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姆斯•盧平目前確定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自己已經(jīng)死了。
　　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睜開眼睛——禁林里黑黢黢的、糾結(jié)的樹木枝條的影像如同一張殘網(wǎng)，固執(zhí)地纏在他剎那間變得如此白亮的視野之中，他不得不持續(xù)地眨眼才能讓自己適應(yīng)這強烈的對比。
　　他摸索著坐了起來，用目光和雙手漫無目的地在四周探索著，但是除了包圍著自己的明亮薄霧、那平靜的絕望以及絕望的平靜之外，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剛才在禁林里那三個——也許四個——同伴的蹤跡，除了自己現(xiàn)在身上這件干凈完好的袍子上一絲若有若無的青草味道——而她柔軟的手指的緊握更不可能在自己的手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蹲起來，緩緩站起身。
　　以及這如幽靈般虛幻不可捉摸，然而卻如影隨形，且隨著他邁出的每一個猶豫不決的步伐變得越來越實在的擔(dān)憂與迷惑，牢牢地攫住他不斷翻騰的內(nèi)心。
　　他試圖讓絕望趨于平靜，卻也使得平靜越發(fā)絕望，不得不暫時不去理會它們，連同那擔(dān)憂與迷惑的虛幻幽靈。
　　但他絕不能假裝沒有注意到實實在在的物體一件一件地從明亮的薄霧中析出，桌子——連上面幾代學(xué)生深深的涂鴉都?xì)v歷在目——椅子——咒語燒過的痕跡、墨水的臟污和多余的釘子看得一清二楚——然后是它們應(yīng)該處于其上的深色木質(zhì)地板，然后是整個房間，細(xì)長的幾扇窗戶開口在一側(cè)墻上，猶豫不決的微弱陽光試探著從外面的陰云之后踮著腳溜過地板，在上面留下了虛幻的蹤跡——那塊舊黑板——上面確鑿無疑地用一手漂亮的字寫了這樣一首詩：
　　當(dāng)你入夜置身于小舟，
　　隨著清冽月光逐流，
　　朦朧中勿要追問所趨，
　　最后它就會載你到這片水域。
　　撐一支長篙于水草間漫溯，
　　或許你的槳會碰到他的櫓，
　　抑或他的船頭會撞上你的船尾，
　　但又何必深究誰先遭遇誰！
　　就讓水流載你踏上那不可預(yù)知的奇遇，
　　深不可測的漩渦里也許暗藏危機，
　　但是它永無可能置你于死地；
　　泡沫間隨時可能騰起勝景，
　　但只要不去擔(dān)心，
　　它就不會憑空在你眼前消逝。
　　在這片水域之中，時光已死，
　　所以何必勞神
　　將永恒與一瞬加以區(qū)分！
　　或許這聽上去像是虛妄，
　　但是這確乎真實——只要你還在這水面上！
　　那月光上漂浮的小舟可以有千萬種形式與模樣，
　　但它歸結(jié)到底總是你的眠床——也包括那最后的一張。
　　目光接著移動，他看到了盧娜•洛夫古德立在黑板旁的身影，那夢一般凝視著窗外蒼白的天空的、在黑板上的詩句間飄忽著的，似乎充滿云霧的眼睛、夢囈著的神情和在虛弱的陽光中不真實地明滅著的淡金色頭發(fā)，以及那剛剛垂下的手臂——手上握著一支粉筆。
　　若是在平時，當(dāng)他在世的時候，他可能會去細(xì)究這首詩的意思；但是目前那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迷惘彷徨以及時刻在他身邊盤旋的，疑惑與憂慮的幽靈使得他沒有這種雅興，再加上——
　　“喂？”他不確定地向那人影打了個招呼，同時感到那憂慮與恐懼的幽靈隨著每一秒的過去而逐漸實在起來。
　　幾秒鐘——也可能是在永久之后——那個人影注意到了他，轉(zhuǎn)過身來。
　　“很高興再次看到你，萊姆斯�！蹦莻�夢囈一般的聲音和那飄忽的目光與他所記得的分毫不差。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他盡力把那幽靈的憂慮不安推到腦后，保持一種相對平靜的語氣，“你……還活著嗎？”
　　“當(dāng)然——誰規(guī)定只有死者才可以做夢？此時此刻我的精神活在這里，而身體活在夢境之外的某處�！彼牬罅怂{(lán)灰色的眼睛，猶豫不決的陽光也同樣試探地在上面留下了觸痕�！半y道——你還不知道嗎？”
　　“不知道什么？”雖然說盧娜“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并不是罕見的事情，但是此刻他確確實實不由自主地對此感到疑惑——或許她確實知道什么？
　　“不是都說死亡是不醒的長夢嗎？我認(rèn)為那首詩能夠很好地闡述夢的世界的本質(zhì)�！�
　　“是你寫的嗎？”他努力讓自己表現(xiàn)出關(guān)切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盧娜向旁邊歪了歪頭，狡黠的光在藍(lán)灰色的眸子里一閃而過，“我拿起粉筆，也不知道自己剛剛干了什么——放下粉筆之后那首詩就在那上面了。”
　　盡管他心中的一部分認(rèn)為這是一個荒唐的主意，但是為了尋求一個答案，他還是轉(zhuǎn)向黑板，開始琢磨起上面的那首詩來。
　　終于，他的目光從黑板上移開，重新移回到盧娜身上。
　　“這么說……這里是夢？”他有些驚訝地問道，“也就是說，你現(xiàn)在在這里是因為我夢到了你，這里的一切在這里也只不過是因為我夢到了它們，而這里也不是真實的世界了？”
　　“咳，我還說是因為我夢到你了呢。再有詩里不是說了嗎，只要你還在做夢，這里的一切就是真實的�！北R娜已經(jīng)坐在了桌子上，漫不經(jīng)心地用右手的食指撥弄著耳墜上的小蘿卜。
　　他不得不改變措辭。“我是指有別于我們原來所在的真實世界�！�
　　“……我還能說什么好呢……坐下吧�！睙o可奈何沒有藏好，在她的話中探頭探腦，“夢也是一個世界，一個像一個不斷變幻的巨大的夢的世界，從第一個會做夢的動物開始做第一個夢的時候，它便誕生了。如果你生活在一個世界當(dāng)中，你又怎么能肯定地說它是虛妄呢？”
　　“但是夢確確實實是我們大腦虛幻的產(chǎn)物�！彼耘f沒有坐下，兩手在背后不安地交疊著。
　　“……如果一個來到夢世界中的人知道自己正在做夢，我想我是可以理解他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性的懷疑的。也許你認(rèn)為夢是有別于你生前所在的世界的，它是你頭腦的妄造，盡管你在置身于此時，對這個世界當(dāng)中的一切都有對你原來的世界的相同的感官。但是你能夠憑借同樣的感官證據(jù)證明那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他似乎挨了當(dāng)頭一棒，有點發(fā)蒙了。他不禁再次連續(xù)快速地眨眼，不知是為了讓自己從迷亂的幻夢中清醒過來，還是盡力去理解盧娜話中的意思。仔細(xì)想想——是啊，他能嗎？
　　微笑悄悄地爬上了盧娜的嘴角�！澳敲矗阋餐瑯記]有證據(jù)證明夢的世界是虛無的。”
　　他剛剛一直沒有坐下——此刻更是站在原地，僵硬地怔住�；蛟S自己那不安與絕望是來自于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虛無看法的？他頭腦的一部分正試圖理解盧娜提出的全新理論，而另一部分卻在極力說服自己這些想法和彎角鼾獸一樣不著邊際。
　　“當(dāng)然，我想我?guī)淼南⒖梢圆糠志徑饽愕膽n慮：你現(xiàn)在所擔(dān)心著的人們在自己的世界都很好——我想你還會在夢中碰到他們�！�
　　“那么現(xiàn)在再見了，”她微笑著站起身，“我們肯定還會在夢中重逢的�！�
　　“再見�！彼K于回過神來，但還是免不了有一點僵硬。他看著她優(yōu)雅地轉(zhuǎn)過身，旋轉(zhuǎn)著，跳著她在芙蓉和比爾的婚禮上跳過的舞步；他有那么一瞬就望著那舞步出了神，一直等到她旋轉(zhuǎn)著，在太陽的金光和她頭發(fā)的銀光中消逝才回過神來。
　　他再次逐字逐句地讀過了盧娜留在黑板上的那首詩，盡力消化他難以消化的全新觀點。
　　“我想這不會是一個短夢�！彼刈哉Z道。

　　他于夢境特有的恍恍惚惚之間漫無目的的行走著，竭力不去理會自己對于自己荒唐處境的疑慮，盡管他知道他在這樣做的時候并未真正擺脫那幽靈的糾纏。路過一面大鏡子前，他不由得大吃一驚，盡管鏡子面前站著的是他自己，他卻發(fā)現(xiàn)里面出現(xiàn)的是一個年輕人的身影，身形細(xì)長，面色蒼白，把隱著不安的目光猶豫不決地投給他。他不由得再次眨眼，才發(fā)現(xiàn)鏡中的確實是學(xué)生時代的自己——而且還佩戴著級長的徽章，而且這個自己的身形居然還隨著他的一舉一動而動作，投給他的是同樣的不安與焦慮。
　　為了確定自己的猜測，他試探地把手湊向自己的胸前。沒錯——那里確實是如假包換的格蘭芬多級長徽章——并且鏡中人也試探地做出了觸摸徽章的動作。
　　“事情真的是越來越詭異了�！彼麩o奈地告訴自己，繼續(xù)聽?wèi){自己的雙腿把自己帶向不知何處。
　　直到他自己也不知道多久的很久以后，他猛然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一節(jié)樓梯底下，兩側(cè)的怪獸石像向他不友好地做著鬼臉。
　　接著，他轉(zhuǎn)過頭，沿著樓梯望去。
　　但那是什么樣的樓梯��！沒錯，這樓梯、這石像、這走廊，都完完全全是霍格沃茨的樣式；但是那節(jié)樓梯本身卻似乎無限地延伸，一直延伸到視野之外，盡頭變成一個小小的點為止！光是從頭到尾看一眼這樣的樓梯就已經(jīng)夠讓人眼暈了；他正想把目光挪開，但是在他來得及這樣做之前，樓梯盡頭那個歡快地跳躍著的、然而同時卻讓人擔(dān)心得要死的小點已經(jīng)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小點在樓梯盡頭上下跳躍著，顯然是在高興地大聲喊叫，但是這聲音傳到他耳朵里已經(jīng)很微弱了，不過仍然可以聽得清：
　　“喂！萊姆斯！萊姆斯！我要跳了！我要滑下去了！萊姆斯！”
　　他心頭一陣恐怖的戰(zhàn)栗，馬上就把那如影隨形的幽靈暫時驅(qū)走了：也許那個人只是想要像詹姆和小天狼星曾多次做過的那樣從樓梯扶手上滑下去；但是霍格沃茨，在他的印象當(dāng)中，似乎從未有過如此高的樓梯，而從這樣的樓梯上滑下去，無疑……他不敢往下想了。
　　小點仍然興奮地跳來跳去；他幾乎不敢正視它，但是擔(dān)心與焦慮卻不讓他的眼睛離開那個小點�？謶窒褚桓遥饾u在他的內(nèi)心繃緊；就在他認(rèn)為如果再過一秒鐘這種煎熬的時刻，那根弦就要被繃斷了的時候，小點尖聲喊道：
　　“一、二、三——跳！”
　　他爆炸了；沖擊波把自己猛推到樓梯扶手前，他本能地作出保護的姿勢，打算那小點一落下就接住它，盡管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他很可能會被這“小點”壓扁，但是他克制自己不去想它。
　　小點飛速下滑，一路上發(fā)出一連串銀鈴般的咯咯笑聲，它越往下落，顯露出的特征越多。他身上的每根筋都繃得緊得不能再緊，完全撐起了先前有點松松垮垮的袍子。他眼睜睜地看著小點由一個沒有特征的點變成一個色彩斑斕的點，由一個色彩斑斕的點變成一個穿著鮮艷的人形，有一個穿著鮮艷的人形變成一個歡笑著的姑娘，看著姑娘的衣著細(xì)節(jié)一件件變得清晰——赫奇帕奇黃黑相間的拉拉隊上衣和裙子、黃黑相間的領(lǐng)巾和襪套、鮮艷的粉紅色頭發(fā)，梳成了兩條在空中上下飛舞的小辮子，臉上的笑容和雙眸中跳動著的火焰是如此充滿朝氣與活力，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但是他都看出這些了說明她該有多近，如果他還沒準(zhǔn)備好那么下一秒鐘這清晨剛剛閃現(xiàn)的彩虹就會因為他而成為泡影——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箭步向前，伸出雙臂撲住了那個飛在半空中，帶著黃黑相間的尾跡的影子。頓時重量翻滾著急遽壓在他身上，他被撲倒在地，感到肺里所有的空氣都被擠了出來，他嗆咳著，卻發(fā)不出聲音，感到那姑娘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把自己弄得生疼，不過所幸最后她終于滑到了地板上，他終于不用再承擔(dān)這份額外的重量了，但是這重量和它所造成的沖擊以及那姑娘的掙扎所留下的傷痛卻讓他苦不堪言。
　　他終于掙扎著站了起來；肺又充滿了空氣，不過他已經(jīng)吸入了不少灰塵，所以不禁接著咳嗽起來。他把目光移向自己剛剛救起來的姑娘身上，這姑娘本來一臉惡作劇的壞笑，不過看到他起來之后便收斂了笑容。
　　“哦，那么對不起弄疼你了�！边@姑娘故意裝出一副靦腆的樣子。
　　他不禁感到心里某個地方生氣地顫了一下，不過他盡力把這個怒氣的沖動壓制下去。
　　“不管你是哪個學(xué)院的哪個學(xué)生，以后請不要這么胡鬧了�！彼紤]了一下，在臉上擺出一副嚴(yán)肅而禮貌，卻略顯慍怒的表情，“這樣對你本人有危險，同時，開學(xué)宴上麥格教授也說過，教師是可以因?qū)W生的不端行為給他們的學(xué)院扣分的，而你的學(xué)院顯然被你穿在了身上。其實如果我想通知老師的話，我可以給你扣很多的分?jǐn)?shù)；不過這一次我就給你保密，下不為例�！比缓�，他對這個違反校規(guī)的姑娘送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尖銳的目光。
　　沒想到這姑娘卻發(fā)出比在樓梯扶手上更加清脆的笑聲�！澳惝�(dāng)級長的樣子也很酷啊，萊姆斯！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我是誰嗎？”
　　幾乎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姑娘就撲過來緊緊地?fù)ё×怂麆倓偽M去的那點空氣不幸又被擠出來了——接著她柔軟的唇在他的臉上留下深深一吻，幾乎燒開了他身上所有的水，然而下一秒鐘他終于意識到她是誰了，剛想緊緊地?fù)Ьo她作為回應(yīng)，便發(fā)現(xiàn)她早已經(jīng)無影無蹤。
　　他的雙手舉在半空，早已顧不上他身上剛剛留下的青腫，慌亂地四處搜尋，卻連一點點她的影子也沒有找到。焦急之中他不禁喊了出來：“咳，等一等，你是先前在那里等我的那個你，還是這個長夢當(dāng)中出現(xiàn)的另一個你，或是干脆就是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得如此荒謬的大腦的瘋狂產(chǎn)物？”
　　“只有一個我�！陛p快的聲音如同清涼的小溪流瀉，聲音的主人已經(jīng)消失，然而就如同柴郡貓一樣，她輕快的聲音仍然無形無影地在空氣中輕淌。

　　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走到戶外——夢中的時間（如果還可以這樣說的話）大多都是這樣不知不覺地悄悄流逝過去的。午后（他從太陽的角度判斷）清涼的、載著草木清香的風(fēng)溫柔地包容著他，降低他的體溫，終于他體內(nèi)的水分重新全部液化。他感到舒適而清涼，此刻不愿意再去想那個幽靈所代表的一切，盡管知道自己大概永無可能擺脫它，知道它可能隨時隨地卷土重來。和風(fēng)如同一只溫柔的大手輕撫著他，腳下的草地是那樣高，那樣松軟，踏過的草葉的汁水氣味是那樣新鮮，平靜的湖面偶爾蕩出的浪花聲是那樣安寧，以至于……
　　盡管在夢中睡著有些荒唐；但是他確實這樣做了。
　　過了一百個世紀(jì)——也可以說是一秒鐘——他于迷茫中醒來，揉著眼睛，打著呵欠，沒等視線清晰過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正背靠那棵山毛櫸樹的樹干，聞到了撲面而來的湖水的清冽氣味；接著視線清楚起來，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正與詹姆和小天狼星一起坐在樹下——這兩人先前出人意料地一直保持沉默。
　　“呵，我們長睡不醒的月亮臉終于醒來了！”詹姆嗬嗬笑道，把黃油啤酒瓶子舉到眼前，對著陽光，欣賞著里面琥珀色的液體泛著夢幻般的金色光芒。
　　“他不醒是不行的——要不天黑了用什么照明�。俊阒牢覀儼涯銖牟莸厣贤匣貋碣M了多大的力氣嗎？！”小天狼星不耐煩地厲聲說道，假意責(zé)備，拉下臉來，把瓶子舉到嘴邊酎了一口。
　　“霍格沃茨最聰明的兩個學(xué)生怎么會用蠻力搬動在草地上睡著了的朋友呢？他們聰明地知道用一個懸停魔咒完全可以解決問題�！彼创较嘧I，卻忍不住露齒而笑，但不久這笑容便被卷土重來的疑慮的幽靈重新抹去了。
　　“盡管我知道自己很瘋狂，”他最終開口，
　　“我們都很瘋狂，不是嗎？”詹姆痛飲了一口，做出一副瀟灑的樣子，把一頭亂發(fā)拂到腦后，使它變得更加蓬松。
　　“我也知道這樣問很荒唐，”他斟言酌句，用手支著微沉的下頦，“也知道問你們很荒唐，”他認(rèn)為不值得讓詹姆和小天狼星面對他不安的目光，于是假裝注視著湖面上一片隨微波輕漾的樹葉，“但是——你們確實是我大腦的瘋狂產(chǎn)物嗎？或者，這個地方的一切都是虛妄？”
　　山毛櫸樹梢上幾片枯萎的葉子被詹姆和小天狼星瘋狂的大笑震落了。
　　“老伙計，你還沒醒過味兒來嗎？你都是這塊兒的人了你還在說這塊兒地兒根本不存在，所有一切都是虛無？你這不等于說你自己根本就不存在嗎？掐掐你自己，你會證明在夢里人同樣是感到疼的�。�！”
　　“那是，”小天狼星接過詹姆的話，“而且你還不知道嗎？在這里時間對每個人絕對公平，在這里一秒鐘與永恒是沒有區(qū)別的——”
　　“還是讓我們自己動手幫他證明吧！我說，尖頭叉子，你就不給月亮臉來瓶酒，讓他看著咱們喝？來吧，給萊姆斯開瓶酒，讓我們一起為時間的公平干杯！”
　　他感到背后挨了重重一拳，不禁疼得大叫一聲，蜷起身子，閉上了眼睛。但當(dāng)他再次睜開，先前的景物卻并未消散，面前最突出的是詹姆那張壞笑著的臉和他遞過來的那瓶黃油啤酒。不想破壞朋友的興致，他暫時把自己的憂慮放到一邊，大笑著與他們碰瓶，接著咕咚咕咚飲下了幾大口酒。
　　開始他并未察覺到異樣。但是不久他不禁覺得灌下喉嚨的液體似乎并不是黃油啤酒，而更像火焰威士忌；下一秒鐘辣味就已經(jīng)在他嘴里燃起熊熊烈火，順著嗓子一直燒到胃——這也不是火焰威士忌！這個可比那個勁兒大多了，但是——等等，這似乎不是酒的辣味，而是——
　　“沒錯，”一個惡作劇式的聲音說，“這確實是辣椒�！�
　　“這是我們的新產(chǎn)品——‘辛’黃油啤酒！恭喜你，萊姆斯！你成為了我們產(chǎn)品的第一個志愿實驗者！”
　　他體內(nèi)好不容易才重新液化的水不幸再次被蒸干了，從舌尖到幽門每一寸組織都如同烈焰燒灼——但是這并未能把那幽靈完全驅(qū)走，他仍能感到它在他四周盤旋著。他站在原地噓著氣，選擇了沉默——因為腫大的舌頭使他無法說話。
　　“當(dāng)然，我們可不能讓我們的老實人萊姆斯拖著一條辣腫了的舌頭到處跑，”
　　“也不能讓這辣味一直在他嘴里留著，讓他飽受折磨，”
　　“所以——”弗雷德朝他做了個鬼臉，
　　“我們已經(jīng)提前準(zhǔn)備好了解藥，”喬治如法炮制，
　　“這次保證不是惡作劇�！彪p胞胎異口同聲地正色道，但隨即那更加夸張而詭異的、一模一樣的鬼臉卻并未讓人放心多少。
　　他們?nèi)舆^來一個藍(lán)色的小瓶子，他忙用雙手接住，無法克制住自己不把瓶子對著光照一照——瓶子是無色透明的，而先前看到的藍(lán)色來自里面的液體，在清冽的陽光下打著金色的明亮漩渦。液體的表象是讓人放心的，而且弗雷德和喬治不斷催促的眼色和舌尖不斷跳動的腫痛也在不斷對他施壓讓他喝下瓶里貌似無害的液體。他最后下了決心，用小瓶子里清涼的液體漱了漱口，又吞到肚里，他立刻感到消化道的熱度降了下來，舌頭也慢慢開始消腫。最終當(dāng)他終于可以說話，可以問問題來消除他遠(yuǎn)還沒有消除的疑慮之時，他有些結(jié)巴地問道：
　　“你們——你們不是不應(yīng)該在一起出現(xiàn)的嗎？”
　　“在夢中，”喬治起句，
　　“一切皆有可能，對此，”弗雷德接下，
　　“老伙計，你不久就會習(xí)慣。”喬治跟上，
　　“而且我們兩個和你都是夢中人。”
　　“我想你們一起出現(xiàn)是因為你們只是我大腦的瘋狂產(chǎn)物吧？”發(fā)現(xiàn)他沒法說服誰，他自顧自地說道——他更不禁擔(dān)心起這個地方內(nèi)外的一些事情來�！澳銈円部峙虏恢勒材泛托√炖切侨チ四睦�，又抑或是你們就是他們，是同樣的一種幻象，而變化只是我的大腦的臆造？”
　　雙胞胎意味深長地彼此對視。同時做了一個“真是拿他沒辦法”的手勢。
　　“詹姆和小天狼星已經(jīng)去做他們自己的夢了，”弗雷德歪了下腦袋，笑著擠了擠左眼，
　　“我們只是接上來而已。”喬治捂住左耳曾在的地方的空洞，向相反的地方歪頭，笑著擠了擠右眼。
　　“至于你大腦的瘋狂產(chǎn)物？”弗雷德接著說，
　　“你曾經(jīng)瘋狂過嗎？”兩人同時質(zhì)問道——一模一樣的雙手叉腰動作像極了莫麗。
　　“是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他沉著臉說，“那時你們還沒影呢。”
　　“不管怎么樣，你要這樣說，”
　　“嘿，我們還說你是我們大腦的瘋狂產(chǎn)物呢，或者——”
　　兩人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彼此上下打量。
　　“你是嗎？”
　　“你是嗎？”
　　兩人都攤開雙手，向彼此表示否定；再次轉(zhuǎn)向他，揮手表示告別。
　　弗雷德和喬治再次露出狂放的歡樂面容，做了一個一模一樣、夸張的扭腰轉(zhuǎn)身動作，接著啪的一聲一起消失了，只剩那兩張一模一樣的狂放笑臉的幻象還在空中徘徊不去，把他一個人和那個圍繞著他旋舞的疑慮擔(dān)心的幽靈留在樹下原地，思緒迷�！�

　　他繼續(xù)漫無目的地在夢中漂�。猴h過高高地蕩著秋千的莉莉，飄過在旁邊的灌木叢中睥睨的斯內(nèi)普，飄過安多米達的后院，看見毛線針在她面前飛舞，看見她的淚水撲簌簌地落在她正在織的毛衣上，飄過弗立維和多洛霍夫的決斗現(xiàn)場，飄過禁林邊界，竭力挺住海格的嚎啕大哭和能把人的骨架子擠碎的擁抱，飄過（也許更多的是逃過）那一大群瘋瘋癲癲、吵吵嚷嚷，蜂擁而至的少女們——她們正拿著鮮花和簽名本，用她們?nèi)牡目駸嶙分鹚ㄋ唤{咒自己，同時也感到奇怪，自己什么時候怎么產(chǎn)生了這種思想）……

　　終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黑暗中沉浮，面對著一堆熊熊的篝火，火堆對面是鄧布利多湛藍(lán)的雙眼，從半月形眼鏡后面像X光一樣饒有興趣地掃描著他。
　　篝火噼啪作響，細(xì)小的火星在鄧布利多的面孔周圍向上騰去，搖曳的光線把鄧布利多臉上的皺紋用陰影蝕刻得更深。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鄧布利多首先開口，半月形的眼睛在交疊的完好十指上方明滅。
　　他嘆了口氣，把目光從灼熱的火堆上方移開�！拔覍Υ瞬⒉桓械狡婀�。”
　　“你不相信夢境�！编嚥祭帱c了點頭�！安贿^必須承認(rèn)，你在處理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困境的時候表現(xiàn)還是比較出色的。但是這是否也使得你過于現(xiàn)實呢？”
　　他噤聲，以沉默相對。
　　“以至于你在夢中都不相信夢——而且即使你不畏懼死亡，你卻害怕虛無。我想盧娜的那首詩已經(jīng)把夢世界的規(guī)則闡述得很好了。任何你不相信的事情在此都可以發(fā)生。比如說——你看。”
　　在他來得及叫出聲來之前，鄧布利多已經(jīng)把一只手伸入了火焰，捏出兩個不斷顫動的小火球捧在手心，流暢地把它們從一只胳膊滑到另一只，又靈活地把它們在之間旋轉(zhuǎn)，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透出愉快。他不由得睜大眼睛。
　　“你看，”鄧布利多漫不經(jīng)心地一邊擺弄火球一邊隨口說道，“在夢的世界一切都可能發(fā)生——并且只要你在夢中，他對你而言就是真實的。你可以試試——”
　　鄧布利多忽然把一個小火球向他投來；他伸出雙手，卻猶豫要不要接，但是未等他作出決定，火球已經(jīng)碰到了他的袖子，在上面燒出一個小洞，疼得他不禁叫出了聲、
　　“你看，”鄧布利多攤開雙手，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并不是我有意要燒你啊。你不相信夢的真實和無窮的可能性，它就會自己向你證明。可跟我沒有一點關(guān)系啊。不過——你再看看�！�
　　他低頭望向自己剛剛被火球燒漏的袖子；完好無初，并且他剛剛意識到，疼痛已經(jīng)像它來時一樣快的消失了。
　　“看到了吧，”他接著說，“至于夢境……這取決于所有做夢者的想法和意愿——也就是說，你夢到某人不一定是出于你自己的愿望。我想你應(yīng)該受夠了那幫姑娘們吧。你之所以會做那個夢是因為她們——她們來自與你不同的世界，而在那個世界里，你……”鄧布利多抬起頭注視著他，藍(lán)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的微笑。“我就不說怎么了——你肯定不愛聽。事實上，似乎所有存在能夠做夢的生物的世界都通過這個世界相連�！�
　　“你我的□□已經(jīng)死亡，”鄧布利多終于沉下臉來，皺紋深處的陰影再一次使他顯得如此蒼老，“但是你我的靈魂仍然活在這里——這靈魂的家園。對于靈魂，還有什么不是真實的？”
　　他再次迎向鄧布利多的目光——但是沒有成功，火光映在他的眼鏡上，霎時一片亮白，顯得如此高深莫測。
　　“你所關(guān)心的人們在他們自己的世界——在夢境內(nèi)外生活得都很好。你還有什么擔(dān)心和憂慮的？你還有什么好疑惑的？況且——在夢的世界當(dāng)中，你們的交流會更加自由和坦誠。幽靈啊，”他抬起一只手，“我早看見你了。你現(xiàn)在可以消失了�！�
　　他晃晃腦袋，想讓自己變得清醒；這之后他確實感到那如影隨形的幽靈的身形在逐漸消融。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要問�！彼辶饲甯蓾暮韲抵筝p聲說。
　　“什么？”鄧布利多在火堆對面探詢地傾身向前。
　　“我還會離開這里嗎？”
　　“這個嗎，”鄧布利多直起身子，“鑒于在這個世界當(dāng)中時光已經(jīng)死亡，在什么時候很難說。不過我想你會一直待到——”
　　“什么？”
　　“直到你醒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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