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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
滄海東頭看落霞——
磚石廢墟里幾頁字紙被壓著,藏在劈成兩半的門板底下正好躲去雨淋,風一吹嘩啦啦的響。海蟾尊瞇起眼睛看了一會兒,不成片段,倒像隨手練字寫出來,斷斷續(xù)續(xù)。再看,有一些像他,有一些像懸壺子,這也不奇怪,懸壺子小時候的功課原本是他親授,念書寫字同樣,想是因為逼得緊,物極必反,他愿意他做的事從來沒有幾件能真正達成。
后來那人的地位在他之上,約摸小時候心理陰影重了些,彼此言談仍然脫不開早年固定的模式,客氣著疏遠著,或者聲色俱厲對上敷衍了事——他漸漸倒也不再管他,那人常年在外,他行事才更方便,正好越發(fā)顯赫了威名,人人皆知玉清界有一位宗巖祿主,不慕名利讓賢于師弟,獨居方丈雨卷樓,據(jù)說那處不同于風藏府,煙波微茫,飄渺難尋,高峻崖底堆簇拍卷著飛珠濺玉的雪浪,待到深夜萬里波濤靖平,流云疏星,隔著海面彌漫的薄白霧氣,隱約可見水中浮動或圓滿或殘缺的月影。
正值黃昏,想要再見那般情景卻也容易。海蟾尊望一望四周,斷壁殘垣,住人是萬萬不成的,趕早還得回去明巒,他手一松,那些紙張便輕飄飄落在地面,一陣風來恣意遠去,薄脆泛黃,唯剩墨跡明晰如初,只見落進池塘的一頁漸漸浸到濕透,幾尾紅鯉魚自浮萍綠藻間游出,張開圓洞洞的嘴巴好奇去啄,順便吞吃的水面上的蠓蟲。
此間已是一座死寂孤島,鳥獸絕跡,除了他,算起來也只有這些魚還算活物。當日鬼如來走火入魔般的一通濫殺,他在明巒自是無法有幸得見,但只看風波之后滿地斷肢殘骸也可想象一二,嘴角便不由勾起一點冷冷笑意。
眼下仍是‘宗巖祿主’,仍是不怒自威白皙美好的一副皮囊,這笑同往日并無差別,于是想了一想,那些年里千般心機萬般算計,倒是這笑從來不假,光明正大融進似嘲似諷輕挑的眉眼,順帶口齒犀利毒辣,不曉得恨死多少人,只瞧的他滿腹暢快,越發(fā)樂于玩弄人心。
假作真時真亦假,假亦真,說起來,當初臥底正道一致選定了他,實是不無道理。
誰教他最會做戲。
真面目自然是萬般駭人,莫名其妙的,雖然同屬血統(tǒng)純正的元種八厲,偏生外貌天資七長八不短,有的人模人樣,好比魑岳鰲天,有的打眼看去便是妖魔,好比魈瑤,外加他自己。那魈瑤發(fā)起狠來猶如暴風過境,閃挪騰移迅捷無比,兩只利爪撕扯出遍地零碎血肉骸骨,高額頭,裂唇,束起了血紅頭發(fā),披散下來仿佛吃人的厲鬼——的確吃人的,見遇上了,魈瑤便問要不要一起,他冷眼旁觀,那不像女人的女人便嗤之以鼻,翹了爪子拎起地上血污的一副人皮自頭頂蓋下去,頓時扭身化作美女。據(jù)說年輕姑娘骨肉細嫩好下口,魈瑤十分的鐘愛,如今裹了這一身皮,漆黑眉毛胭脂冶艷,仿佛是個迷了路的風塵女子,不知又打算去引誘誰。
該說,他是不怎么看得上魈瑤的,不止魈瑤,八厲里除了那一位,其他幾個約摸誰也不肯輕易服了誰,臥底的很多年里收到魑岳來信,正事言畢,總要三分神傷三分期盼三分不甘再加上一分遮遮掩掩,小寡婦村口望夫一般的追憶往昔展望未來,對象自然是失蹤多年的那一位,是生是死,不知道,那煙云飄渺的生機啊……身著墨綠道袍的男子微微冷笑,將信湊到燭火上燒,燒作一捧灰,吹吹也就散了。對于天之厲,他是沒有太多感情的,或者說,沒想法,自然也無心理會魑岳執(zhí)著的原因何在,有時對自己人也不免惡毒著:死了未必不如活著,生不如死之外,也是別人的牽絆。
這樣的牽絆,更像蜜糖混雜著砒霜的滋味,仿佛不甘愿,仿佛又享受著,享受給自己,至于對方心境如何,揣測琢磨輾轉糾結,大抵織毛衣的人都具備此等自虐傾向,魑岳未必不知他看不上他,但決計不知道,他之所以看不上他,正因為這一點。
并非對感情嗤之以鼻,感情從來不是多余的東西,喜怒哀懼愛惡欲,是能夠絞殺人心的七根絲線,想要玩弄于股掌,沒有比感情更好的工具,只是須步步謹慎,提防自困囹圄。
感情只是感情,不需要同其他混淆在一起,感情也不過是感情,當舍便舍,涇渭分明。
很多年里,‘海蟾尊’實實在在的存在著,這樣的存在始終清醒,終將有一日破碎,但破碎之前,需要之外,何妨趣味的演繹下去。
無垠道氣于海面擊出萬丈狂瀾,雪白明月照落之處,風浪靖平,夜中彌漫濕潤薄冷的霧氣,手中方圓百卉鏗然作金石聲響,翠綠光芒徐徐消散,黑白兩儀流轉不息共月華交相輝映,照亮眼瞳深處靜水微瀾,稍縱即逝。
是玉清界,是宗巖祿主,是海蟾尊,是方丈雨卷樓之主。
倒映于水面的照影,眉目精致凌厲如歃血劍鋒,若將同樣白皙的手指撫上這面頰,溫暖且真實的,仿佛天生容貌,威儀凜凜,負手而立昂首睥睨,如此慨然姿態(tài),只道無愧天地,無愧蒼生——
他是極滿意的,墨綠道裝天青斗篷,金蟾銜月,掌中雕琢精致的一只玉器玩物,殺意忽起,轉瞬便化作嗜血利器,曾有人愛極了這柄劍,他敷衍一句‘待來日修習有成外出歷練,自有好劍與你挑選’,那人年紀尚幼,歡喜拉了他的手問‘師兄送我么’。自然。他挑眉,將一幅未盡之畫展開案頭執(zhí)筆補完,漫卷氤氳水色,孤樓煙雨,滄海萬里,寂寂無邊。
這樣無心言談,不知多少年后收到由中原寄回的一封書信,才記起曾有過一番承諾,只是如今那人早已長成,身居高位,手中慣用兵刃也并不是劍,記憶中依戀自己的垂髫小兒、活潑少年,好似于此間經(jīng)年煙雨之中漸行漸遠,化入水墨舊篇。
嗤笑一番,回避了襲上心頭異常滋味,再看,洋洋灑灑皆是途中無數(shù)新奇趣味見聞,語氣歡欣雀躍,諸般瑣事,竟有耐心一一道來,若有閑暇,便簡短回復幾筆,無非訓誡教導,老生常談。
后來……后來圣魔啟戰(zhàn),再無后來。某日去那人墳前取回煉壺松拐,靜夜蕭索,袖中擲出柄鯊魚皮鞘的短劍,嗤的一聲沒入黃土,如此,便算了卻一樁舊事,只是若論相欠,帳薄上最重一筆,該是一世欺騙。多情的轉眼可作薄情,何況原本便無情,更于這日日血腥的江湖,輾轉無數(shù)仇冤。
夕照鋪落揉碎血光,蒼茫海色浸透青碧,目光盡頭,落日余暉,共一線秋水長天。
可有話說。
視線模糊中踉蹌后退,一時忽然想起很多事,指尖沿眉骨往后劃去,欲要丟下這一副偽裝,撕裂拉扯中帶下筋肉鮮血,不由冷笑搖頭,原是皮披久了,揭下多少竟也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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