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單薄孱弱的身形闌珊于燈火幽冥中，狹長的鳳眼微微瞇起。殺氣，決絕，狠毒。眼角上挑，彎成危險的弧度。

　　輕啟薄唇。

　　李斯聽到四個字——亂臣賊子。

　　走近他，笑了笑。

　　臣是。但臣只是逆了天下，并未逆陛下。

　　層�？裎琛Ｄ侨说哪樣由n白，流轉(zhuǎn)著幽藍(lán)。他咯咯地笑，很沉靜。

　　朕即天下。李斯，你是個逆臣。

　　緊握著秦皇的雙手頓時失去了力度，李斯的臉沒有了血色。

　　他想質(zhì)問秦皇，是否前世的溫存與歡樂都是虛無，卻被眼前那人的冰冷和僵硬喚醒了理智。

　　原來是一具白骨。陰暗的光影投射出獠牙的陰森。猙獰的笑。嘲諷、鞭撻著他的癡心妄想。

　　……

　　李斯再次從噩夢中驚醒。這幾日，每晚都在做噩夢。聽信趙高的花言巧語、擁立胡亥為帝、宦官執(zhí)政、指鹿為馬。還有與已死的嬴政相見。他被一系列的詭異暗示折磨到魂離意亂。

　　大概……沙丘行宮是不祥之所在。陰暗的走廊，突兀的廊柱，華美繁復(fù)的裝飾，甚至暗夜游蕩的幽靈。從秦皇病居沙丘，行宮便似乎中了神秘的詛咒。而李斯自己，也被這未知的強(qiáng)大力量籠罩著。

　　所有的夢境都被回憶了一遍。他決定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告訴陛下。

　　此刻，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千古一帝，冷冷清清地躺在榻上，目光空洞。藥和飯菜一點沒動，整齊地擺在臥榻旁邊。那是趙高昨天早上送來的。

　　李斯顫抖著跪了下去。

　　“陛下！”

　　嬴政扭過臉仔細(xì)地盯了他一會兒，微微沙啞地開口：“起來吧，地上涼�！�

　　李斯拿起箸子向飯菜伸去，他想嘗一嘗是否變質(zhì)。

　　“放下！”

　　虛弱卻威嚴(yán)的聲音從臥榻上傳來。李斯轉(zhuǎn)頭，嬴政的鳳目簡直要清亮得滴出水來。他全身都在奇怪地顫抖著。長發(fā)的青黑與高燒的緋紅，讓人不由想到生命與死亡。本來是恐怖的，此時卻是詭異的美。

　　一聲怒喝已耗盡他的氣力。李斯把他扶到胸前，輕柔地?fù)嶂募纭?br>
　　也許秦皇被觸到了癢處，呵呵地笑出聲：“李斯，朕快死啦！他們巴不得朕趕緊死，在飯菜里下毒……朕不上他們的當(dāng)，你也別上他們的當(dāng)！”

　　李斯聽得這話，心神十分忐忑。待看嬴政灼灼的注視，卻是無所畏懼了。便把幾日所夢和盤托出，只靜靜地等待回應(yīng)。

　　“完了？”

　　“完了。”

　　嬴政笑得大咳，咳得出血。他把印著鮮血的絲絹扔出去，責(zé)怪李斯：“丞相啊，你怎么糊涂了？夢怎么能信呢？朕從不信夢！除了自己，朕誰都不信。你還不如和朕好好地，好好地想想過去……"

　　偌大的宮殿，君臣兩個在一起，占據(jù)了榻上一個小小的角落。故事里的人，無謂尊卑，無謂君臣，只有兩個人，一個別扭，一個執(zhí)著，一個深沉，一個熱烈。相遇，相識，相知，相依。

　　朕十三歲即位，招賢納才。文人、武士、儒者、將軍，什么樣的人朕都見過，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墒钱�(dāng)你穿一件素凈的青衫，安安靜靜地站在呂不韋的門客里時，朕就覺得，你讓朕迷惑了。

　　這樣一個文弱的人，可以氣吞萬里，掌控千軍嗎？所以朕半信半疑地把你召進(jìn)宮，設(shè)酒夜談。你接過一大碗川中烈酒，一飲而盡。酒順著你的唇角流到下巴尖，流到衣領(lǐng)里，你也毫不在意，向朕一拜。

　　今日，李斯與大王論天下之道！

　　朕覺得找對了人！從那一刻，就想象得出，你就是統(tǒng)一之日站在眾臣之首的那個人。

　　果然，你從未讓朕失望過。

　　唉，李斯。你還記得殺韓非子后，朕冷落了你一些時日么？因為你的狠毒。朕欣賞你的狠毒，也恨你的狠毒。你這樣是不給自己留后路哇。朕在的時候能看著你，不在了你能保證斗得過他們？對你不利的，朕能殺就殺了。沒殺的，你就要和他們周旋了。

　　朕曾經(jīng)開過一個玩笑說，我們大概會成為史書上最暴虐的一對君臣。你說，帝王本無情，以后會有更暴虐的。朕說，不希望自己的子孫這樣統(tǒng)治臣民。說出來有些假吧，但這是朕的真心話。既然朕是始皇帝，又四海歸一，就必須采取高壓政策鞏固新生的帝國！朕只有這樣！可是誰能理解。

　　李斯，你恨高高在上的皇位。如果沒有它，你覺得我們可以沒有隔閡地在一起吧。你還記得城樓上那一番話么？

　　陛下，您累的時候臣陪著您。

　　不必了。丞相好意，朕領(lǐng)會。

　　陛下，您若是無人陪伴就來找臣。

　　……

　　李斯，朕是個暴君。

　　陛下不是。

　　沒人對朕說過這樣的話。沒人愿意。

　　臣知道。

　　你愿意？

　　臣愿意。

　　嬴政和李斯，像兩個孩子，天真無邪地說著天真無邪的對白。一個誓言，數(shù)年滄桑。

　　李斯從他的君王臉上，看到了迷離的熱切與希冀。

　　他的手被急切地攥住。

　　“李斯！”嬴政喘著氣叫他，”再說一遍！“

　　第一抹晨曦穿透窗欞，神圣而莊嚴(yán)。

　　李斯把秦皇的手置于晨光中。

　　纖長而白皙。指尖仿佛是透明的，流轉(zhuǎn)光華。美得驚心動魄。

　　琉璃易碎，煙花易冷。

　　吻上他的手指，從指尖，到手腕。有什么在破裂，一秒一秒，一寸一寸。

　　很殘酷，李斯笑起來。

　　陛下。

　　搖頭。

　　嬴政。

　　嗯。

　　臣愿意。

　　他不知疲倦地說著，不知道說了多少遍。

　　他不知疲倦地應(yīng)著，不知道應(yīng)了多少遍。

　　最后他沒有回應(yīng)，已沉沉睡去。

　　輕輕把他放在臥榻上，起身，跪安，轉(zhuǎn)身。

　　趙高在門外等你。

　　一個聲音忽然從身后傳來，穿透了李斯的心臟。

　　李斯像一只筋疲力盡的困獸，面對打開的牢門，落荒而逃。

　　靠在厚重的大門上，他癱作一團(tuán)。從他逃離的那一剎那開始，他就是逆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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