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有一間自己的小書吧，很小很小很小很小，小得里面只有四張小木圓桌，每張桌子最多擠三個大男人。不過他的書架很大，很大很長很高，墻角有一個老式的一點也不安全的木梯，很有點沉，這樣袁朗就能趁機幫那些搬不動梯子的文藝美少女們?nèi)「咛幍臅Ｔ蕰衫锏臅际抢侠吓f舊的，有些還是用厚重的硬紙板線裝修補過封面的，上面寫著的是漂亮的鋼筆楷書。這些字可不是袁朗寫的，是那個坐在角落窗邊的每次來只要一杯黑咖啡的男人寫的。
　　袁朗的字，用他自己的話說就跟狗扒的一樣，所以在知道那個男人之前，很多修補過的書是沒有寫上書名的。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能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是一個意外。男人是第一個光顧袁朗書吧的人，原本處于鬧市區(qū)的書吧就不奢望會有人光臨，但是這個穿得很白領(lǐng)的男人在傍晚時分推開了這扇很裝逼的木門，帶響了門上的鈴鐺。
　　“抱歉。”袁朗過了一會兒才從他厚重的柜臺后面抬起頭來，拍著頭上的灰塵�？吹絹碚邥r，他臉上沒什么驚喜的表情，但心里還是很開心的。
　　“您好，我來找一本書。”男人說話很禮貌，但是臉一直拉著，讓人覺得不是很好相處。袁朗現(xiàn)在也忘了對方當(dāng)時是要找什么書，不過他知道自己是有什么書的，很快就回答說這里沒有他要的這本書。
　　男人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并沒有轉(zhuǎn)身就走，而是又問多了一句：“有黑咖啡么？”這個袁朗這里倒是有，男人略點一點頭，就走到最里面的一張小圓桌旁坐下，將手里的公文包放在腳邊，扭過頭看向身旁的落地窗。窗子很大，如果不是因為貼了鏡面膜，在店外可以看清整個書吧的全貌，這大概是袁朗個人的惡趣味，不過那個男人看起來很喜歡。
　　男人看了一會兒來往的行人后，便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張很有些講究的微微泛黃的紙，袁朗對這個沒什么研究不認得，心里默默對這個男人有了一個定位——二逼文藝男白領(lǐng)么，大街上太多了。
　　黑咖啡泡好后，袁朗特地圍了一條白色的圍裙，托著不銹鋼盤子朝那個男人走去。走進了才看清，那張紙上寫的是花體的英文——大概是英文吧，袁朗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文盲。他突然覺得寫這種東西，應(yīng)該有一只很漂亮的鵝毛筆才叫裝字母裝到底了。
　　“你的黑咖啡�！痹瘦p輕地將杯子放在離男人右手稍遠一點的地方，趁機又搭訕了一句，“這是你寫的么？”
　　男人抬頭看著袁朗，抿著嘴笑了一下：“是的，寫給朋友的新書的序�！痹拾l(fā)現(xiàn)其實這個人笑起來很好看，雖然夠不上一般小女生心中的帥哥檔次，但至少還是很賞心悅目挺有男人味的。他在一旁站了一會兒看著那些翩翩起舞的花體字，又道：“你的鋼筆字這么好看，幫我個忙吧�！�
　　“什么？”男人沒想到會被袁朗這么要求，還沒等想清楚是幫還是不幫呢，書吧主人就搬了一大摞書放到他面前，下巴擱在最上面的一本上看著他。“幫我寫寫書名吧，你的字這么好看。”袁朗見對方還沒反應(yīng)，又加碼道：“我有一支很漂亮的鵝毛筆，給你用來寫書名�！冰Z毛筆什么的還是舍不得送人啊。
　　男人揚了一下眉毛，爽快地答應(yīng)了。
　　袁朗喜出望外，囑咐了一句你等一下啊，就又跑到他那中看不中用的柜臺后面翻找，半天了才探出頭來，手里拿著一個精致的木盒子。男人打開木盒子，果然是一支漂亮的鵝毛筆，羽毛整齊而豐滿，有著漂亮的天然花紋，金色的筆頭在夕陽下閃著耀眼的光。男人一下看得出了神，半天才抬起頭對袁朗說：“抱歉，我不會用鵝毛筆�！边@讓袁朗很想在地上挖個洞然后使勁吐槽，看來這個二逼文藝白領(lǐng)男還不夠文藝。他尷尬了一會兒說：“那就用普通的鋼筆吧，都一樣�！�
　　男人點了點頭，抬手看了一下表，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末了還不忘抿一口袁朗泡的已經(jīng)有些涼的黑咖啡。“我明天再來�！彼f著便起身，從懷里掏出錢包，袁朗見狀忙道：“不用了，你是我開店以來第一個客人，咖啡我請了。”
　　男人的手頓了頓，看袁朗表情，也不再堅持。他伸手向窗子外指了指：“我就在那棟最高的樓上班。”袁朗聽后趕緊從身上掏了一張新印的名片遞過去，對方接了卻沒有交換自己的，只說：“齊桓�！�
　　門關(guān)上后，鈴鐺的響聲還回蕩在小小的書吧，袁朗坐在柜臺后面，透過大大的落地窗，看著齊桓漸漸沒入金色的夕陽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齊桓帶來的好財運，第二天剛開門營業(yè)就有客人，袁朗樂得合不攏嘴巴。管他是齊桓介紹過來的還是別的什么，有錢就多多的來。下午大多是些學(xué)生仔來書吧寫作業(yè)，要杯奶茶可以坐上3、4個小時不走。袁朗也不趕他們，比起一個人坐在柜臺后面，他還是喜歡店里有點別的人。
　　太陽已經(jīng)完全沉下去了，天邊還留著一抹嫣紅，但店里早已點起了一盞盞小臺燈。袁朗托著下巴看向窗外那些已經(jīng)只有剪影的行人發(fā)呆，心想，齊桓大概加班去了。畢竟是萍水相逢之人，也不能要求人家什么。袁朗抻直雙臂，正舒服的伸著懶腰呢，木門被推開了，門上的鈴鐺打斷了他的動作，害得他差點閃了腰。
　　見來者是齊桓，吧主的臉上馬上掛上了職業(yè)笑容�！拔疫�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彼R桓抬了抬下巴，示意角落的那張小桌子是空的，“還是黑咖啡？”齊桓想了一下，略一點頭，便去到小桌旁坐下了。不遠處另一張桌子的女學(xué)生看了他一眼，馬上跟同伴嘀咕了起來，兩個小孩嘻嘻笑著收拾了東西趕快走了。齊桓見狀沒什么表情，倒是對給他送咖啡來的袁朗調(diào)笑了一句：“你這兒怎么變托兒所了�！痹室娝f話這么不客氣，回擊道：“你把我客人趕跑了我還沒跟你算賬呢�！睂Ψ叫χ鴩K了一聲，將懷里的公文包打開，取出一只黑色的鋼筆，沖吧主道：“干活�！�
　　寫書名的時候袁朗在一旁緊張地盯著，生怕出什么差錯，弄的齊桓也跟著緊張起來了�！澳愕氖衷诙�，”袁朗突然說道，“小心著點，我可不想重新裝訂�！薄皠e吵。”對方簡單地命令道，顫抖的筆尖劃上了書皮。寫了大約十本，齊桓就罷工了，理由是袁朗太神經(jīng)質(zhì)讓他也不得不跟著耗費了許多精神力。吧主雖然不怎么樂意但也不好再要求什么，只得作罷。
　　街上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暗黃的光漸漸變得耀眼，小蟲子在四周圍繞著撲騰得更歡快了。齊桓將自己陷入柔軟的小沙發(fā)中，嘴里慢慢嘬著冒著熱氣的黑咖啡。其實很早就想來這家書吧坐坐，他喜歡店里的小木圓桌和深紅色的柔軟沙發(fā)，也想再看看那個出現(xiàn)在古舊的書架前伸手去夠高處的書的白衣男子。但是聽到袁朗說自己是第一個光臨他的小店的人，心里不禁有些詫異。不過說來也奇怪，店外根本不能透過鏡面玻璃看清店內(nèi)的情況，但是那個身影是那么清晰，深深印在了腦子里。
　　袁朗見齊桓在發(fā)呆，便一邊慢悠悠地踱到他對面，一邊解下腰上的白色圍裙卷在手里�！霸趺礃樱靠Х炔诲e吧�！卑芍髟谒麑γ孀潞髥柕�，話音里透著蓋不住的自我夸耀。齊桓被他拉回了神，只哼哼了一聲，把手里的杯子放回了桌上的杯托里�！澳闶亲鍪裁吹�？”“業(yè)務(wù)員，偶爾寫點小說賺零花錢。”“哦！”袁朗聽了兩眼放光，“有什么大作讓在下欣賞欣賞？”齊桓聽了竟然不好意思起來，忙擺手說只有些小豆腐塊。袁朗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失望，又趁機鼓動他寫大作品，說現(xiàn)在作家作家坐在家賺錢，可好了。齊桓沉默了一分鐘沒說話，扭過頭看著書架旁笨重的木梯，緩緩道：“我有一個小說主角，構(gòu)想了很久很久�！�
　　“哦？女的？”
　　“男的，24歲左右，身高……嗯……180CM的樣子。”
　　“你構(gòu)想的小說主角，怎么除了性別，其他都是不明確的？”
　　“……他穿一件純白色的襯衣，袖口扣得緊緊的，領(lǐng)子漿過，整齊的翻折著。頭發(fā)是新剪的，后面被剃刀裁得很短，但是耳鬢兩邊和劉海都被很細心的修理過。
　　“……胸前系一條深藍色的領(lǐng)帶，沒有領(lǐng)帶夾，小舌頭多出來的部分被掖進了褲腰袋里。戴眼鏡，金色細金屬框，有著明顯的棱角，不過只有在工作看書的時候才會戴……”
　　齊桓說的有些沒頭沒尾，袁朗也就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不知不覺已經(jīng)過了新聞聯(lián)播的時間。窗外的行人漸漸稀少，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袁朗看著離他的大落地窗最近的一盞路燈有些犯困。
　　“……他手里提著一個深咖啡色的皮革公文包，站在路邊，不時抬手看一下手表，仿佛在等待什么。”
　　即將入睡的袁朗仿佛真的看到一個白色襯衣站在路燈下，靜靜等著。

　　一個溫暖的午后，齊桓坐在書吧里他的“專座”處打開特地帶來的筆記本電腦，計劃這個下午將之前拖欠的一篇連載小說給寫完，免得編輯為難。袁朗給他端黑咖啡時偷瞥了一眼，被對方給瞪回去了，只得乖乖縮回到他的柜臺后面。店里的人不多，只有離他較遠的一張桌子處，坐著一對小情侶，兩人在袁朗選的很沒品位的音樂中小聲嬉笑。齊桓看了竟覺得一個人的生活有些寂寞。
　　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那個白襯衣，就這么闖進了他的生活，只不過是自己構(gòu)想出來的人物而已。當(dāng)他意識到的時候，白襯衣已經(jīng)走進書吧，路過袁朗，徑直走向書柜的里端，齊桓的頭也不自覺地隨著他的身影轉(zhuǎn)動。他修長的右手手指緩慢地掃過眼前的書脊，向左邊踱去，最終停在了書柜盡頭。齊桓盯著他的背影，他知道他在找什么，他也知道這里沒有他要找的，因為白襯衣不過是他的映射。
　　袁朗問過齊桓，小說男主角長什么樣，齊桓說不知道。這個他還真的不知道，白襯衣從來沒有正臉相對，因為齊桓想不出來他長什么樣。但是現(xiàn)在，此時此刻，他很想白襯衣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最后書柜旁的男子照著他的想法做了，齊桓以為會看到一張模糊的臉，但是不然，那是一張很英俊的青年的臉，若是那些學(xué)生看了，大概會聚在一旁小聲嘀咕，臉紅著走過吧。他的顴骨有些高，眼睛并不大但很有神，鼻子高挺，倒是很符合年輕女孩的審美觀。齊桓跟他對視了一會兒，倒是自己先笑了起來，轉(zhuǎn)回頭打算繼續(xù)寫他的小說。
　　白襯衣卻向他走去，在對面的小沙發(fā)上坐下，發(fā)出一聲滿足的的感嘆。齊桓努力讓自己不去看他，但桌上的黑咖啡里卻倒映出了他的影子，他看見對方揚了一下眉毛后開口道：“我來找一本書�！蔽抑溃R桓想說，但是嘴巴張了卻沒出聲，趕緊用咖啡給堵住了�！拔艺伊撕脦滋欤瑳]有找到，不知道上面幾層書架上會不會有�！辈粫械�，齊桓在心里回應(yīng)道。他咧了咧嘴，將咖啡杯放回原位，招手示意袁朗再來一杯。白襯衣看著他的動作，又轉(zhuǎn)身看袁朗將那條白色的圍裙重新圍上給齊桓煮咖啡，突然笑了一下。齊桓覺得他笑起來很好看，有一種陽光大男孩的氣息，略高的顴骨被午后的陽光曬得泛紅�！拔蚁矚g喝檸檬水�！蔽抑�，齊桓沖他挑了一下眉�！岸铱Х群榷嗔瞬缓��！彼^續(xù)朝對方說道，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自說自話。
　　袁朗走近來取走空杯子時，齊桓叫住了他：“再來一杯檸檬水，有么？”吧主先是一愣，兩秒鐘后臉上便露出詭異的笑容，忙說有的請稍等。齊桓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懶得去糾正。檸檬水和新的黑咖啡被一同送來，袁朗還特地在檸檬水的玻璃杯上插了一片薄薄的新鮮檸檬片。齊桓將玻璃杯往對面推了推，小小做了個請的動作，白襯衣站起身子，用中世紀紳士回禮的動作夸張地朝對方演示了一遍。
　　他沒有直接喝杯子里的水，而是捻起袁朗放的檸檬片，放在一只眼前，另一只眼緊閉著，看向齊桓。“你猜我看到什么。”他問道�！包S色的一片�！饼R桓還是忍不住開口了，說話的聲音很小，近乎耳語，他可不想被人當(dāng)做有幻想癥的人。白襯衣移開了檸檬片，兩只眼瞇了起來：“我看到一個沒有情調(diào)的男人，試圖做一些有情調(diào)的事情�！饼R桓很想朝他齜牙，但最后還是忍住了。他低下頭，想重新回到自己原本計劃的的工作上。
　　“我要走了�！卑滓r衣將檸檬片重新插回到杯沿上，他掃了一眼窗外，驀地站起身子，“我要走了�！彼种貜�(fù)了一句，仿佛是特地說給齊桓聽的，可是對方?jīng)]有抬頭。齊桓能夠感覺到他的離開，穿過那扇帶著鈴鐺的木門，從窗前走過，停在他所在的位置。齊桓抬頭去看，那個白色的身影卻早已離開，沒入人群，消失在陽光中。他注意到窗子上有一些呵氣后留下的劃痕，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難以分辨了。齊桓以為自己會知道對方想寫什么，但實際上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不知道他離開去干什么，更不知道他留下了什么。他只知道他在找一本書，一本他們都在找的書，一本袁朗這里沒有的書。

　　齊桓的工作說來其實挺枯燥的，僅靠那三寸不爛之舌來工作，很多時候忙乎一天了本來以為交易能成，最后不過是白做。雖然說本季度的業(yè)務(wù)量已經(jīng)達到了要求，但是多做總不是壞事，再加上現(xiàn)在行業(yè)處于低迷期，國家政策各種調(diào)整，真有點“搵食艱難”啊。銷售處的玻璃門新擦洗過，通透得容易讓人一頭撞上去，部門一枝花小張在門口站了大半天了，左右腳不停地來回換著重心，齊桓看著那高跟鞋，竟不覺也感到腳痛起來。齊桓見沒有客人，便也悄悄偷起懶來。他雙手向后撐著玻璃展示臺的邊沿，正對著大門口，看著街上行人的各種姿態(tài)。
　　大門斜對著路口，勉強可以看到斜對街的一些情況，齊桓的腦子放空狀，看著那些過往的人在眼中拖出長長的尾影，如幽靈般滑過。陽光照在馬路上，泛起淡淡的熱浪，淺淺地浮在路面。白襯衣又出現(xiàn)了，齊桓知道是自己讓他出現(xiàn)的，理由很簡單，他想見到他。
　　他沒有系領(lǐng)帶，大概是因為太熱了，秋老虎依舊強勁發(fā)揮著最后的威力。上衣領(lǐng)子最上頭的兩顆扣子被解開了，露出漂亮的鎖骨，但是襯衣依舊一絲不茍，沒有皺折，沒有污點，在陽光下白得耀眼。他左手插在褲子口袋里，腳步帶著些歡脫，徑直穿過馬路朝齊桓走來。
　　銷售處的空調(diào)很厲害，白襯衣進門后小小打了個寒戰(zhàn)，看著齊桓夸張地緊了緊衣領(lǐng)，漿直的領(lǐng)子被捏皺了，他索性將領(lǐng)子立起來，末了還伸手挑了一下齊桓胸前系得緊緊的領(lǐng)帶：“帥不？”齊桓嗤之以鼻，聲音稍大了一些，惹得門口的小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皠e妨礙我工作�！饼R桓朝他做嘴型道，對方一臉不屑地回敬：“你明明在摸魚�！闭f完便越過齊桓和他身后的展覽柜，朝銷售處深處走去。齊桓不自覺的跟在他身后，就像他跟著客人一樣。當(dāng)他意識到這點時，便加快了一步，和白襯衣并排慢慢晃蕩著。
　　“我的生日快到了，”他停在供客人們休息以及談合同的小桌椅前，這個位子臨街，落地窗上貼滿了廣告宣傳紙，并不能完整的看清楚街上的情況，但他透過縫隙看著窗外繼續(xù)說道，“我想要一本書�！饼R桓沒有回應(yīng)，他知道他們都想要這本書，但是上哪兒去找，這座小城市里的大小書店幾乎都翻遍了�！澳阒牢业纳��！卑滓r衣轉(zhuǎn)過身子，就著一張拉開的椅子坐下，他將左腿自然地疊上右腿，雙手交叉放在左膝蓋上。齊桓其實不知道，他從來沒有給他的人物進行詳細的設(shè)定，類似于出生年月、星座血型、家庭背景等，他只是想有這樣一個人，一個完美而又不完美的人。
　　“喝咖啡么？”齊桓看到飲水機時有些條件反射地問了一句，白襯衣沒有回答，只是做了個夸張的表情，以示“你知道我不喝的”。他伸手將領(lǐng)子重新翻好，但是領(lǐng)口的風(fēng)紀扣還是沒有扣上，齊桓從側(cè)面隱約可以看見凸顯的鎖骨。他有一種幫他打領(lǐng)帶的沖動，很突然，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兩個人，或者說齊桓一個人呆坐了一會兒，銷售處便進來幾個人，小張伸手招呼齊桓去接待。白襯衣擺出一副"你放心我會乖乖坐著不添麻煩"的樣子，催促他去干活。齊桓在給客人做各種介紹的時候，都能感覺到他，就坐在小桌子那兒，靜靜地看著他。他逼迫自己盡量集中精神工作，不去想他，到最后的狀態(tài)竟成了努力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男人嘛，總是在不自覺地表現(xiàn)自己，齊桓也不例外。
　　這一筆談得很成功，齊桓將客人領(lǐng)到小桌旁簽合同，白襯衣卻不見了，他知道他走了，總是走得匆忙，就像他匆忙地來。
　　那天晚上齊桓又去了書吧，這讓袁朗有些意外，因為這個人從來不在天黑后出現(xiàn)在這里。但齊桓只站在門口掃了一眼，便出去了，袁朗還沒搞清楚怎么回事，木門伴著鈴鐺聲又慢慢合上。
　　白襯衣不在，齊桓也不想多待，他不知道他會去哪里，也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齊桓提著公文包站在路口，指示燈紅了綠綠了紅，他就直直地站在那兒，就像白襯衣站在路燈下。齊桓以為自己這樣會知道他在等什么，其實不知道，腦子一片空白，直到斜對街的人群中重新出現(xiàn)了那片白色的身影。他下意識地邁出步子要追過去，不料被協(xié)警一聲尖銳的哨聲阻止，白色消失在絢爛的霓虹燈間。

　　當(dāng)齊桓意識到，白襯衣的出現(xiàn)已經(jīng)不再受他的控制后，事情已經(jīng)向無盡的未知狂奔而去了。齊桓很想找個人說說這事，但是想來想去腦子里只有那潔白的身影。袁朗建議他去看看心理醫(yī)生，齊桓表面上是應(yīng)了，但是沒有這么做，工作忙不過是借口，他只是不想再也見不到他。
　　同事們總是看到齊桓一個人坐著，并不是在發(fā)呆，紛紛猜測他是想情人了，熱鬧著要他帶出來見見順便請吃脫光飯。齊桓被推搡著說沒有沒有這回事，而白襯衣就站在不遠處抱著手，幸災(zāi)樂禍的看著他。齊桓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他和他對視的時候，心里總是柔軟得像水一樣，對方的每一個動作乃至神態(tài)，都會激起一圈圈波瀾，慢慢擴散開，撞上心壁。
　　不過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說人物，他竟對他有了這般奇異的情愫。
　　秋天最后一場臺風(fēng)來得異常猛烈，齊桓的傘被風(fēng)吹得有骨折的趨勢，好歹雨不大，衣服褲子都沒濕，回到家后便全身垮了下來，很想就這么黑燈瞎火地把自己扔在沙發(fā)上，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齊桓很快把想法付諸實踐，窗外的樹葉連同細小的枝子被臺風(fēng)刮得撞到了窗戶上，發(fā)出“啪沙啪沙”的聲響，他扭動著將自己陷入沙發(fā)深處，盡力忽略那些令人心慌的聲音。
　　盡管很累，但是一閉眼白襯衣便出現(xiàn)在眼前，讓他毫無睡意。齊桓不自覺地想，他會在哪里。其實不想還好，一想眼前便是他頂風(fēng)前行的景象，即便齊桓怎樣給自己心理暗示，都無法覆蓋那個畫面。他沒有傘，十分無奈地站在一家店的屋檐下，身上的衣服濕了大半，緊貼在身上，頭發(fā)還滴著水，毛刺刺地向外豎著。當(dāng)齊桓發(fā)現(xiàn)，他所在的地方是袁朗的書吧后，再也按捺不住，抓起門口的雨傘沖進了雨幕里。
　　臺風(fēng)天里幾乎沒有客人，店里常駐的學(xué)生也早早收拾了東西趕在雨下大之前回家了，袁朗坐在柜臺后面百無聊賴，手頭看開的那本書也沒什么心思繼續(xù)讀了。都說雨天的時候適合睡覺，現(xiàn)在店里就他一個人，要不要早早打烊回家滾床呢。正在猶豫之時，木門被推開了，略顯粗暴，門上的鈴鐺響的有些凄慘。袁朗條件反射那句“歡迎光臨”剛說完前兩個字，就噎住了。
　　門口的齊桓用“落湯雞”這三個字形容絕不為過，從頭濕到腳。他臉上寫滿的焦急，進門第一句話便是問袁朗：“他在么？”“誰？”吧主顯然沒有反應(yīng)過來，但很快便懂了，沒有繼續(xù)說話，只是拿過齊桓手里的傘放進門口的傘具框里，免得弄濕他店里的地板。齊桓快速地掃了一眼，最后停在了那熟悉的位置上，那熟悉的人正坐在他的專屬位，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干得差不多了，手里正慢慢翻閱一本詩歌集。
　　齊桓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書名還是他用鋼筆寫的《我在夢里夢見》，“見”的最后一筆勾得很有力，劃傷了硬皮封面。白襯衣抬起頭看著齊桓，將書倒扣在小圓桌上：“你其實不用來，我在這里坐一會兒，雨小了就能走了�！蹦阋呷ツ膬�，齊桓脫口欲出，但最后還是咽了下去，他的目光黯淡了下來，感覺這一切就像一個笑話。袁朗給他端來一杯熱可可，強行塞進了對方手里。
　　窗外的雨打在落地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齊桓手捧著熱可可，半天沒有動作。白襯衣看著他，開打破了沉默：“知道熱可可有什么用么？”齊桓抬起頭，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小時候天冷，就喝一杯熱可可，從嘴里慢慢滑到喉嚨，可以感覺到熱流沿著食道進入胃里，這一條，”他伸出手在齊桓眼前比劃著，手指從他敞開的第一顆紐扣，豎直滑下來，最后在腹部畫了個大圈，“都是暖暖的�！饼R桓看著他的眼睛，在小臺燈的光照下，閃著柔和的光，在那不論何時都充滿著朝氣的眼睛里轉(zhuǎn)動。齊桓捧起杯子試著喝了一口，正如他所說的一樣，溫暖從身體里散發(fā)出來。
　　白襯衣重新拿起桌上的那本書，翻開其中一頁讀起來：
　　從此我不再希求幸福，我自己便是幸福，
　　從此我不再啜泣，不再躊躇，也不要求什么，
　　消除了家中的嗔怨，放下了書本，停止了苛酷的非難
　　我強壯而滿足地走在大路上。
　　——《大路之歌》

　　“他還在么？”快打烊時袁朗忍不住走到齊桓身邊問道，對方的腿上攤著那《我在夢里夢見》，已經(jīng)好久沒有翻動了。齊桓被驚醒，有些不好意思，書從膝蓋上滑落在地，發(fā)出悶悶的兩聲響。“��？他？走了�！痹捯衾镉胁夭蛔〉氖洹Ｔ事柫寺柤�，轉(zhuǎn)身道：“回去吧，打烊了，今天沒客人我要早點回去睡覺�！�
　　外面的雨小了些，但是風(fēng)還很大，齊桓將外衣領(lǐng)子立起來，以防雨水灌進去。他站在店門口沒有動，街上除了路燈還亮著，早已沒了多余的燈光，馬路上竟連車也十分少了。齊桓不知道幾個小時前自己到底帶著怎樣的心情冒著大風(fēng)大雨跑來這里，只為了見一個不是真實存在的人。袁朗在他身后鎖上那扇笨重的木門，見他還沒走便調(diào)笑地說了一句：“怎么？還沒睡醒？”話畢，他縮著脖子快速穿過馬路，跳過地上的大水洼，躍到了另一條街上。
　　風(fēng)吹亂了齊桓的頭發(fā)，發(fā)絲在眼前掃著，他也不想伸手去撥弄，慢慢走出屋檐站在人行道邊的一盞路燈下，地上的積水映出他的影子。他看著雨滴在地上濺出一朵朵水花，有些出神，也不理會好不容易干了的衣服又被淋濕。齊桓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他會對他有那么執(zhí)著的感情，甚至比真實存在的人感情還要深。他也有過女朋友，也覺得那就是愛情，但是現(xiàn)在所感覺到的，與那時的那么相似，又那么不同。
　　他伸出腳狠狠地踩進了水洼里，臟水濺起滲進了他的另一只鞋子。也許再這樣下去，我會瘋的，他想。頭頂?shù)墓馔蝗话盗�，齊桓知道，他來了。他舉著一把淺色的格子花紋的折疊傘，擋在了他們兩個的頭頂上。齊桓低著頭，看見水里映出兩個影子，一張是自己略帶微笑的臉，一張是他一臉平靜的臉。
　　“回家吧，小心著涼了�！彼穆曇艉茌p，話語里沒有責(zé)備。他舉著傘靜靜地站在齊桓身邊，等著對方作出回應(yīng)。風(fēng)停了，雨還在密密地下著，雨水重新透過布料接觸到皮膚上，齊桓漸漸感覺到冷意，他打了個寒戰(zhàn)，近乎自言自語地說：“走吧，回家�！�
　　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白襯衣一直舉著傘，他的手很穩(wěn)，腳步很輕，齊桓只聽到自己鞋底與地面的碰撞聲。兩個人挨得很近，肩膀幾乎要擦到一起。齊桓的心情突然好轉(zhuǎn)，之前想的一切現(xiàn)在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他只想著現(xiàn)在和他走在一起，在行色匆匆的行人間慢慢走著，他們不需要說話就能夠理解彼此。
　　因為他就是他的映射。
　　家里還是離開前的樣子，齊桓對站在門口收傘的人說：“進來坐會兒吧。”對方抬手看了看時間，點頭接受邀請了。齊桓快速換了件干爽衣服，順便給他倒了杯熱水，他知道他晚上喝茶會睡不著，何況現(xiàn)在泡茶也費工夫。白襯衣禮貌地接過杯子捂在手里，熱氣蒸騰模糊了他的臉，齊桓坐在他身邊沒有說話，只是認真地看著他。
　　“那本書找不到了。”齊桓說，他看到對方臉上并沒有失望的表情，似乎早就以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澳巧站筒灰獣�，”他說，眼里突然透出狡黠的光，“喝點紅酒慶祝，我知道你這里有一瓶波爾多�！饼R桓心里很想罵臭小子就惦記著我的酒。白襯衣見他瞇起了眼睛，趕緊又補充了一句：“喝酒暖暖身子�！�
　　齊桓在櫥柜里拿了兩只高腳杯，猶豫了一會兒，又放回去了一只。他的開瓶器是買什么東西送的，不是很好使，幾乎將軟木塞摳爛了才打開。白襯衣坐在客廳里等著，手里還捂著那杯熱水，但是已經(jīng)沒有什么熱氣了。
　　他給自己倒了小半杯，慢慢地轉(zhuǎn)著杯子，看著杯里深紅色的液體爬上杯壁又慢慢滑下�！跋袷裁�？”這回輪到齊桓開口問道，他是個沒情調(diào)的，不知道白襯衣是不是。“像紅酒�！蹦闹獙Ψ较胍膊幌朊摽诙�，齊桓很鄙視的看了他一眼，一揚脖子喝了一大口。“真是不會品酒，我當(dāng)你前面轉(zhuǎn)了半天杯子還以為是個識貨的人�！卑滓r衣咬著杯子沿嗤笑�！澳悴灰彩莻�裝小清新的二逼青年�！饼R桓也不是好欺負的，立馬回敬了一句，正打算將剩下的也喝掉，不料被對方一把搶過杯子。
　　酒沒有多少，淺淺的覆蓋在底部，在燈光下顏色變成了玫紅。齊桓又問道：“現(xiàn)在像什么？”“像……晚霞�！薄巴硐己统疾灰粯用矗俊薄安灰粯�，”他將杯子放到了桌面上，“朝霞過后是亮色，很耀眼。晚霞后面是墨色，就像這瓶紅酒的顏色，深得看不見對面�！薄拔覄偛艑⒛囊雇砗鹊袅�，現(xiàn)在是即將進入亮色的朝霞。”齊桓很想跟他唱反調(diào)，白襯衣便不再說話了，看著他一點點將酒喝完。
　　即使度數(shù)不高，喝了大半瓶的齊桓還是有些頭暈，他躺在沙發(fā)里，看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發(fā)呆。白襯衣早就坐到了對面，手上的杯子放回到茶幾上，杯里的水徹底涼了。齊桓不知道幾點了，大概早就過了上床睡覺的時間，也許再過幾個小時就該去上班了。他微微側(cè)過頭，看到白襯衣站起身子朝自己走來�！昂芡砹�，我該走了。”他說著，蹲下身子，盡量與齊桓的視線保持同樣的高度。齊桓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想努力看清眼前的人。他突然伸出手扳住了對方的后脖頸，伸出頭覆上了渴望已久的雙唇。
　　嘴唇很柔軟，牙齒碰撞到了一起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齊桓細吮著對方的下唇并不想那么快放開。白襯衣沒有反抗，微微張著嘴任他動作，但齊桓沒有探進去，只在最后輕輕咬了一下便松開了。
　　“我走了�！卑滓r衣低了低頭，過了很久才道。齊桓重新仰面躺在沙發(fā)里，喃喃自語：“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你？”他知道問題被回答了，但是聽不清楚，現(xiàn)在只覺得頭很沉，天地在旋轉(zhuǎn)，他需要休息。
　　第二天是被上司的電話吵醒的，責(zé)備他怎么沒來上班，齊桓不得不強忍著宿醉帶來的頭痛，一邊一個勁的道歉一邊起身換衣服。他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再沒有看見白襯衣，他知道現(xiàn)在只有主動去找，才能再見。他的小說男主角徹底脫離了束縛。
　　下班后本想直接回家的他路過袁朗的書吧，又從落地窗里看到那個身影，盡管十分不清晰，但齊桓可以確定是他，就是他。袁朗坐在柜臺后面，看見他的老熟客十分不雅觀地趴在他的鏡面落地窗前使勁往里看，有種想笑笑不出來的感覺。他從店里走出來，對著齊桓喊道：“喂，進來啊�！�
　　齊桓愣了一下，馬上回過神跟著袁朗的后腳就進了店里。在那高大的書柜前有個穿著白襯衣的年輕人，腰上系著一條袁朗常系的白色圍裙，手里抓著古老的雞毛撣子正在掃灰。袁朗回到他的柜臺得意地介紹道：“我今天新招來的，特能干一小伙，大學(xué)畢業(yè)又愛讀書，說是要把我這里的書全都看完……”齊桓聽不進后面的話了，他徑直向那個人走去，近了卻又停下了腳步。年輕人注意到了他，熱情地笑了笑，道：“你就是老板說的熟客吧……”“我在找一本書。”齊桓打斷了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好像這就是一句暗號，或者交接語又或者管他是什么呢。對方愣了一下，隨即又笑了，不再是那種職業(yè)性的笑容，而是齊桓一次又一次在白襯衣臉上看到的。“我也在找一本書�！彼f。
　　“我在那棟最高的樓上班�！饼R桓伸手向窗外指了指，晚霞染紅了半邊天，讓他想起了昨晚的紅酒。
　　“吳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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