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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夏天的夜晚,薄荷般的清涼,還帶著點甜絲絲的味道。龍爪樹的枝杈上,盡坐著些金翅膀的小妖精,撥弄琴弦,低低的吟唱。沸水一樣鬧騰了一天的皇宮,在夜色耐心的安撫下,總算漸漸平靜,收斂了灼人的艷光,現(xiàn)出一副甜蜜而清純的小兒女神態(tài)來。
在連續(xù)三天的盛大舞會中不停的祝酒,應酬,更換舞伴,連腮幫子都笑木了的人們,大都早早地休息了。如果在此時經(jīng)過皇帝陛下的寢宮,多半能聽見無損于他威嚴形象的呼嚕聲。
而樹影婆娑的御花園中,竟還有五個閑逛的身影。似乎在勞累一天之后,仍然有秉燭夜游的雅興。五個人身材各不相同,卻穿著同樣的紫色披風,寬沿帽上插著蓬松的白羽毛,靴上的金馬刺閃閃發(fā)光,煞是漂亮。
凱瑞爾瑞斯姆帝國自建國以來,穩(wěn)扎穩(wěn)打地統(tǒng)一了來比瑞斯大陸。國庫中堆積如山的珍寶若是羅列出來,足可以鋪成一片珠光寶氣的沙漠。不過皇帝陛下最心愛的收藏品,卻是他的騎士團。他愛他的騎士們像小男孩愛自己的錫兵一樣:喜歡看他們整齊地排列在他座前,喜歡親手給他們別上亮閃閃的勛章,并且聽他們發(fā)誓永遠像臣服的第一天一樣效忠于他。畢竟騎士團代表了帝國一萬多年的榮耀歷史,它的成員們正是帝國二百七十個屬國的大公————在這些國家還獨立時,他們的祖先們曾經(jīng)作為國王統(tǒng)治了很多年。
但騎士們并不能長久地守在皇帝身邊,這讓他常耿耿于懷。只有在百年一次的建國慶典中,他們才能齊聚帝都。其余的日子里,每年只有五位騎士在京城履行守護皇帝的職責。
御花園中的五個人正是這一年當值的騎士。眼下任期已滿,第二天他們就要各自返回領地。所以雖然夜已深沉,他們卻還抓緊時間,做分別前最后的暢談。
不過在五人之中,有一位似乎被同伴有意無意地疏遠。倒不是因為他剛剛繼承大公之位,是今年才出現(xiàn)在騎士團的新面孔,只不過他和那四位比起來,實在相差太遠。
這位邦德瑞大公,在洛克國即位才滿十年。洛克的巖石精靈是來比瑞斯大陸上最古老的種族,長壽、和善而充滿智慧。但雖以“巖石”為名,這種族的人民卻是出奇的弱小。洛克也是最早被帝國征服的國家之一。
邦德瑞大公長了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并不難看,但膚色白得像被抽干了血液。他的眼睛雖藍得驚人,卻像裝滿籃顏料的染缸一樣死氣沉沉。那頭長可委地的頭發(fā)也是半死不活的灰白色,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樣。量身定做的筆挺禮服穿在他身上,也像古稀老人一樣滿是松弛的皺紋。前襟上光禿禿的,一枚勛章也沒有。那四位赫赫有名的英雄與他并肩而行,不由英雄氣短,無話可說。好在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一路上都遠遠的走在一邊,甚是沉默。
只顧著聊天,他們已不知不覺走到花園的最深處。直到腳下的碎石小徑換成了青苔不滿的土地,才有人啞然笑道:“咱們怎么走到這里來了?”這里是毫不起眼的一個小小的院子,十步見方。幾叢薔薇瘋長得倒像是戴了漂亮帽子的荊棘。院子中央是一座真人大小的石像,因為年代久遠又欠打理,已經(jīng)是灰黑的顏色。不過卻仍能看出是個絕美的女子。
“你們說這是照著誰雕的?”瑞吉納瑞特大公摘下帽子,盯著雕像嘖嘖贊嘆了一番,問道。
“我問過陛下,他說史書上并未記載,所以連他也不清楚。只知道皇宮剛建成時,它就已經(jīng)立在這里了! 海克德雷的崔森大公接過話茬,“大概是帝國建立初期的某個公主吧!
“公主?才不是!你見過凱瑞爾瑞斯姆哪個公主有她一半漂亮?雖說嘴唇這一刀刻得太武斷了——一個姑娘笑得這么凄慘干什么?”里奧斯大公吹毛求疵的撇撇嘴,“不過,這種美女,在精靈族也算得上是鳳毛麟角了!
豪爾大公的不好女色在帝國里也是有名的,所以他只是陰沉地笑笑,并沒有說話。邦德瑞大公卻笑道:“這雕像的傳說,鄙人倒是知道一些呢。”
巖石精靈是大陸上最學識淵博的種族,他一開口,其他幾位騎士更有了興趣,一定要讓他說來聽聽。邦德瑞似乎已經(jīng)走累了,也不嫌臟,靠著雕像坐下,說道:“這雕像是不是帝國的公主,鄙人倒不清楚。但我曾聽家父說,帝國的宮殿里有一座喜歡聽故事的雕像。聽到動人的故事,就會流下眼淚。按家父的描述,應該就是她了!彼D了一下,忽然病懨懨的一笑,道:“這傳說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今日既有緣親見,不如我們打個賭吧。”
幾個人想不到他突然有這興致,都愣了一下,只聽他接著說:“我們每個人講個故事,看看誰的故事能將石像感動,如何?”
這話一出口,大家都愣住了。倘若是比武,這些騎士個個都是好手。但哪個英雄會擅長講故事呢。這主意大概只有邦德瑞這種缺乏男子氣概的人才能想得出。他們想要拒絕,卻不知為何說不出口。正在猶豫,只聽里奧斯道:“輸贏倒無所謂,但能見美人流淚,那是如何的幸運。好,我陪你賭了!”一直沒有開口的豪爾也猛的一拍巴掌,道:“好,要賭就賭個痛快!我們便用自己最有用的法術(shù)或者武器作為賭注,各位覺得怎么樣?”
邦德瑞道:“豪爾大公,看您的意思,只怕已經(jīng)想好了題目吧。”
豪爾道:“不錯,我們講故事,自然不能像老保姆哄孩子睡覺那么婆婆媽媽。咱們都在沙場拼殺多年,身上肯定少不了傷疤。這次便用自己的一處傷疤為題,講個故事。這個題目不錯吧!”
崔森沉默半晌,道:“的確是好題目,不過咱們哥幾個閑聊,不足為外人道。各位若能發(fā)誓,無論輸贏,都絕不將今夜之事說出去,我便寧愿情愿舍命陪君子。”
眾人都點頭道:“有理,若傳到別人耳朵里,肯定會笑咱們不務正業(yè)。”話雖這么說,其實只是人人都不想讓自己傷疤后那段隱秘歷史傳出去。見邦德瑞并不開口,崔森問道:“邦德瑞大公,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么?”邦德瑞笑了一笑,道:“怎么會。您這番話,真是說到我心坎兒里了。”
豪爾似乎已忘了邦德瑞才是最先提議的人,環(huán)顧一周,道:“大家若沒有意見了,就把賭注亮出來看看!彼膊坏葎e人說話,自顧自的說道:“我們斯芬克人像原始生命一樣,可以分身。但分身出的身體仍然受原身大腦的控制,并且與原身共享生命。誰敢說這本領沒用,我一定跟他拚命!
里奧斯立刻笑道:“那是,連我們都不會答應!”說著從腰間拔出劍來,“我這多年征戰(zhàn),倒不是自己的本事,主要是靠著這把劍!币痪湓捨吮娙说难矍,見那把劍通體紅通通的,劍柄也做成火焰的形狀,像熾熱的熔巖一般。只聽他接著說:“這把劍據(jù)說是用阿斯卡達神開天神斧的一塊碎片做成的,威力無比。落到我手中也是碰巧。若真能見到這雕像落淚,輸了它又有何可惜!”
邦德瑞拍手道:“里奧斯大公果然豪爽!我真是佩服!闭f完這句話,他又低下頭,怔怔的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見半晌無人說話,崔森大公清清嗓子,道:“你們也知道,?说吕椎陌俗迨菑耐恋刂猩龅。所以我們有大地母親賦予的魔法,可以隨意塑造自己的模樣。這法術(shù)本也沒什么稀奇,誰也沒規(guī)定過不能傳給外族人!闭l都聽得出來,他這最后兩句話,明明是給自己寬心。只見他喃喃的念叨了些什么,身體突然變得像泥土一樣柔軟,慢慢地癱在地上。再站起來的時候,赫然是皇帝陛下的樣子。從身材到長相,無一不像。
大家都笑了起來,只有瑞吉納瑞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咬緊牙關,額頭上已有了一層汗珠。邦德瑞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異樣,柔聲問道:“瑞吉納瑞特大公,你不舒服么?”
瑞吉納瑞特突然一甩頭,似乎終于下了決心,低低道:“各位都見過我的阿什卡么?”
里奧斯驚呼道:“自然見過?墒恰阋阉上么?”
瑞吉納瑞特道:“我那阿什卡畢竟是大陸上跑得最快的馬。各位既然能下那么大的賭注,我又為何不能賭上他呢!彼坪跏窍牍首鬏p松的笑一笑,可那緊巴巴的笑容實在和獰笑沒有什么區(qū)別,“邦德瑞大公,您的賭注也可以亮出來了吧!
邦德瑞輕輕地一笑,道:“我這種無能之輩,雖然有些保命的本事,又怎能和幾位相比,F(xiàn)在說出來,說不定會讓各位掃興,不如等到故事講完以后再告訴各位吧!彼纯戳硗鈳孜或T士懷疑的表情,又笑道:“我縱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您幾位面前使詐。你們放心就是——我們可以開始講故事了吧?”
豪爾天生就是不肯落于人后的性子,這時按耐不住,大聲道:“說的是。我來打這頭陣!”也許是發(fā)號施令的時間太長了,他說話好像從來不會用商量或是詢問的口氣,雖然直爽,卻著實不太可愛。
他扯開衣服,露出前胸。四周并沒有預料中的驚嘆聲,這讓他不禁有些失望。不過他的傷疤的確恐怖。那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洞穿胸口,并沒有愈合。四周的肌肉隨著心臟的節(jié)奏猙獰的跳動。但豪爾的表情卻很得意,仿佛他展示的不是傷疤,而是帝國的星鉆勛章。
“你們可能會覺得這傷疤很可怕,但對我來說,它卻是榮譽的象征!”他得意洋洋的宣布!耙驗樗⒉皇且驗槲业氖軅粝碌!
“可若是別人受傷,又怎能在你身上留下疤痕?”
豪爾并沒有直接回答瑞吉納瑞特的問題,只是說:“你們還記得第一次大陸戰(zhàn)爭吧?”滿意地看著別人驟然變得肅穆的表情,他補充道:“這傷疤就是在那個時候留下的!
一
按照巖石精靈的說法,那是在三萬年以前。那時候還沒有統(tǒng)一紀年。那時候只有種族沒有國家。那時候大陸上的生靈本不知道什么叫戰(zhàn)爭,如果沒有一個叫作埃達斯的人做了不死族族長的話。
現(xiàn)在不死族已經(jīng)退化成躲藏在大陸邊緣森林中的獸人,但曾經(jīng)他們是最強大的種族,因為他們認為擴展領土比發(fā)展文化重要。在這個單純的大陸上,只有不死族和建立凱瑞爾瑞斯姆帝國的凱瑞爾人懂得什么是野心。唯一的不同是,不死族并沒有和凱瑞爾人一樣擁有一種叫做智慧的東西。
埃達斯體會不到帝國皇帝看著屬國統(tǒng)治者作為忠誠的騎士列在他座前時的快樂。他的野心只是針對土地。至于外族人,他毫無興趣,他希望他們死絕了才好。
唯一的種族占據(jù)整個大陸,唯一的君主統(tǒng)治這個種族。在他看來,這才叫唯我獨尊。
所以第一次大陸戰(zhàn)爭與日后帝國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完全不同,沒有陰謀,只有殺戮。雖然不死族的人口并不多,但很多時候,戰(zhàn)爭并不能倚多為勝。在剛開戰(zhàn)的那十幾年里,大陸聯(lián)盟的戰(zhàn)士們一看見不死族士兵氣勢洶洶的從嘴里齜出來的利齒,就顫抖得拿不住弓箭。
戰(zhàn)爭進入第一百五十個年頭,大陸上的四百二十個種族只剩下不到三百個,而盟軍的部隊也終于逼近了不死族的都城。一路上都沒有成型的抵抗,這讓他們士氣大盛,日夜兼程的逼到城下?上麄儾恢溃凰雷遄罹J的部隊一直留守都城,而埃達斯以決定自己為最終沒有建立的帝國殉葬。他們也忘了,他們只不過是一支被興奮麻醉了的疲敝之師。
那是第一次大陸戰(zhàn)爭中最慘烈的一場戰(zhàn)役,直到今天,吟唱史詩的智者們唱到那一段還要慘白了臉色,他們說,那一戰(zhàn),天空在很多年以后都是暗紅色,人們抬起頭,就能看到死去的親人在烈火一般的天空凄慘的號叫。
等到戰(zhàn)士們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強敵的包圍,退路已經(jīng)被切斷。唯一的生機是在全軍覆沒前沖進王宮殺死埃達斯。就像被狼群逼到絕壁,一百多年前,他們也許會選擇跳下懸崖——同樣是死,自行了斷總比葬身狼吻強得多。但現(xiàn)在的他們已經(jīng)有足夠的勇氣沖進狼群了。雖然如此,若沒有斯芬克族長雷德,說不定盟軍仍然是全軍覆沒的一方。
其實很多種族都看不起斯芬克人。這實在是個落后的民族,他們不聰明,不美貌,不高貴,不會眩目的魔法,他們祖?zhèn)鞯姆稚矸ㄐg(shù)被紅睛的精靈王貝瑟恩嘲為進化不完全。所以當氣喘如牛的統(tǒng)帥們帶著可憐的幾百個人沖到被衛(wèi)兵簇擁著的埃達斯面前準備同歸于盡時,誰也沒想到雷德的動作比他們都快。
雷德像一條飛魚一樣撲了過去,在空中,他的身體像落在地上的雨滴似的碎成了幾片,而這些碎片居然從長相到打扮都一模一樣。幾十個斯芬克族的勇士揮舞著破碎的刀劍,荷荷的喊出奇怪的聲音,忽然像他們的王一樣,把自己變成了好幾個人。他們擋住不死族衛(wèi)兵的攻擊,讓雷德和他的分身順利的包圍了埃達斯。
埃達斯也許知道斯芬克族的這個本領,卻并不知道,分身只是有形體的影子,并不會受傷。忙著和七個雷德鏖斗,他甚至分辨不出誰才是他本人。這并不是一場公平的決斗,所以埃達斯最終被殺死了。斯芬克這弱小的民族竟成了殺死魔君的英雄。
不過埃達斯當然不會甘心。當一個雷德的長刀插入他胸口,他的拳也在同時揮了出去。這個雷德的動作似乎比其他的要慢一些,于是埃達斯的拳頭洞穿了他的胸膛。在那一刻,其余六個雷德忽然像沙雕一樣粉碎了。
在臨死之前,他才誤打誤撞的重傷了真正的雷德。這實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埃達斯一陣震耳欲聾的狂笑,盯著雷德,說出他最后的話。
“我詛咒你,我用我的血詛咒你。你不會死,但這個傷口會被你的子孫繼承。我要你們世世代代感受到和我一樣被穿心而過的痛苦!”
豪爾高高地挺起胸膛,大聲道:“所以,這個傷疤在斯芬克意味著榮譽。它不但記載著我的祖先殺死魔君埃達斯的榮耀,而且也是王族血統(tǒng)的證明!”
“王族?斯芬克已經(jīng)沒有王族了!贝奚〉胶锰幍陌岩慌枥渌疂娤氯ァ!伴w下也只不過是個大公而已。”
豪爾愣了一下,像他的祖先一樣狂吼一聲,便要撲上去。里奧斯忙將他一把抱住,轉(zhuǎn)頭埋怨道:“崔森大公,你何必現(xiàn)在說這個!彼麄兌家娮R過崔森的乖戾,只是沒想到他竟然和斯芬克最勇武的英雄毫無意義的叫板。
瑞吉納瑞特長長嘆了一聲,道:“崔森這話倒也沒錯,咱們其實都是弱者啊。若不是弱者,怎么會放著國王不做,在這兒給人做騎士呢?”
眼見得氣氛凄慘起來,里奧斯轉(zhuǎn)轉(zhuǎn)眼睛,連忙說道:“對了對了,快看看美人流淚了沒有。”
幾個人唯恐落于人后的抬起頭。只見雕像臉上只是映出點點星光,連一滴露水都沒有,更不用說是眼淚了。
豪爾悶悶的哼了一聲,在邦德瑞旁邊垂頭坐下。沒有人說話,氣氛又有些尷尬。瑞吉納瑞特四下看看,強笑道:“其實弱者也不能輕視的,你們看我這道疤。”
他解開領子,露出鎖骨上方長長的一道傷疤,這疤上還能看出甚是粗大的針腳,仿佛他的頭曾經(jīng)被人砍掉,又粗粗的縫上去似的。
“傷疤常常是和死亡聯(lián)系起來的,但這道疤對我來說,卻意味著重生!
二
在莎德山脈后面的霍克德叢林里,有一匹快得像噩夢的馬,叫作阿什卡。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件事情。當我問為什么不把它帶回阿雷納卡,大人們回答說,不行,霍克德叢林是妖精們住的地方。
妖精是很弱小的生物,最大的也不過像阿雷納卡狼人的手掌那樣長。我實在不明白大人為什么害怕他們。憑我們的力量,幾個人就能消滅整整一個部落的妖精,這是毫無疑問的。
成年禮之后,我終于可以去旅行了,同伴是開山者羅哈特,一個和我一樣年輕也一樣對阿什卡念念不忘的年輕人。我們?nèi)サ牡谝粋地方,就是霍克德叢林。
叢林里幽晦潮濕,走了很久都沒有遇到一個妖精,只是總聽到嗡嗡的聲音,輕得像是耳鳴。似乎有很多雙眼睛在好奇而畏懼的看著我們。直到終于有一個聲音說道:
“年輕的騎士們,你們來到霍克德叢林有什么事情呢?”
我抬起頭,羅哈特笑了起來。在我腦袋上方半尺的地方,有一個小生物拼命振動著金燦燦的翅膀。而我終于找到了嗡嗡聲的來源:已經(jīng)有一些指肚大的小腦袋勇敢的從樹葉后面探了出來,它們也在拼命地振動著翅膀,不過這些翅膀是透明的。
我考慮了一下措詞,覺得還是委婉些比較好。如果能讓我順利地拿到想要的東西,我也不想隨便開殺戒的。
但是在這時候,我聽到一聲馬嘶,從遠到近,卻并沒有伴隨著蹄聲——后來我才知道,阿什卡跑得太快,馬蹄幾乎是不落地的。這聲音像把利劍從我頭頂一直插入心臟,讓沸騰的血一涌而上。額頭的血管砰砰地跳動著,我聽見自己說:
“我要帶走阿什卡。”
耳邊又是“嗡”的一聲,這一回不像耳鳴,而像一只猛獸突然乍起全身的毛,氣勢洶洶。所有的妖精都從樹葉后飛了出來,擋在我們面前。天色更暗了。原來成群飛舞的蚊蚋也能夠擋住陽光。
妖精王混在這些憤怒飛舞的妖精之中,分辨不出,只能聽見他的聲音:“阿什卡是屬于霍克德叢林的,只要我們活著,就不會讓它被人帶走!”
“是這樣么?”如果說那聲馬嘶已經(jīng)蠱惑了我,現(xiàn)在停在遠處的那個模糊的黑色影子更讓我紅了眼睛。沒有和羅哈特商量,我念動咒語,最惡毒的咒語。心里只是想著,怎么能最快的掃去障礙,得到阿什卡。擋我路的,別說是妖精,就算只是只蒼蠅,我都要把它碾碎。
妖精的小劍刺在身上,一點都不疼。像下雪,破碎的翅膀紛紛揚揚的落下來。透明的,卻似乎曾閃過一星金光。在那之后,妖精們的攻擊驟然變得慌亂。
阿什卡站在那里靜靜看著。每走一步,都有成百上千的妖怪摔在地上。踩著這條奇異的地毯,我終于走到阿什卡身邊。而越來越弱的嗡嗡聲,也終于消失了。
阿什卡的眼睛美麗而安詳。我撫摸它長長的鬃毛,它并沒有反抗。我扔下劍,忍不住哈哈大笑。
突然,一個東西從阿什卡的鬃毛里飛出來,像長了眼睛似的,沖進我嘴里。等我愕然閉上嘴巴,它已深深的扎進了我的嗓子。我想把它咳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法呼吸!
準確地說,是只能吸,不能呼。那個東西竟然堵住了我的氣管。羅哈特跑過來時,只看見我跌倒了又站起,手腳揮舞,像是和一個看不見的可怕怪物搏斗。我的眼睛里已經(jīng)滿是淚水,喉結(jié)猛烈的上下顫動,額頭跳動得比見到阿什卡時更要猛烈。我向他指著喉嚨,卻只能發(fā)出些微弱,可笑,卻幾乎讓我精神崩潰的聲音。阿什卡仍然一動不動,它看我的目光里似乎也充滿了憐憫。
羅哈特終于明白了,他用膝蓋頂住我的肚子,重重的拍我的后背。如果換成任意一樣東西,大概都可以震出來了?赡菛|西竟然是活的,雖然已經(jīng)快要失去意識,我卻仍然能清楚的感到它細如鋒芒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氣管帶來的細小卻劇烈的疼痛。我突然絕望了,它要故意憋死我!
瑞吉納瑞特長長的出了口氣,心有余悸的抹去額頭的冷汗,繼續(xù)道:“后來羅哈特割開了我的脖子,硬是把它摳了出來。我撿了一條命,可還是在床上躺了一年。父親怪我造孽,差一點不把爵位傳給我……”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了,“雖然被羅哈特一把碾碎了,我還是記得,它是個頂小的妖精,翅膀是金燦燦的!
“你后悔殺了妖精們么?”崔森問。
瑞吉納瑞特點點頭,“而且我從那時才知道,有時候弱小者也是很可怕的!
邦德瑞似乎微微笑了一下,道:“瑞吉納瑞特大公,你哭了!
里奧斯急忙扭頭去看雕像,然后釋然笑道:“你哭了,雕像卻沒有。這位美人還真是冷酷。美人,你有沒有興趣聽我的故事呢?”他朝其他人行了個禮,又道:“各位,我要摘帽子了。”
里奧斯是克萊德堡精靈,那是個以美貌著稱的種族。但里奧斯卻永遠戴著寬沿帽,在皇帝陛下面前也不摘下。他下半張臉很是俊秀,卻沒有人見過他完整的容貌。聽他這么說,大伙兒都睜大眼等著。但隨著他的臉露出來,邦德瑞忍不住驚呼一聲。
藏在帽子下面的,是張魔鬼的臉。一道長長的疤,從頭頂劃到顴骨。不但眇了一目,連頭骨都塌陷下去,說不盡的詭異?植赖哪樧屗谋砬楦@得黯然,全然不是平日八面玲瓏的樣子。
“你落下那道疤是因為心愛的阿什卡,我這張臉也毀在我命根子一般的劍上。”
三
即位之前,我一直在旅行。其實并不是因為喜歡看風景,也不是因為冒險。只不過我長得太漂亮了,不滿足于聽族人的贊頌,總想讓更多的人看到我這張臉。何況,我還有阿斯卡達神劍呢。在一百年里,我滿意的接收著人們的驚嘆贊美,走遍了大陸的富庶地區(qū)。
后來我漸漸不滿足了,我覺得光是來比瑞斯大陸還不夠。一千零三十歲那年,我從瑞德港出海,經(jīng)過拉斯瓦海,倫薩灣,進入波恩德瑞洋。再往西,已是誰也沒有到過的未知地。我朝那個方向走了三年,只看見海水的顏色越來越淡,終于變成和我眼睛一樣的淺綠色,卻從沒遇到過可親可愛,能欣賞我美貌的人。
我開始懷疑來比瑞斯是唯一擁有發(fā)達文明的大陸,但不久后的一個早上,水手歡呼起來,“看啊,陸地!”
真的是陸地。雖然只是個小島,我卻本能的感到住在那里的人一定很聰明,很懂得享受。因為這島嶼太美了,從船上看,它幾乎是潔白無瑕的。像少女的手掌覆在海面上。我興奮的跑到甲板上,大聲命令:“準備靠岸!”
我猜得沒錯,離小島還有一些距離時,我就聽見一陣輕輕的歌聲。船剛靠岸,就有幾個可愛的牧女迎了上來,皮膚白得和赤腳下的沙灘一樣。更妙的是,她們看見我,就全都紅了臉,有幾個跨上半人高的小馬笑著走了。我的心里,有很多年沒有這么舒服過了。
我被當成貴賓迎進王宮——很多帳篷里最大最精致的一個。這個種族一定是以相貌為選擇領袖的標準,因為再也沒有比他們的王更美麗的人了。黑眼睛,黑頭發(fā),白皮膚,白衣裳,還有白羽毛的頭飾,最純粹的顏色在她身上無比和諧,臉上還流溢著智慧的光彩。這一次改成我看得入迷了。我立刻決定在那里住下去。
我在島上呆了很久,學會了他們的語言,知道了這里是九洲大陸的邊緣,并且越來越相信,只要假以時日,我一定是女王的乘龍快婿。但是一切美好的東西終于因我愚蠢的自戀而毀滅了。
那天我正和女王在帳里閑談,突然一陣騷動,有人跑進來報告說,南邊的海灘又被修蛇攻擊了。
女王向我道了歉,從身邊的匣子里拿出把劍就跑了出去。那把劍讓我差點笑出來,它才有我小臂那么長,窄窄的,和我的阿斯卡達神劍比起來,真是差太遠了。
沒過多久,女王在笑容滿面的人們簇擁下回來了,看樣子是凱旋。我考慮了一會兒,終于躍躍欲試的對她說:“尊敬的女王陛下,能讓我瞻仰一下您的劍么?”
看得出她猶豫了會兒。不過還是把劍雙手捧給我。我對這把劍的最后一點敬意在拿起它時也蕩然無存:它輕飄飄地沒有一點力量,竟然是木頭削出來的。
“女王陛下,你用一把木劍保護你的人民么?”
“這是把很好的劍,在這里它已經(jīng)夠用了!彼茏院赖恼f。這種態(tài)度不讓我喜歡,女人不應該和男人意愿相悖,尤其是我這種出色的男人。
“你愿意看一下我的劍么?”沒等她回答,我就拔出劍來。在阿斯卡達神劍旁邊,她的木頭劍像孩子的玩具似的。
“要不要試試我這把劍?”我問她,她怯怯的笑了笑,“不用了,我拿不動!
“這把劍威力很大,我給你表演一下!”不由分說,我拉著她走出去,在帳篷前的一塊平整如鏡的大石前站住。我早就看這石頭不順眼了,它像鍋蓋似的扣在這兒,又礙事又礙眼。
“我能一劍把這石頭劈開,你信不信?”
“信,信,你就是說你能赤手空拳把它打碎,我也是相信的。”她說的無限溫柔,我卻敏銳的看到她的一絲異樣的神色,讓她的話顯得言不由衷。越是這樣,我越想顯示給她看看,讓她知道,我不光美貌,也是位大大的英雄。
她哄孩子似的好言好語的奉承著我,想把我從石頭旁邊拉開。走出幾步,她扭頭向貼身侍衛(wèi)低低的說了句什么,抓著我胳臂的手微微松開了。
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晌揖驮谶@一眨眼的工夫里掙脫出來,高高的舉起劍,神劍騰的燃起紅彤彤的火焰,周圍的人連連驚呼,聽起來卻不是羨慕,而是恐懼,更有人試圖沖過來,卻被劍風擋住。到底是在這世外樂土長大,沒見過世面啊。我想著,這一劍終于劈了下去。
眾人的呼喊,都擋不住石頭輕微的碎裂聲傳入我耳中。我得意的轉(zhuǎn)過頭去看女王,看到的卻是一張絕望憤怒的臉。這也是我看到她的最后一眼。
然后,毫無防備的,一把刀砍在我左臉上。我甚至沒看清是誰,用的是什么刀。我只知道,那比我用過的所有武器都更鋒利。
等到我真正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在船上,水手們擔心而又有些恐懼的圍著我。那個唯美的小島已經(jīng)和我的美貌一樣,消失不見了。但我隱約記得,在昏迷中,我始終被一陣歌聲圍繞著,仍然輕柔的歌聲,卻變得悲苦幽怨。在歌聲中,女王那熟悉的聲音把一個故事印在我腦中。
“這深不見底的北冥,曾經(jīng)有巨大的漩渦,攪得海面不能平靜,颶風和海嘯禍害九州。元帝大神封住旋渦,用白靈龜?shù)臍ぷ鞣庥,讓善歌的鮫人守護在側(cè)。白龜殼雖有鎮(zhèn)住旋渦的靈力,卻脆弱得經(jīng)不起鐵器的輕擊。所以鮫人從不用鐵制武器,卻沒有防備莽撞的外鄉(xiāng)人。你砍碎了白龜殼,砍斷了緣分,被從裂縫沖出的水箭毀掉了相貌,九洲大地又將陷入混亂。但我們不懲罰你,你的劍也物歸原主。你也是可憐人,失去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東西,比死還要痛苦!
里奧斯平靜的結(jié)束了故事,慘笑道:“本來希望美人能為我流淚,但現(xiàn)在我突然覺得,這故事只是可笑,并不悲慘。這道可憎的傷疤,就是對我的懲罰。美人不嘲笑我,已經(jīng)是萬幸了!彼拐娴牟豢吹裣,遠遠的走開,雖沒有戴上帽子,卻用雙手捂住了臉。
“大家都很坦誠,我真是感動!豹毐鄣拇奚统恋拈_口,“我還有什么好隱瞞的呢。我便講講我斷臂的疤——一個背叛的故事!
“背叛?你要講你的背叛?”豪爾緊張地問。眾所周知,?说吕妆臼谴箨懮献詈笠粋獨立于帝國之外的國家,因為它處于極北邊境,與北部森林中的獸人對抗多年,帝國并不急于將它吞并。然而五百年之前,崔森王子向帝國借兵攻打祖國,并且毫不留情的殺了自己的父親和兄弟,隨即向帝國稱臣。這件事震驚了大陸,有挺長時間,崔森都被其他騎士視為亂臣賊子。沒想到,他竟然要親口講述這段歷史。
“不,”崔森的聲音更加陰郁,“我要講的是在那之前的背叛!
四
我有三個兄弟,一個同父同母的哥哥,一對繼母生的雙胞胎弟弟。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自己比童話里的人物幸運,因為繼母和那兩個兄弟對我都很不錯。父親老了以后,我長年駐守在北部邊疆,很少能回京城和家人相聚。但光是他們隨著軍備送來的問候就足以讓我感到溫暖。
很多年以來,獸人都沒有對?说吕装l(fā)起攻擊。但我們并沒有放松警惕。尤其是我,夜深時聽著遠處的狼嚎,這平靜總讓我感到絲絲寒意。
你們也許還記得,五百多年之前,戰(zhàn)爭終于爆發(fā)了。我不知道獸人在這些年里發(fā)展了多少兵力,但在我駐守的潘納耶要塞外,竟然聚集了不下十萬人的獸人軍隊。如果說幾萬年前的不死族只是殘暴,現(xiàn)在的獸人更多了令人心寒的野蠻。
一開始打得不差,我親自訓練出的士兵,在王國的幾大部隊中絕對是最優(yōu)秀的,而且城墻堅固,士氣高昂,儲備也充足。但在第十年,我們和京城失去了聯(lián)系。不再有援兵,不再有糧草。我們派出去的信使,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獸人的包圍,怎么會這么嚴密?難道援軍在外圍就已經(jīng)被打敗了么。
獸人并不急于發(fā)起猛攻,大部分時間里,他們只是守在城下,從容而悠閑。每隔十天半個月才騷擾一次,制造一些尸體來改善伙食。他們似乎很清楚我們的處境,不但要甕中捉鱉,還要等這鱉餓得沒力氣時再下手。正當年的小伙子們,又要日日操練,每個人的飯量都賽過好幾個普通人。眼見得糧草像沙漏里的沙子一般,一天天地少了下去。大家都著急,但再著急也不能不吃飯,吃少了操練打仗又沒力氣。我們只能一次次的派出信使,信使卻一次次的有去無回。
五年之后,獸人們終于發(fā)起總攻。那時候,一些老弱殘兵已經(jīng)自殺了,他們要剩下糧食留給精兵。但那些口糧又能支持多久呢。城破時,潘納耶要塞里已經(jīng)沒有所謂的精兵了,剩下的一萬多士兵,一個個形銷骨立,比女人還要消瘦。
保衛(wèi)要塞的最后戰(zhàn)斗,也許是幾萬年來唯一能和第一次大陸戰(zhàn)爭相提并論的。我的那些站著都要搖搖晃晃的兄弟們,軟著腿腳沖過去與獸人拚殺。他們并不害怕,他們餓。我眼看著他們被獸人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來,咔嚓一聲扭斷脖子,就這么啃著吃了。史詩里說得沒錯,在慘烈的戰(zhàn)役中,連天空都是紅色的,那是我的戰(zhàn)士的血。我的左臂,就是在那時候,被一個獸人生生的扯掉了。
但我還活著,因為戰(zhàn)士們都護衛(wèi)著我,也許還有阿斯卡達神的垂憐。最后的夜里,沒有月亮。我蜷縮在最后的陣地里,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是我在孤軍奮戰(zhàn)。我的父親,我的兄弟,王國的十萬大軍,他們在干什么?獸人尚未通過潘納耶要塞,不可能已經(jīng)攻占了整個?说吕。這時候我聽見傷員的呻吟,那個兄弟快要死了。他的目光像獸人尖利的牙齒一樣緊緊盯著我,我知道他在等著我說些什么。但是我不能,我不能為他們報仇,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力量了。
但是他等的不是這個,他在積攢力氣,讓自己完整的說出這句話來。
“王子,你吃了我吧!
什么?你說什么?快打消這個可怕的念頭!
可是他艱難的笑了,他說的那句話我永遠也忘不了。
“反正都是死,與其被獸人吃掉,不如被你吃掉。至少這能讓你恢復些力量。王子啊,你要替我們活下去。”
他為我拼命,為我而死,我卻吃了他的身體。因為我要為他們,那些死去的兄弟而活,我要活著回京城,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了活下去,我只能放棄尊嚴。
第二天獸人進攻的時候,我使用了變形術(shù),把自己變成一個最不堪的獸人,混了出去。一個月以后,我終于回到了國都,回到了我認為是家的地方。那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能認出我了,我的頭發(fā)和胡子糾結(jié)在一起,破衣爛衫,相貌簡直比獸人更恐怖。
城門外懸著一具風干的尸體,那是罪大惡極的犯人。他一定已經(jīng)被懸掛了很久,以至于已不能吸引路人的視線。但是剛剛從尸體堆中爬出來的我,卻被這尸體嚇倒了。因為他胸前掛著個牌子,上面寫的是:叛國者,崔森。
有什么事,能比看見自己的尸體更恐怖?
有一霎那,我真的以為自己是個亡靈,一個怨念太深不得安息的亡靈。但是很快我便明白,那個長著我相貌的尸體,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被施了變形術(shù)的替死鬼。而我一向想不通的事也有了答案——我被人背叛了。而有能力背叛我的人,只能是我的兄弟,親兄弟。
我潛伏在異母兄弟的府邸附近,很快就找機會殺死了一個侍從,變成他的樣子混進府去。也許是幸運,這人竟是弟弟的貼身侍衛(wèi),時時刻刻都能守在他的身邊。若非如此,我不會這么輕易地聽到那些讓我震驚寒心的的事情。
那一晚,我的另外兩個兄弟都來了,三個人把酒言歡,勾肩搭背,就連同父同母的兄弟也不會這么親熱。酒過三巡,話題轉(zhuǎn)了無數(shù),終于轉(zhuǎn)到我感興趣的方面。
“聽說,獸人國終于把潘納耶要塞拿下了!
“真的?值得慶祝!”大哥笑瞇瞇的舉起杯,“不過崔森那家伙也真能忍,他要不這么死撐,現(xiàn)在也許都投胎了!
我聽見我的指節(jié)咯吱咯吱地響,指甲已陷到肉里去。不過那只胳膊是我變出來的擺設,所以掌心的傷口既不流血,也并不覺得疼。
“該恭喜的是大哥,沒了掌兵權(quán)的崔森,日后?说吕拙褪谴蟾缒牧!
“哪里哪里,咱們兄弟還見外么,什么你的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還得數(shù)弟弟們的主意好,一邊與獸人國約好圍攻潘納耶,一邊對內(nèi)說崔森叛國投敵在要塞大開殺戒。這我可想不出來啊!
“其實還是老頭子的功勞。要不是他向獸人稱臣在先,默許攻打潘納耶在后,事情哪兒會有這么順利!”
“沒錯,這老狐貍真精得很,向獸人稱臣就不必擔心邊疆戰(zhàn)事,兒子一堆也不在乎少上一個半個,只要他的舒服日子不被打擾,干什么他都答應。你看他現(xiàn)在,一天天過得多逍遙。”
我那條真正的胳膊也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我的手涼得像死尸一樣,腦袋卻熱得簡直可以燒起來。我只知道兄弟可能會背叛兄弟,人民可能會背叛國王,卻從沒聽說過父親背棄兒子,國王背棄人民。我活到那一分鐘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親人,全都是連獸人都不如的畜生。
那個無月的夜里,那兄弟臨死前說的話,又清清楚楚的響在我耳邊。
反正是投降,與其讓獸人統(tǒng)治,不如讓強大發(fā)達的帝國統(tǒng)治。
我突然開始想往凱瑞爾瑞斯姆帝國騎士團成員那身紫色的禮服。在我心里,一個計劃慢慢形成。
不過,實現(xiàn)我的計劃,先要掃除那些障礙。
這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就是你們?nèi)巳硕贾赖牧恕?br>
全體肅靜,誰也不肯先開口。然后,幾乎是同時,四個人都重重的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比任何詞語都更貼切的表明了他們的感受。
“美人啊美人,你再不流淚,就太不公平了!崩飱W斯喃喃的念叨。
崔森卻正色道:“我肯講這個故事,并不是為了看什么雕像流淚。只不過這件事憋在我心里五百年,已經(jīng)要把我憋死了。你們能理解我,我已經(jīng)說不出的高興,F(xiàn)在,邦德瑞大公,我很想聽聽你的故事。我非常希望那是個美麗的,動人的,能讓大家笑起來的故事!
邦德瑞笑了,撓了撓頭。
“巖石精靈是個非常長壽的種族,所以呢,他們知道很多在別的國家已經(jīng)失傳了古老故事。我就來講這么一個故事吧。這個故事里提到的傷疤呢,和我這一條差不多!
他小心翼翼的掀起袖子,露出枯柴般的手腕。另外幾個人若不是聽完崔森的故事心情沉重,幾乎就要笑出聲來。
那道疤也許是有些深,但橫在手腕上,頂多不過一寸寬。難道這位娘娘腔的大公,居然曾像小女孩子一樣,試圖割腕自殺么。
“你們都是大英雄,傷疤也驚天動地。我只是個病病歪歪的孬種,自然只配有這樣的傷疤!卑畹氯鹄潇o的看看其他人,“如果各位沒有異議的話,我要開始講故事了。”
五
洛克紀年第六紀一萬三千四百年,在抵抗飛龍族的戰(zhàn)爭中,巖石精靈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以孱弱著稱的族中,竟然出現(xiàn)了兩個善戰(zhàn)的英雄。這兩個人,一個是從侍童晉升的騎士亞瑟爵士,另一個是比阿特麗絲公主。當時,他們都還是少年,卻率領軍隊打退了飛龍族。
比阿特麗絲是唯一的公主,也是王國中最美麗的女孩子。這并不是臣民的過譽。她身上有一種其他閨秀無法比擬的瀟灑勁。她在戰(zhàn)斗中手持利劍,金發(fā)飄舞神采奕奕的風姿,在以后的一萬多年里一直被族人津津樂道地傳頌。
亞瑟是最幸運的人,因為國王將愛女許配給了他。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段完美的姻緣,雖然以他的身份被招為駙馬,在歷史中并無先例,但大家都盼望他們能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統(tǒng)治者,并且生下兼有力量和智慧的繼承人。何況亞瑟和比阿特麗絲也是相愛的,不光是兩情相悅,還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所以他們像一對普通的少年情侶一樣,利用一切空閑廝守在一起,靜靜的,幸福的,等待婚期的到來。
這種日子過了一千年。在期待已久的婚期前不久,邊境上狼煙突起,一個叫做凱瑞爾瑞斯姆的國家向他們進攻了。
亞瑟于是跟隨御駕親征的國王奔赴戰(zhàn)場,比阿特麗絲公主換下嫁衣,坐鎮(zhèn)京城,以防其他外族人在國防空虛時趁機入侵。分別時,他們都很沉靜,誰也沒有流淚。但彼此心里都明白,這一戰(zhàn),兇多吉少。
巖石精靈縱然并不善戰(zhàn),卻最是烈性。在國王宣布他要御駕親征那一刻,國人就已經(jīng)明白,這一戰(zhàn)也許并不能退敵,但至少要誓死捍衛(wèi)這古老種族的尊嚴。畢竟,凱瑞爾瑞斯姆帝國鵲起的威名,是人人都聞而變色的。
比阿特麗絲公主并沒有日日夜夜的為父親和愛人祈禱,她早起晚睡,日理萬機,似乎要讓工作占據(jù)那些本該留給思念和擔憂的時間。但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并不是洛克國的信使,而是凱瑞爾瑞斯姆帝國倨傲的騎士。他帶來一個消息:洛克軍隊一敗涂地,國王和亞瑟雙雙被俘。如果他們愿意稱臣,帝國會考慮釋放這兩個重要戰(zhàn)俘,但條件是,要將公主前往帝國,作為人質(zhì)。
公主把自己鎖在房中,三天沒有出來。很多人跪在門外,試圖勸服她不要去作無謂的犧牲。但公主心意已決。她后來對亞瑟說,用自己換回兩個英明的領袖,這么劃算的買賣,怎么能不做?
但凱瑞爾瑞斯姆的國王惡毒而聰明。他并不在乎已顯老態(tài)的洛克國王,只是不想放過年輕的騎士。而將公主養(yǎng)在他身邊,也并不安全——以她的性情和本事,沒道理會安心做個人質(zhì)。他想到了一個關于巖石精靈的古老傳說。
巖石精靈本是從巖石進化來的,雖然擁有和巖石一樣長久的生命,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他們的血不能再生。一個巖石精靈如果失去了血液,雖然還能茍活,卻要失去所有的力量。因此,洛克有一個古老得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詛咒:如果一個巖石精靈喝了同族的血,他將變成石頭,永世不能復蘇;实鄄⒉恢@詛咒是真是假,但他決定用兩個人當作試驗品。
于是公主被帶到一間房子里,那墻上鑲著一塊很大的水晶,能看到隔壁房子里的景象:在那里,亞瑟被綁在椅子上,毫無懼色,朝她溫柔的笑著。她看見,有人在他腕上割出一道傷口,用一個碗接著傷口中噴涌而出的血液。乳白色的鮮血很快將碗裝滿了,他們把它端給了她。
公主大概在看到他們綁住亞瑟時,就已想到接下來的事。她默默的接過碗,平靜的喝下那一大碗愛人的鮮血。然后她扔掉碗,雙手交握,站得筆直,努力讓自己笑著面對水晶那邊的亞瑟,這已是最后的時刻,所以她不由笑得有些慘絕。亞瑟也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她,笑著。有多少話,都在他們微笑的眼神里說盡了。只不過他的笑容慘白虛弱,她的微笑則漸漸變成鐵青色。
她眼看著他變成一個廢人,他眼看著她變成一個石像。
皇帝畢竟是守信的,他將亞瑟和國王送回洛克,并且賜給老王一個大公的封號。但公主再也回不來了。亞瑟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老王,公主已經(jīng)變成帝國皇宮中的一座雕像。他每天在塔樓上向帝國國都的方向眺望,他希望公主被擺放得面向祖國的方向,那樣,他會想象他們的目光經(jīng)歷千山萬水而相遇。
皇帝聽到的傳說其實是錯的,那并不是詛咒,而是巖石精靈的一種法術(shù)。在很久很久以前,祖先們曾經(jīng)用這種本領變成石像來躲避敵人的攻擊。變成石像的公主,其實仍然像正常人一樣可以看,聽,說話,甚至活動。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只不過是因為她在等他,等他終于有一天,把她從那牢籠里救出來。
但是他不能。因為他是一個廢人。而且貿(mào)然的行動,必然會換來帝國的報復。他已經(jīng)失去了引以為傲的力量,失去了心愛的公主,他不能讓他的人民遭受同樣的痛苦,讓戰(zhàn)火再一次降臨在美麗的洛克。他甚至連去帝國的皇宮看看那座雕像的機會都沒有。那些記載著他和比阿特麗絲快樂生活的東西,大多被帝國掠走了,能讓他睹物思人的,只有腕上那道疤。他每天看著它,像一只被溫火燉著的雞,被痛苦漫漫地煎熬,他的頭發(fā)熬成了灰白色,他俊秀的面容消失不見。這痛苦不是哀悼自己永遠失去的強壯,而是因為思念。椎心刺骨的思念,陪著他過了一萬多年。
對他來說,這道疤不是榮譽,不是重生,不是懲罰,也不是背叛,只是一道分界線。那一邊是并不短暫的快樂,這一邊卻是漫長的無止境的痛苦。
但機會還是來了。老王去世后,他繼承了大公的爵位,成了帝國騎士團的一員。那時的帝國皇帝,甚至已不知道花園里那座寂寞的雕像是什么來頭。那一年,他被召喚擔任皇帝的近衛(wèi),終于獲得了進入皇宮的許可。到那里的第一天,他就溜出去看他的愛人。她端莊的站在那里,美貌依舊,只是已落了滿身的污穢。他們都已經(jīng)風塵滿面,再也不是那時候無憂無慮的少年。
人總是不滿足的,見到她之后,他開始得寸進尺的考慮如何帶她離開。他自己自然是沒有力量,但如果借用其他騎士團成員的力量呢?比如,用斯芬克人的分身術(shù)把自己分出個新的身體,以自己的身份回國執(zhí)政,而把自己用海克德雷矮人的變形魔法變成一個誰也不認識的人,再用一匹誰也追不上的快馬把比阿特麗絲帶出去……
一年的時間很短,在最后一個晚上,他終于決定試試他的計劃。
仍然沒有人說話,卻不是聽完崔森故事時的同情和沉重,而是驚愕過后有苦說不出的茫然。耳畔仍然是邦德瑞氣若游絲的聲音,卻不再讓他們覺得渺小可笑,反而有幾分陰冷的嘲諷,“這就是我的故事,F(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們,我的賭注是什么:雖然我已失去了馳騁沙場的本事,但幸好還保留著一個微不足道小把戲——如果我提議賭一把,從來沒有人可以拒絕!
四個人怔怔的看著比阿特麗絲的雕像,似乎怕她突然從石基上跳下。但她沒有動,甚至也沒有笑一下,或者眨眨眼睛。只是在月光下,銀白顏色的液體慢慢的盈滿了她的眼眶,終于溢了出來,在她臉上劃過兩道流星般閃亮的痕跡,就像亞瑟的血從碗邊溢出時那樣。
邦德瑞歉然一笑,“各位,似乎是我贏了呢!
第二天一早,幾位騎士各自踏上回國的旅程;貒蟛痪茫蹏锥紓鱽硪粭l奇聞:一天夜里,一個陌生的騎士騎著一匹快得像噩夢一樣的黑馬沖進了皇宮的花園,而那座被冷落多年的雕像竟然像活了一樣,優(yōu)雅的提起裙子,跳到馬背上,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邦德瑞大公在洛克統(tǒng)治了很多年,他仍然蒼白,無力,優(yōu)柔寡斷。就連那四個同伴都看不出這個人和分身以前有什么區(qū)別。他們都是一諾千金的英雄,所以那一晚的事情再也沒有人知道。
而騎士和公主大概在帝國的某個角落過著幸福的生活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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