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實布羅德里克和克里斯托夫都不想去看世界杯。
　　但朱迪絲一定要去，因為那個保加利亞帥小伙子克魯姆；卡羅爾表示贊同，并且責(zé)怪克里斯托夫和布羅德里克說，雖然他們兩個都干著神經(jīng)兮兮，不可告人的工作，但他們也沒有權(quán)力把工作上的神經(jīng)兮兮帶到家里來。聽到這個，博德和克羅克無奈地對視，向彼此露出了一絲苦笑。
　　難道真的躲不過去嗎？
　　其實布羅德里克并不是很討厭露營，但僅僅是因為他們知道未來會到來的那一件小事，他們等在宿營地的每一天都變成了一種煎熬。終于捱到了世界杯決賽的當(dāng)天，他們兩個早就暗中相約，誰也不出帳篷：會見某個名人的機會有的是，但決不能在今天，在這個早晨。
　　然而讓他們驚愕的是，那天早晨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的腿決定擅自行動。布羅德里克和克里斯托夫自然是大驚失色，隨即開始齊心協(xié)力對付他們的腿。但最終，精疲力竭的兩人還是被自己的腿從帳篷里拖了出來——連腿僵立停死都不管用了。他們最終只得渾渾噩噩地聽從自己的雙腿的擺布了。
　　布羅德里克仍保有一絲希望，于是他拒絕看路旁必定會出現(xiàn)的那幾個人。而完全放棄了抵抗的克里斯托夫已經(jīng)如喪家之犬一般了。然而，亞瑟的聲音還是穿進了布羅德里克的耳朵：
　　“那是博德和克羅克……他們的工作無可奉告……”
　　表面上看，是他們的腿勝利了；實際上，是拿筆桿子挑著他們的腿的那個人勝利了。布羅德里克似乎聽到了世界的頂端那張白紙上上帝的筆尖的沙沙作響，似乎聽到了把歲月之書托付給他們的那個上帝嘲弄的笑聲。
　　“克里斯托夫……”
　　“我知道，布羅德里克。他打敗了我們�！�

　　二

　　其實布羅德里克私下里認為，克羅克比他幸運的多。
　　的確，他們兩個都要每天面對著那晦暗的房間里，架子上那些閃著微光的命運；歲月之書就躺在他們兩個的抽屜里；他們兩個都要忍受著知情的幻滅感，知道自己周遭的人們生如草芥，雖然那并不完整的歲月之書上并沒有記錄他們的名字，但上帝的筆尖一樣決定著他們的命運，隨時可以拿來當(dāng)作一場宏偉史詩的炮灰。但是布羅德里克的對于這個世界存在的目的的職責(zé)和命運已經(jīng)白紙黑字地寫在歲月之書當(dāng)中，而克羅克則不然，他只在歲月之書當(dāng)中，于世界杯決賽前夕幽靈般出現(xiàn)了一次，他們世界之外的那些歲月之書的真正讀者們很難記住他，在那一次露面之后他便可以無憂無慮地享受命運之外的生活了。克羅克反駁說，他自己能跟命運抗?fàn)幍臋C會只有那一次，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被打敗了。布羅德里克比他擁有更多更多的機會，而且他對世界真正目的的貢獻比克羅克大得多。
　　布羅德里克嘆了口氣。其實說與命運抗?fàn)幍臋C會還存在，只不過是他們的自我安慰罷了。命運就寫在歲月之書里，完全正確，不容變更。從世界杯決賽的那個早晨，他們就已經(jīng)被打敗了，上帝在他們面前近乎狂妄的力量展示證明了這一點。但即使這樣，也不能阻止他心中產(chǎn)生強烈的不甘。
　　而這個世界存在的真實目的呢？唉，在波特所在的這個可憐的盒子世界當(dāng)中，他確實應(yīng)該是最理解波特的人了。額上刻下一道傷疤和擁有歲月之書一樣，都決定了一個人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有形和無形的傷疤都在提醒波特，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欢恋榈閴涸谛念^的歲月之書也在提醒博德，這本書絕對正確，不容修改，無論他是多么不甘心敗在上帝的筆尖之下。

　　三

　　克羅克調(diào)走了。雖然這二位同時承受歲月之書重擔(dān)的老友有些戀戀不舍，但克羅克確實無法完全壓抑離開神秘事務(wù)司這個陰森森的地方的欣喜。布羅德里克不能因此責(zé)備他：不必再承受歲月之書的重擔(dān)，不必再承受沉默的煎熬，重見天日的感覺多好啊，布羅德里克不能責(zé)備他的朋友，他也更沒有嫉妒他的朋友的權(quán)利。
　　“日子快到了。難道真的就不行嗎？”
　　“你我都深知命運無法更改。”
　　“哪怕只是試一試也好�！�
　　“我想他的心情還沒好到那個份上。”
　　“那么，祝你好運。”
　　“好好享受命運之外的生活吧，克里斯�！彼冻隽艘粋�凄慘的笑容。
　　他們兩個很小心，誰都沒有說“死”字或是具體提及布羅德里克將會赴死的事情。但布羅德里克禁不住想，如果死亡意味著離開盒子，這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四

　　布羅德里克這天上班前精心整理了一下儀容，以前所未有，以后也不會有的認真程度。因為他知道這次差不多就是在整理遺容了。
　　他刻板與機械地準備好了一切，接著又刻板與機械地坐到書桌前，給朱迪絲寫了一張便條。
　　“親愛的朱迪絲，
　　恐怕我今后不能回家吃晚飯了。
　　布羅德里克，吻你�！�
　　他自己的確想留個條子，但他不知道他動作的僵硬是原自上路之前特有的麻木與絕望，還是上帝的筆尖又在撥弄他。如果他給老婆最后留一句話也要上帝代勞的話——
　　他真想尖叫，想把面前的一切狠狠砸到那個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上帝身上，掰斷他的筆桿，折彎他的筆尖。但是他硬生生地壓下了這種沖動�，F(xiàn)在他百分之百地確定自己是因為憤怒而僵直，而不是上帝的筆尖在撥弄自己。
　　上帝的筆尖，是啊，多么熟悉的老朋友和老對手，在他和克羅克玩忽職守時把他倆從帳篷里硬挑出來充當(dāng)波特面前的兩個過客，孜孜不倦地寫好每一卷需要決定的命運，放入博德和克羅克的抽屜里，填入一個個預(yù)言球中。這位體貼可靠的老劊子手狂妄地揮舞筆尖展示著他的創(chuàng)世力量，甚至體貼入微到了親自為博德本人寫好面對黑魔頭黨羽時要用的臺詞，連那個著名地下抵抗組織的成員都沒有這樣的特權(quán)。即使他自己不愿意說，那銳利的筆尖也會輕巧地撬開布羅德里克緊閉的雙唇，像控制牽線木偶一樣擺弄他僵硬的舌頭。
　　為什么上帝要費盡心機地這樣折磨布羅德里克？大概是他感到無聊吧，他在心中狠狠地啐了一口。他知道自己法力無邊，實在是想在一個知道他力量的人面前狂妄地展示他的力量，看著他這樣的小人物憤怒著卻又無能為力，知道確實可以怨天尤人，卻發(fā)泄無門，最后在上帝的旨意之下如螻蟻一樣滅亡，想必他的心里會感到十分滿足吧。
　　圣人波特以為自己是在同命運抗衡，可是他走的路恰恰就是他的命運。他那樣渾渾噩噩地承受著重負，無疑是幸福的；而像那樣自認為清醒，但實際上仍然渾渾噩噩地從容赴死，無疑也是幸福的。這個世界是屬于他，為他而存在的，所以他在這個世界當(dāng)中注定要幸福。
　　對波特的嫉恨填滿了他的心胸，在他心不在焉的時候，他的腿又開始擅自行動。上帝決不能等到布羅德里克逃跑的念頭成形。

　　五

　　布羅德里克躺在病床上，除了嘴唇在無聲地蠕動，全身上下一動不動，如同被石化了一樣。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因為那里有只有他才能看到和理解的存在。
　　原本不可見的上帝和他的筆現(xiàn)在確確實實地居高臨下覆壓籠罩著他。這偉大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這個渺小的東西的無情嘲笑。他正仰視著一張白紙的背面，看著上帝之手和他的筆桿子飛速掠過紙面，看著上帝的筆尖在紙上留下的一行行文字的倒影。布羅德里克的雙唇就遵照這些文字的指示不斷開開合合，他對此毫無辦法。
　　我累了。布羅德里克想，累死了。余光就可以看見那株偽裝成盆栽植物的魔鬼網(wǎng)張牙舞爪，幾天之后這東西就會脫掉偽裝，掙脫桎梏，奪走他的性命。難道這還不夠嗎？他過去一直以來都在等待著此刻的瘋狂作為解脫，可這壓根兒是無稽之談。瘋狂只是假象，上帝現(xiàn)在還要進一步搞垮他。難道這還不夠嗎？他已經(jīng)是將死之人了。
　　他知道波特看到了他，也看到了幾天后會殺死他的兇器，還知道他幾天后會對沒有及時認出它感到自責(zé)，可這屁用沒有，那時候他早死的硬邦邦的了。
　　你一定認不出來，因為你必須這樣做；你一定會感到自責(zé)，因為上帝把你造成了這個樣子。
　　或者是上帝讓你這樣想的？
　　或者是上帝讓我這樣想的？
　　他意識到了這點，本能地感到一陣恐慌，就好像有人抽走了他腳下大地的根基。但當(dāng)他又意識到這恐慌來自同樣的地方時，他又一次感到了更大的恐慌。然后是更大的恐慌更大的恐慌更大的恐慌更大的恐慌更大的恐慌——
　　杰納斯•西奇病房里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這凄厲的聲音引起了這件精神病房內(nèi)更多刺耳的尖叫聲。所幸這時，圣人波特已經(jīng)離開了圣芒戈魔法傷病醫(y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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