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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談無欲是被煙味嗆醒的,睜開眼時周身全是愁云慘霧,他皺了皺眉動下手指,立馬覺著自己這魂魄肯定還錯著位,以至于瞧見眼前那暖黃色時他一瞬間想給自己探個鼻息看看還有沒有熱氣。
“哎呀呀,總算醒了?”套著明黃色寬袍大袖的人好整以暇地掐滅煙斗,在他眼前晃晃:“談兄,麥被藥師我嚇到,這兒是苦境,不是仙山!
談無欲深吸口氣,推被坐起:“廢話,我知道我沒死!
藥師神情頓時黯然,唉聲嘆氣道:“耶,談兄,連這點成就感都不肯給,也忒小氣些!
“要從脫俗仙子這里拿成就感貴得很,你未必付得起!
“哎呀呀,藥師我這是撿了個人,還是撿了個釘子給自己碰!蹦缴侔锌噙B天,談無欲理也沒理他,視線在周圍溜了一圈,嘗試辨認自己所在:“……峴匿迷谷?”
“正是。”慕少艾走過來一指搭上他手腕,許久后那皺眉頭的樣子讓談無欲只能聯(lián)想到羽人非獍:“談無欲,你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月才子仔細想了想:“我從心筑情巢出來,然后……”
“然后你暈在半路,正好藥師我從天而降把你帶到這里!
談無欲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那,談無欲多謝藥師相救之恩。”
“呼呼,大家都是朋友,麥這么客氣!蹦缴侔Φ醚鄱歼淦饋,不動聲色斂掉之后的復雜神色,“我去煎藥,你乖乖躺著,要是亂動不小心再像上面那位魂都飛了,藥師我可不負責!
提到素還真時談無欲的眉毛動了動,不過終究什么也沒說,又躺了回去。藥師轉身出門,方才臉上的笑瞬間連個影子也不剩。
阿九見他出來,歡天喜地撲上去剛要叫,便被對方一指壓上嘴巴:“噓,乖阿九,里頭的那個還要休息,麥吵麥吵!
阿九聞言眨眨眼,聽話地壓低了聲音:”少艾少艾,談哥哥沒事吧?”慕少艾把月才子帶回來的時候阿九被嚇得不輕,那人簡直像從血池子里滾過一輪,滿眼觸目驚心。
“這嘛……”
藥師看著阿九亮晶晶的雙眼,似乎想說什么,卻終究還是只抬起手揉了揉小家伙毛茸茸的腦袋:“呼呼,藥師我老人家的本事,阿九要是都不相信,我可是會傷心的!
阿九聞言明顯放了心,嘴巴卻還是硬著:“哼,就少艾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也好意思拿出來說!
“耶,阿九,麥這么拐著彎的自我批評……”
“……少艾笨蛋!”
于是月才子便在峴匿迷谷住下了。他沒問慕少艾為什么沒死,然而藥師在他第二次清醒過來的時候敏銳地捕捉到他眼中那份歡喜和安心——想必之前神智未明,尚以為是夢。
藥師把一大碗黑乎乎的冒著熱氣的東西推過來:“喝吧!
阿九早已經(jīng)受不了藥味,逃出屋透氣去了。談無欲垂下眼來看著面前這一碗有如毒藥的湯湯水水,端起來便利落低一仰頭盡數(shù)灌下,好似灌白水。
慕少艾看著他喝完,道:“談兄,我發(fā)現(xiàn)你似乎熱愛以剝奪我藥師的成就感為樂啊!
“有么?”談無欲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薄荷糖壓在苦得發(fā)麻的舌下。
“呼呼,以前我給羽仔煎藥,他倒是會皺眉頭,可是那和平時的羽仔也沒什么差別啊……”
“那你回頭應該去找崖上那個才對!闭劅o欲說。
慕少艾聞言倒是一怔:“耶?你是說你師兄他……”
“現(xiàn)在怎樣我不知道,只是記得同修的時候!闭劅o欲微微偏過頭,像是在從漫長的過去里抽絲剝繭,“有次他生病,吃藥時有如我和無忌在逼他自絕經(jīng)脈!
“哎呀呀呀,這可是一大發(fā)現(xiàn)……”藥師悠悠然晃著手中煙管,臉上好似抓了把柄的得意?墒切睦锲鋵嵪裰鸦,沒來由的焦灼燒起來。
阿九很黏談無欲,待屋子里藥味散了又蹦回來,抓著談無欲的手腕有模有樣地閉著眼睛好一會兒才說:“嗯,今天的脈象又比昨天好上許多了!
慕少艾一手敲上小家伙的頭:“耶耶,尾巴都翹上天去,小心落不下來。”
談無欲見狀又把阿九拉得自己更近點:“藥師還請別欺負小孩子。”
慕少艾被反將一軍,想說看我明天不把黃連再加一錢,可惜談無欲不怕苦,多苦都不怕,這絕招愣是無用,只好回句我怎么養(yǎng)了只白眼貓,阿九當然不吃這套,又蹭進談無欲懷里!吧侔羌一镫m然看上去不可靠,但是本事還是有的,談哥哥你一定很快就好了。”
月才子摸摸懷中小家伙的臉:“一定的。”
藥師唉聲嘆氣地抱怨著自己被排擠了,掬把辛酸淚出了門,那之后卻是在月下站了一夜。
等談無欲能在床上坐久一點,三個人之間的活動也多了起來。除了說些沒營養(yǎng)的江湖八卦,月才子的興致上來,還會教阿九讀書,或者他寫字畫畫,偶爾和慕少艾下棋,小家伙在一邊看著。
“你那個滑頭的師兄好像瘋了!蹦缴侔湎乱蛔雍笳f。
談無欲頭也沒抬,手指上捻著顆白子,溫潤光亮:“他瘋和不瘋都是那樣!
慕少艾說:“前些日子秦假仙遇上他,披頭散發(fā)見人就砍,把誰都當六禍蒼龍!
“哦?那他有沒有把秦假仙當成談無欲?”
“……”慕少艾靜了一會兒才說:“哎呀呀,果然素還真有什么,都瞞不過你!
談無欲的手不為覺察地顫了一下,隨即拈著棋子重重落在棋盤上。
“半目,你輸了!薄昂艉,月才子好棋藝,藥師我甘拜下風啊!彼帋煿χ帐傲似灞P,見談無欲眉間泛出困頓神色來,便把阿九帶出了屋子。室內(nèi)留下一片靜。
談無欲把臉埋在枕頭里,腦海里重復了幾遍藥師剛才的話,不自覺地低聲念起明圣劍法口訣。
“日屬陽……月屬陰……”
他想起來那會兒他和素還真嚴正抗議說你當真要用這口訣不成,素還真說耶同梯,你有什么意見,談無欲說我沒什么意見,我就是怕生死攸關的時候笑場。
素還真說笑有什么不好,笑著死總比哭著死好。
談無欲氣得不行,甩下一句誰要陪你一塊死,轉頭就走。
結果后來生死攸關時刻這口訣他還是接了,念起來的時候他余光瞥見素還真的表情,還是同往常一樣溫吞吞的沒什么變化,至于他自己究竟是不是有笑場,事后也忘了。
而現(xiàn)在素還真瘋了,談無欲考慮良久,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擔心那些要面對發(fā)瘋的素還真的人。又回憶起明圣劍法的一招一式來,怕很久不用生疏掉,用手指勾勾劃劃了一陣,漸漸困意上來,便睡去了。
半夢半醒間談無欲隱約覺得有個冰涼的東西頂著胸口,在皮膚上蹭過去,瞬間就清醒了,一掌出去呼呼生風,人也一下子坐起來。
“談無欲!”
他急急地喘著氣,覺得胸口里像攪著把刀子,生疼生疼,一張口便吐出一灘血。慕少艾忙出手幫他理順氣息,許久才終究緩和下來,發(fā)際都冒出薄薄一層冷汗。
“哎呀呀,這真是……”藥師苦笑,端了水讓談無欲漱口,“早知道不用這個新鮮玩意兒,至少等你醒著再用!
月才子眼刀呼啦刮過來:“慕少艾你剛才做什么?”
藥師提著個銀色的東西在他面前晃晃:“呼呼,這可是寶貝,從西邊很遠的地方來的,據(jù)說聽病人的心跳很好用!
談無欲深吸幾口氣,再慢慢吐出來,說:“抱歉,慕少艾,我知你是好意……”
慕少艾靜靜看他一會兒,擺弄著手上煙管,忽然說:“談無欲,你死過幾次?”
談無欲聞言一怔,腦中記憶又翻攪起來,掀開一層一層,由明至暗,到了最下面都淌著黑水,幾百年的重量壓在上面,糊成一片慘不忍睹。
只是終究凈從穢生,明從暗出。
慕少艾見月才子忽然笑了,有點孩子氣地伸出手來,一根根掰過,歪著頭像是在數(shù)數(shù),最后鄭重其事說:“嗯,吾還記得的,大概是三次!
“哦,都是被誰?”
“冷劍白狐,傲笑紅塵,還有最近的,雙橋之主!
于是一件件說起來,談無欲語氣平淡溫和,像是在陳述事不關己的故事。慕少艾在旁邊聽,偶爾打斷一下提個問。
“我還聽說有次你和素還真捅了對方一劍?”
“那次是差一點。”談無欲想了想說,“后來多虧葉小釵才把劍拔出來!比缓蠛鋈恍πΓ骸斑@么看來,我也沒資格說素還真,自己都快變成老妖怪,一回回總是死不成!
“耶耶耶,麥這樣講,這證明談兄你福大命大,還要活個千百歲的才夠本!
“這樣的福氣還是留給藥師你!闭劅o欲咳了幾聲說,“老是被一劍穿個窟窿,你以為很好玩?下次再用那玩意兒,別怪我也給你捅個對穿!
“我哉我哉!
等談無欲再睡下,慕少艾漫步走到水塘邊,站了一會兒好似才想起來可以說話的那條老魚被接到上頭去了。
“為什么?”他突然低聲說,對著空空的水塘,“很多事等我想要去做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不是時間不夠,就是已經(jīng)不能做了!
一陣晚風起來,這疑問便消散在無形的空氣里,歸于寂靜。
又過了陣。
這一日阿九吵著沒有糖吃了,慕少艾在研究新的藥方,正到緊要關頭一個頭兩個大,就說:“哎呀呀呀,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阿九不如你去街頭支個賣藝攤賺點銀子來貼補家用!
“少艾你——”
那邊月才子氣定神閑放下手里毛筆,把紙卷了卷朝阿九一送:“喏,月才子談無欲的墨寶,拿去賣應該還能值個二兩銀。”
阿九眨眨眼把卷軸抱在懷里,說:“麥芽糖可以不吃,談哥哥的字和畫再值錢我也不賣。”
慕少艾差點被爐火嗆個好歹,心說我這飼主什么時候已經(jīng)當成這個慘樣子,嗚呼哀哉。
等阿九歡天喜地抱著字畫藏到自己的小貓窩的時候,談無欲從枕頭下抽了兩信遞給慕少艾:“這信等你能脫開身的時候,還勞煩你幫我去送一下。”
慕少艾接過來,一看上面人名,臉色頓時寒如冰霜,一揚手就把信丟進爐火里燒得只剩灰。
“慕少艾你……”
藥師頭也不抬說:“有什么話要對你那滑頭的師兄還有你那紅顏知己說,等你好了自己去,藥師我年紀大了,這把身子骨跑不動。”
“……”談無欲很長時間沒再出聲,藥師盯著面前的爐火,只覺得呼呼的熱氣快要把自己烤熟了。
“……我知道了,多謝你,好友!
含著笑意的聲音從背后響起來。慕少艾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汗,沒再轉過身去。
這一日,慕少艾出門采藥,只留下阿九看家,走的時候談無欲還睡著,便千叮嚀萬囑咐阿九要看好人。小家伙滿口答應,送了少藥師離開,一回談無欲的屋子,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人竟然起來了,不僅起來,還下了地,拿了梳子正梳著頭發(fā)。
阿九在門口呆了半天,才終于歡呼著沖上來撞進談無欲懷里:“談哥哥你能起來了?你好了?”
談無欲捏了把阿九的貓耳朵,笑著說:“多虧藥師妙手!比缓蠖紫聛砩砻〖一锏哪槪骸霸谖葑永飷灹诉@么長時間,我想出去走走好不好?”
阿九臉上浮現(xiàn)猶豫神色:“可是少艾走的時候讓我看好你……”
“沒關系,你看我這不是已經(jīng)好了!闭劅o欲說著起身,“我要去的那個地方很重要,也不遠,一定在藥師之前回來,怎樣?”
“嗯!卑⒕畔肓讼脒是點點頭,伸出手來,“那,拉勾勾!
談無欲微微勾起唇來,伸出小指:“嗯,拉勾勾,一百年不變!
說完步出屋子,一揚手招來拂塵,足下踏著便翩然而去。阿九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忽然抓了抓胸口。
“奇怪,怎么慌慌的……”
上次有同樣的感覺是在哪個夜晚?阿九偏著頭想,卻還是沒想起來,只記得那以后少艾離開了好久好久,但終歸還是回來了。
“唔,既然少艾回來了,那談哥哥肯定也會回來,因為已經(jīng)拉勾勾了嘛!奔热徽f好會陪著阿九,一輩子都不分開。
那就一輩子都不分開。
談無欲在半斗坪醒過來。
他覺得自己剛剛好似做了個夢,夢里有活蹦亂跳生氣勃勃的藥師,有可愛的尚未長大成人的阿九,頂著毛茸茸的耳朵蹭他的臉,抬手摸摸面頰,仿佛還留著余溫。
良久他終于掙扎著站起身,走進當年他們住過的屋子。這里已經(jīng)破敗很久,蛛網(wǎng)遍布,到處都落著厚厚一層積灰,門外荒草長得老高,他揀了處平整的地方坐下來,掏出懷里的兩封信,念動咒術,瞬間白光一閃,化為無形。
之后一下子就覺得累了,他抬手習慣地拭去嘴角溢出來的紅,靠著廊柱調(diào)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著。風不大,輕輕地刮拂過他的臉,溫柔平和。
忽然手似乎在草叢里摸到個什么東西,談無欲摸索著拿起來,湊到眼前,發(fā)現(xiàn)竟是朵蓮花頭飾,應該是頭冠上掉下來的,落在這里,當年他和素還真進進出出,竟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
原本光亮的外表已經(jīng)黯然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談無欲握在手里細細地撫過一遍,模模糊糊間想起來很久以前闖了禍被師父關禁閉,到了晚上他賭氣不肯去吃飯,素還真一個人悄悄地摸進來,溫聲說了些什么,才把他帶出來。
是說了些什么呢?
這一夜沒有月光。彼時日才子正在為棄天帝的事而計劃著不知第幾次死亡,而這里仍是寂然無聲,月在云層后面斂去一身清冷光華。
談無欲閉上眼睛,靜靜地嘆出最后一口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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