻一本正經(jīng)的跟我解釋：
　　“這可不是普通的東西，這都是我從傻子那兒搶來的�！�
　　“搶來的？”
　　“對啊，他的東西我看著喜歡的我都搶來了，他不懂，他不會告訴他家人的。”五叔邊說，邊看著盒子里的東西笑，然后又恢復(fù)成正經(jīng)兮兮的樣子�！安贿^這都是他的東西，你要是拿去玩壞了讓他知道，他是要哭的。”
　　傻子還會哭？
　　我瞪大了眼睛盯著五叔把盒子蓋兒蓋上，半天憋出一個問題來：“五叔，你都這么大了，還不還他？”
　　五叔像是一下子被我問到了，愣了一下，然后壞壞地笑了。
　　“還，還。總有一天要還的，不過可不能輕易還給他�！�
　　“五叔，你真是�！蔽揖镏��！捌圬搨�傻子，壞人�！�

　　“欺負他怎么了？”五叔把盒子放回柜子里鎖好，用食指轉(zhuǎn)著那鑰匙，咧嘴一笑�！拔艺f過，要欺負他一輩子的�！�

　　父母都睡了，我回到房間，翻出小時候的相冊來，看著那時候的五叔站在一棵桂樹前，臉上洋溢著年輕燦爛的笑容，又想起那傻子捧著鐵盒子開心的模樣，不覺鼻頭有些發(fā)酸。

　　我的五叔，到頭來……誰才是那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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