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1947的片斷
1947年的第一場雪從一月開始下了足足兩個半月,太陽偶爾從鉛灰色的云層中擠出一絲光線,隨即又被長達16個小時的黑夜吞沒。這里是柏林,白雪覆蓋著焦土,森冷的空氣里游蕩著硫磺氣味的幽靈。
那時整個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紐倫堡,柏林因而成為一座被遺忘的城市。失意的人們在奧得河畔漫長的冬天里喟嘆,追念往昔的歲月,或者談論誰也不知是否會到來的明天。
場景:
柏林西郊施潘道監(jiān)獄的一間囚室。黃昏。墻壁刷成淺灰,一側(cè)的窗戶正對著監(jiān)獄中心的花園——那里的積雪仿佛每日都被清掃,因而看起來比別處薄一些,隱約可以看見積雪之下枯黃凋萎的土豆植株;另一側(cè)的窗口則可以遠眺冰封的哈韋爾河與施普雷河。屋子里沒有壁爐,一只小煤爐替代了它,燃料卻是枯萎的豆桿,并且因為潮濕而冒出嗆人的濃煙,窗戶因而是大開著的。
墻角擺放著一張簡陋的床,屋子正中靠窗的位置則擺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有兩只空碗,其中一只的底部還殘留著辨不出顏色的濃湯。
吉爾伯特貝什米特面朝著正對花園的窗戶坐在桌旁,背對著門,肩胛骨的輪廓撐起一件顏色洗得灰白的舊國防軍軍裝,肩章和勛章當然都是不存在的;在他的右側(cè),弗朗西斯波諾伏瓦正推開餐具,將一疊日記本攤放到桌上,隨意地拿起一本想要翻開。
吉爾伯特(嗤笑):那是1870年的合訂本,我想你看著不會太愉快。
弗朗西斯(也笑):總不會比1940年更不愉快。——當然,即使是1871年的凡爾賽,氣氛也遠好過1945年至今的紐倫堡。
吉爾伯特:再矯情本大爺就把你扔到施普雷河里去凍成冰棍。你不到紐倫堡去分贓,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弗朗西斯:來看看老朋友……當然是因為這個,誰說不是呢?
吉爾伯特:(不屑)難道不是因為紐倫堡只留給你旁聽的席位,連舉手表決這種事都沒有你的份兒?
弗朗西斯:總比我們的另一位老朋友好多了。安東——他被扣住紐倫堡并被強迫扮演證人,每天負責在冷場的時候出來哭訴他有過怎樣悲慘的遭遇,你知道他那直性子,這可真夠他受的。
吉爾伯特(聽著很快活):排著隊想要替他哭訴的人想必也很多!
弗朗西斯:那也得運氣足夠好才行。北邊那個叫提諾的小個子已經(jīng)哭不動了,現(xiàn)在是貝瓦爾德在替他哭,但水管佬總是粗暴地讓他們都住嘴。菲利克斯穿著花裙子出現(xiàn)在法庭上,哭著宣稱應該把但澤還給他,哦,他還熱衷于當眾展示被你捅出的傷疤——確實夠嚇人的。
吉爾伯特(哈哈大笑):簡直像個馬戲團!——伊麗莎白那男人婆呢?
弗朗西斯:暫時還沒有清算到她……你不關(guān)心一下你的小路德?
吉爾伯特:如果我猜得不錯,路德死不了。
弗朗西斯(攤手):這個哥哥我可不知道。你得去問眉毛養(yǎng)出來的那個白眼狼。
吉爾伯特:除非那個死胖子被漢堡包塞壞了腦子。
弗朗西斯:哎呀哎呀,別這么說,他對你的小羅德可是關(guān)照有加呢!
吉爾伯特(反諷):而你卻只能在這里跟一個臭男人磨嘴皮?
弗朗西斯: 好了,雖然我們在這場戰(zhàn)爭里立場敵對,但是哥哥我也很討厭那幾個混蛋來插手中歐的事兒——包括眉毛。所以紐倫堡的空氣不適合我。
吉爾伯特:(嘲笑):只是如今你也只比我多了自由,什么都做不了。
弗朗西斯(拍拍吉爾伯特的肩):說得對,老朋友。歐洲大陸已經(jīng)衰老了,現(xiàn)在是漢堡包和原子彈的時代。
吉爾伯特:如果你不甘心的話,我想以你的聰明已經(jīng)知道可以怎么做了。
弗朗西斯(嗤笑):你小子什么時候也學會拐彎抹角了?想要哥哥我替你照看小路德就直說……(湊近)他是誰的兒子還不知道呢。
吉爾伯特:那你就養(yǎng)養(yǎng)看嘛,有種的跟本大爺打賭,看路德長大了像誰。
弗朗西斯:不必使用這種激將法,我自然知道要怎么做。(湊得更近)要么,連老婆也一起交給我來養(yǎng)?
吉爾伯特(把腳放在桌子上):我擔心你力有不逮。
弗朗西斯:我確實打不過那個死胖子和水管佬,但,中歐可是我的地盤,東邊的王先生家里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強龍不壓地頭蛇嘛。
吉爾伯特(大笑):想不到你這么介意我娶了羅德里赫這件事?
弗朗西斯(故意裝出夸張的幽怨表情):哥哥最不愛看的就是小羅德為了你這么個蠢材要死要活。想當年你還在北邊的蠻荒之地放馬,我們就已經(jīng)在塞納河畔共度良宵了,唉……(搖頭)唉,小羅德那張漂亮的臉背后也是個死心眼……不過哥哥最擅長松土,要試試看么?
吉爾伯特:除了松土你還能做什么?
弗朗西斯:當然是連根挖起,然后移栽別處。
吉爾伯特:打賭吧,阿爾薩斯。
弗朗西斯:可是那地方已經(jīng)是哥哥我的地盤了喲。
吉爾伯特(笑):因此您不敢以它為賭注?
弗朗西斯:哥哥只是不愿意占你的便宜……如果你執(zhí)意要賭,那么薩爾如何?
吉爾伯特:那本來就是路德的地,你拿別人的東西來下注還真不害臊。好了,你放棄吧,你贏不過我的,贏不過講德語的人——贏不過死人。(把弗朗西斯扯過來,粗糙地吻了一口)替我把這個吻轉(zhuǎn)交羅德里赫。
弗朗西斯:感謝您的信任,我一定忠實地替您完成,還會加上利息——不過,(看看表,神秘地)他今晚會過來。
吉爾伯特(跳起來):……什么。
弗朗西斯:昨天他收到來自柏林的一封信,然后就坐不住了。水管佬堅決不同意他離開紐倫堡,出入證還是我替他弄的。怎么樣?哥哥夠不夠貼心?
吉爾伯特:……(不自然地扯了扯衣領(lǐng))
弗朗西斯(環(huán)顧四周):唉,只是在一片土豆田里約會……真是唐突佳人。說起來柏林這個地方,位置偏僻,天氣惡劣,現(xiàn)在又是一片焦土,夏天沒水,冬天沒炭,怎么看都不如巴黎的一根指頭……
吉爾伯特(咧嘴笑):然而?
弗朗西斯(夸張地):然而那位死心眼的少爺卻總是記掛著這個鬼地方……哥哥好心邀請他去巴黎暫住,他差點把水杯扔到哥哥臉上……幸好現(xiàn)在他也被扣在紐倫堡扮演受害者,要是呆在維也納,恐怕連口熱湯都沒處喝去……
吉爾伯特:(大笑):弗朗西斯,真難得你個情圣也有陷得那么深的時候!
弗朗西斯: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這筆賬,安東也還記著呢。
吉爾伯特:安東那塊實心的無酵餅!
弗朗西斯:走著瞧吧,最近我時常覺得我們真的都老了。(拎起一瓶紅酒放到桌上)勃艮第被你用坦克推成了平地,這東西可來之不易了。嚴格說來這兒禁止喝酒,不過今天算哥哥給你的特別服務。
吉爾伯特(瞟一眼酒瓶):我要德國黑啤酒。
弗朗西斯(不理會他,掏出個開瓶器開始鼓搗軟木塞):1918年的,那年開完了凡爾賽會議,我就私藏了一批紀念品——那年的葡萄特別甜美,不嘗嘗嗎?
吉爾伯特(遞過酒杯):1871年的葡萄更美,可惜那年您連收獲的機會都沒有。
弗朗西斯(晃晃杯子自己先喝了一口):不過那些都是過去啦,看開點兒吧老朋友……天怎么變,日子也還得過……(又抬手看看表)唔,你的小寶貝好像快到了,如果他足夠守時。
吉爾伯特:那么請您回避一下。
弗朗西斯:不要這樣如臨大敵呀,哥哥會傷心的~(放下杯子站起來)給你們15分鐘,不可能更長了。讓水管佬知道的話,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羅德里赫走進來的時候悄無聲息,吉爾伯特沒有回頭。他只是聞到了熟悉的松香氣息,像冬季的黑森林,積雪從樹梢滑落,激蕩起一陣沉淀的冷香。2月的歐洲大陸北部有著零下20度的嚴酷,足以冰封一整片國家,以及一個人的心靈。
“你來干什么!彼牭阶约旱穆曇舾蓾,單詞的音節(jié)粗糲如金屬相互摩擦。剛才他和法國人交談時口若懸河,此刻回歸自己的母語,卻仿佛忘記了正確的發(fā)音方式。
“我收到這個。”細瑣的紙張折疊的聲音,伴隨著冰冷徹骨的語調(diào),“所以連夜趕來要個說法。”
“說法?已經(jīng)寫得很清楚了吧!彼室庾屶托Φ穆曇魪谋强缀叱,“您不識字?”
對方為這忽然變化的人稱代詞沉默了半秒!叭绻皇沁@樣,我不接受!奔垙埶毫训穆曇,下一秒有細碎的紙屑飄過他的腳面,黑色的墨水在昏暗的燈光下微微泛紅。
“出去!彼秃鹬瑧嵟蝗缙鋪,像毫無預警的海嘯沒過頭頂,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1866年的布拉格,羅德里赫看著他的決絕眼神。
身后沒有腳步響動!斑t了!卑l(fā)梢掃過衣領(lǐng)的簌簌聲。他閉上眼,漆黑的視野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羅德里赫輕輕搖頭的樣子。動作輕柔像一根羽毛飄落在水面,卻堅定如不可撼動的磐石。
他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來。
羅德里赫站在逆光的位置,全身裹在黑色的單薄風衣里,更顯得臉色尤為蒼白。吉爾伯特努力回想了一下上一次見到他的場景,他確信是在柏林,只是難以確定準確的時點。——柏林像塊磁鐵,內(nèi)里有它獨有的精密的磁力線,使得包括歷史和時間在內(nèi)的一切都循著既定的軌跡循環(huán)往復。
他們沉默地對視,就如同他們過去數(shù)百年以來在這片土地上仿佛永無休止地角力一樣,這種比拼耐力的決斗通常不會以普魯士人的勝利而告終,這次也沒有例外。
“穿得像個寡婦……”他撇撇嘴,忍不住開腔,“本大爺可還沒死吶……”
隨之而來的擁抱似乎順理成章,但因為寒冷或者其他的理由,他們的身體在彼此的懷抱中仍然僵硬。他感到羅德里赫的顫抖發(fā)自靈魂。
“弗朗西斯!”于是他向門外喊道——他知道法國人一定沒有走遠,也許正豎起耳朵監(jiān)聽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在曾經(jīng)的種種過往的份兒上,就讓你聽到的一切成為歐洲的秘密吧!”
他感到羅德里赫的呼吸明顯地一窒!澳谏裁礆?”羅德里赫推開他向后退了半步,他們的鼻尖相距不過半英尺,呼吸化為白霧在虛空中交織,傳遞著干冷的空氣里一點珍貴的溫暖與潮濕。愈發(fā)清冽的松針的香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目光移向窗外。
“我說過了——本大爺不要你了!
“如果您試圖以這樣的方式來取得某種心理安慰,那么您錯了!睂Ψ降姆磽粞杆俣怃J,羅德里赫把這個在18世紀經(jīng)常對他使用的敬詞咬得舉重若輕,只有煙紫色的瞳孔泄露了他的憤怒和焦躁。
回答他的則是一陣嗤笑:“我們在走到一起之前曾經(jīng)走過多遠的路?那些路可有任何共同之處?只要這樣想想,難道我還需要通過否認我們的關(guān)系來獲得安寧?”
“那么請您先回答我一個簡單的問題——”時光仿佛回到1743年,他們仿佛穿著莊嚴的禮服坐在可笑的談判桌的兩端,用最精致文雅的語言表達最粗俗和赤裸的欲望。無休止的辯論和無休止的繁文縟節(jié)令人窒息,但這套既定的程序有如咬合的齒輪,如今,它也依然精密地轉(zhuǎn)動著——“回答我,您為什么不看著我?”
沉默令人難以忍耐,微弱的暮光悄然謝幕,濃黑的空氣里只剩下積雪的反光照亮的一隅!拔也幌肜速M時間了!边@次先開口的是羅德里赫,“我這次來,只是想告訴您一句話。還有——按照您的希望——把這個還給您!
他解下圍巾,露出扣得嚴密平整的衣領(lǐng),然后解開領(lǐng)口的紐扣,從里面拈出一根銀色的項鏈。吉爾伯特記得它的末端掛著一枚銀質(zhì)的天主教十字,他不知那是什么年代的古董,只知道自羅德里赫讓他看到它開始,就從來沒有摘下過它——但這一次他猜錯了。
那是一枚戒指。
“這是我收到過的所有婚戒中最沒品位的一枚!绷_德里赫將這枚小東西平放在左手掌心,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勾起它,貼近自己的唇邊,“我原以為會戴很多年,還覺得很苦惱呢!給您。”
他伸出了右手,手指微微發(fā)青,骨節(jié)分明。吉爾伯特無端地想起1759年在庫內(nèi)斯多夫,他們領(lǐng)兵對峙的時候,穿著雪白軍服的騎士也有著這樣一只緊握著劍柄的手,他的背后飄揚著漫天漫地的黑金兩色的旗幟。
他心煩意亂地伸手去接,用幾乎粗暴的動作逃避了手指的相觸。細小的金屬物件上殘留的體溫迅速地飛散,沉甸甸的冰冷壓墜在手心。“你還要說什么?”他攥緊了拳頭,戒指上的大鐵十字烙印在肌膚的紋理上,“快點,本大爺?shù)哪托暮苡邢。?br>
羅德里赫閉上了雙眼。這個動作持續(xù)了數(shù)秒,當他再次睜眼時,紫色的瞳孔深處已經(jīng)恢復了清澈和平靜!拔蚁敫嬖V您的是,終我一生——我不知道這究竟會是多長的時間,又或者多短——”他輕緩而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單詞,溫柔而決絕,“我都不會再屬于任何人。——包括您在內(nèi)!
他短暫地頓了頓,然后拿起了桌上的圍巾!拔以撟吡恕!彼f,“我該和您說‘再見’嗎?”
沒有回答。吉爾伯特背對著他揮了揮手,像是擎起軍旗或者揚起長劍的姿勢。聳動的肩胛有著依舊凌厲的線條,微光將他定格成了一張剪影,堅硬而單薄,宛如刀刃。
直到羅德里赫的背影消失在門廊的陰影里,他都沒有轉(zhuǎn)過身來。
—Ende—
插入書簽
和基友君聊天之后補完出來的東西……反正……只是一時興起。
文中普法對話部分里,吉爾伯特部分的版權(quán)屬于艾奧莉拉同學。=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