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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正午十點鐘,太陽像裹覆在厚膩蛋清里的干癟蛋黃,難得的休假日被意大利雨季揉成舊報紙。位于房前的小花園經(jīng)由連續(xù)數(shù)日的雨天早已水汪汪一片,幾天前埋下的瑪格麗特種子從深紅色的土地翻卷出來,成簇地粘附于雜草根。
忍不住打了第三個噴嚏,娜塔莎用胳膊搓搓鼻尖,將稻金色的鬢發(fā)向耳后攏去。她穿著洗得發(fā)黃的米色家居睡裙,粉紅色的膠皮手套上沾滿草屑和泥土。這樣的她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家庭主婦。正當她彎身努力地捉一只跳蚤時,從房屋里面?zhèn)鱽磉B續(xù)三聲興奮的狗吠,正中間懸掛著的冬青花圈伴隨狗雙爪撓門的頻率而輕柔抖動。
木門打開的一瞬間,一只健壯的土黃色大型犬向她飛奔而來,娜塔莎整個人倒在晨露未烯的草垛中,完全沒有反抗的余地,次郎粘滑的舌頭舔舐著她整張臉,致她一個激烈的早安吻。好不容易從次郎的桎梏中逃脫出來,娜塔莎的衣服因沾水而貼覆在身上,一陣風(fēng)吹過她禁不住打了第四個噴嚏,向一旁不斷發(fā)出笑聲的男人怒視。
男人有東方人的五官輪廓,皮膚被陽光曬成小麥色,身高在西方人中也顯得毫不遜色,正統(tǒng)的西裝在他身上演繹出微妙的運動氣息。
“早就和你說過,看緊點次郎啊!
“那是它喜歡你的表現(xiàn),嘛!
看著他和次郎烏溜溜的眼睛,娜塔莎表示無奈地聳聳肩,起身拍打衣裙上的灰塵,不經(jīng)意間瞥到男人身邊立著拉桿行李箱。
“又要走?”
“啊,去米蘭。上司臨時決定要我出差一個星期,不過會有額外的酬勞!彼焖俚鼗卮鸬。
“路上小心,山中君!
被喚作“山中”的男人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自在,他峰眉若蹙,鼓動著雙唇似乎想要找點話來回應(yīng),而緊接著女人的舉動更令他局促不安。她從背后抱住他的腰,她的呼吸在耳畔升溫,一如柔軟而綿長的溫泉流,與血液交融成海浪,在心口的礁石輕柔拍打。
待到把次郎的口水全數(shù)抹蹭到對方的衣領(lǐng),娜塔莎才松開臂彎。開朗的東方小伙子此刻不敢回頭,她便繞到他的面前,發(fā)際還沾滿蔬菜末似的細碎草葉,兩只啤酒花色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回來時記得致電給我!
喇叭音驚起柏油路邊啄食面包屑的鴿群,紅色鐵皮小轎車停靠在木柵欄前,穿戴整潔的司機坐在右側(cè),制服帽檐下煙灰色的鬢發(fā)分外惹眼。山中坐在左側(cè)的位置,隔著微微泛藍的窗玻璃向她揮手,娜塔莎敷衍地揮動手腕,時不時瞥向始終低頭不語的司機。憑印象這不是第一次看見過他。她的記憶并不算好,但對人臉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她想走近些以便進一步確認,可山中才剛坐穩(wěn),司機便踩緊油門,消失在霧塵蒙蒙的小路盡頭。
她轉(zhuǎn)身回到屋子里,將些許疑慮拋在腦后。難得的獨處時間,她需要盡快換下這套家居裝前往公司,那里有眾多繁雜的事務(wù)等待她處理,而這一切都要在山中武回家之前完成。
說到山中武,他同娜塔莎是這座別墅的合租人,來自日本,護照顯示為二十四歲。本來,娜塔莎并不想與人同居,但她更不想放棄這所唯一相對最僻靜的住處。在她從旅館供應(yīng)的報紙上看到這則招租廣告時,迅速聯(lián)系了房東,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就在一天前,有人搶先預(yù)訂了這套房子。在軟磨硬泡下,房東終于同意把那人的聯(lián)系方式透露給她,任他們自行商談。
于居住在意大利的第三個夜晚,娜塔莎在電話中約定與他和房東在市中心一家頗有名氣的酒館碰面。在此之前,娜塔莎已經(jīng)做好付理賠金讓對方拱手相讓的打算,她對此頗有自信,比之更為復(fù)雜的協(xié)議,她都憑一張能將稻草說成金條的快嘴談成。
而至于雙方各退一步達成合租協(xié)議的原因,還要從頭說起……
【十個月前】
天空從深藍漸漸過渡到玫紅色,位于卡塔尼亞市中心的大街燈火輝煌。建筑群一洗頹圮著手濃妝夜抹,燈彩蓋裹了白晝的風(fēng)塵。車輛如甲蟲般快速穿行過一座座隧道,女人打開梳妝鏡,最后一次審視自己的外表。她皮包里的護照記載的年齡比實際大了七歲不止,為了表現(xiàn)得更加成熟,她略施了淡妝,波浪式的卷發(fā)編成兩束小麥似的辮子,卻束起刻板的發(fā)髻。
當她整理好裙擺的每一道褶痕,計程車停靠在酒館門前。她克制而矜持地走進酒館,才知道原來衣著打扮對印象是如此重要,看起來喜歡說俏皮話的侍者也變得收斂。根據(jù)他們在電話里的預(yù)約,碰頭暗號是一杯綠朗姆酒,因為沒有酒館敢公然販賣威士忌或杜松子。但她沒有需要侍者的幫忙,因為第一眼便看見大門正對的桌上,與水晶花瓶并排擺放的綠朗姆。 ——這是一個為他人著想的人,她暗中想著走上去,高跟鞋在柚木地板上踏出沉穩(wěn)的旋律。
男子背對著大門而坐,單手撐著下巴,全神投入在墻上懸掛著的平板電視,那里正轉(zhuǎn)播著一場激烈的棒球賽。直到娜塔莎坐在對面的位置才恍過神,連忙挺直腰桿打招呼,用的是頗流利的意大利語,發(fā)音不算標準,聽起來他來到意大利也有幾個年頭。
“您就是山中武先生吧?打擾了!彼龑λ笭栆恍,并沒有急于報上姓名,而是從皮包中拿出便簽紙和一支黑色鋼筆,寫下一長串俄文字母。“這是我的名字,卡佳•查爾曼?梢缘脑,您叫我卡佳就好!
她將寫滿護照上的假名字的字條推至對方身前。
“你的意大利語說得很好啊。”他笑著回應(yīng)道。
“我曾經(jīng)在意大利居住過一段時間,只是不在卡塔尼亞!蹦人淖齑缴喜肓怂N薇色唇蜜,在暖黃色燈光下散發(fā)出柔淡的光澤。“現(xiàn)在出于工作原因,我需要在這里居住一年!
“一個人嗎?”
娜塔莎從容的笑容斂起,她沒想到這個剛剛見過面的年輕人會突然問及這樣隱私的問題,對方也從她的反應(yīng)中發(fā)現(xiàn)言辭不妥,慌忙擺手,“你千萬沒介意,我……因為我的工作并不常和西方人接觸,上司也是個東洋人,所以對西方的交往習(xí)俗不是很了解!
“沒關(guān)系,”她并不覺得不適應(yīng),反倒她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粗矍暗哪腥吮攘舷胫新收娴枚,當初的距離感也在此刻蕩然無存。她摘掉平光鏡,眼神如同盛放的啤酒花,說話的聲調(diào)也抬高幾分。“是的,一個人。讓我也來猜猜看——山中先生也是一個人吧?”
“唉?是這樣的!焙湍人娺^的日本人不同,他笑得格外憨厚,絲毫不見狡詐與嚴謹,此刻他正饒有興趣地等待下文。
“你的衣服上沾有兩根狗毛,我像沒有哪個女友會如此粗心。就在這里,”娜塔莎伸出食指,“讓我再猜猜,聽你的口語,來到意大利大概兩三年了吧?”
“已經(jīng)五年了喔!笨吹侥人凰查g愕然的訝異,山中武開口道,“職業(yè)要求我除非必要,都需要保持緘默。在生活方面,我的同僚也教過我很久,可就是學(xué)不會,也就這樣了啊!
娜塔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的心里冒出其他的疑慮!斑@五年你都住在哪里呢?”
“我走到西西里的每座城市幾乎都需要公司分配的公寓,但現(xiàn)在漸漸生厭,想換個地方!
這下輪到娜塔莎無言以對,或者說當她邂逅了這個東方男人的笑聲時,先前分毫必奪的強硬態(tài)度已經(jīng)敗下陣勢。
“不過,卡佳你剛來到意大利更需要這座房子,那么就給你吧。再見。”
對方輕輕搖動鈴鐺召喚侍者,將酒錢放在桌子一邊,起身向門口走去。娜塔莎幾乎克制不住內(nèi)心的類似鳩占鵲巢的負罪感,“請留步!”
對方遲疑地轉(zhuǎn)過頭,茶棕色的眼仁倒映出娜塔莎不斷放大的身影,她走到他的身邊,修長的左手從西裝袖口伸出,雙頰涌起兩抹鮮艷的色彩。“我只喜歡那棟別墅的上層裝潢呢,再想一個異鄉(xiāng)人住在荒郊,而且經(jīng)常出差,既不安全也是浪費。——山中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話,不如合租?”
“啊這么說來,我也常常出差呢!
“這樣吧——我們先做一個月的嘗試,如果雙方覺得合適,就續(xù)訂到一年?”
“一言為定。”
當兩人的雙手相握時,事實上是把全然不同的過去拉到同一個未來。波光粼粼的港口升起一輪新月,薩克斯手在貼滿懷舊相片的角落里吹奏起變調(diào)式《桑塔•露琪亞》。這座城市,這部故事,一切都在新與舊之間碰撞和徘徊,方才拉開序幕。
事實證明娜塔莎并沒有看走眼。一個單身、養(yǎng)寵物、愛好烹飪和體育,況且有一份固定工作的男人總不會是惡棍。再者兩人作息時間習(xí)慣相近,又經(jīng)常出差,從不干涉互相的隱私。更妙的是,常把飯菜多做一份留給她,要知道娜塔莎的廚藝從沒獲得任何人的認可。
但是詹姆斯•邦德得知后極力反對。
這個詹姆斯•邦德是銀幕上風(fēng)流英俊的間諜……那真是再好不過了!至少,娜塔莎在他身邊工作時還能憧憬著做回“邦女郎”之夢。恰恰相反,他整個人發(fā)福得像只柏油桶,在收賬本時沒有一次不挑三揀四,對工錢更是計較到小數(shù)點后面的第三位,讓娜塔莎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畢竟是她的上司。
雖然娜塔莎告訴給山中武的是假名字,但她在職業(yè)方面沒有說謊——運輸貿(mào)易。運輸行業(yè)只是個籠統(tǒng)的說法,畢竟運輸?shù)臇|西大大小小無法闡明。只是娜塔莎他們需要良好的隱蔽性,因為他們專門運輸軍火。
娜塔莎有上百個假護照,除此之外,使用過的就有兩位數(shù)。除了受雇公司的高層,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信息。詹姆斯也不知道,同時她也明曉詹姆斯•邦德也是個假名字。通常情況下,他們以代號相稱。
在聞言娜塔莎與人同居時,詹姆斯的那張臉拉得比伏爾加河還長,他的鷹鉤鼻正如伏爾加河大橋,上面爬滿用細汗和油脂熔鑄成的車群。合作多年,他知道這個俄羅斯姑娘是匹多烈的馬,以他的威信,只能給她栓上最低強度的韁繩,讓她不會去雷區(qū)跑越。而至于她的生活方面,他無從干涉。但他又必須將這件事重視起來,他決定假扮成娜塔莎……不,卡佳的叔父,于閑暇日拜訪他們的家。
那日天空晴好得像縫紉機上繃緊的藍布,娜塔莎在米黃基調(diào)的別墅前清掃院落,金發(fā)用發(fā)帶束成高馬尾,一襲紅色吊帶裙像海邊的一星流火。這和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娜塔莎都不同,看起來她非常享受做“卡佳”的生活。他們一同進到房里,詹姆斯透過水晶簾的間隙,看到一名身材頎長的年輕人,兩條結(jié)實的胳膊露在卡其色背心外面,他哼唱著在電視周圍的墻面刷上一層田園印花的彩漆。
“這是我叔父,瓦列里•查爾曼!
“你好,這里是山中武!蹦贻p人歪過頭,仔細打量對方一番,嘴角勾成友好的弧度,“從外貌上完全看不出啊,哈哈。”
娜塔莎靈機一動,趁機接茬將了詹姆斯一軍:“我要是繼承太多叔父的外貌特征,嫁人就太成困難了。”
詹姆斯的臉一陣青紅,背過身用指關(guān)節(jié)敲擊墻面,回應(yīng)他的是沉悶的聲響,聽起來隔音效果不錯,他的心石終于穩(wěn)穩(wěn)落地。小伙子走到廚房去準備飲料果品,趁這個空當詹姆斯不住地小聲叮囑娜塔莎加強提防,千萬別壞事。一直到褲兜里的手機傳來短訊聲,娜塔莎才從轟炸中得以解脫。
短訊只有寥寥幾句話,但詹姆斯卻瞪大眼睛反反復(fù)復(fù)看了無數(shù)遍,才伸出不斷顫抖的手敲了敲她的肩膀,讓她立刻把電視打開,播到指定的頻道。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讓娜塔莎也跟著緊張起來。
“哦,乖乖。情報真他媽的比上帝準,這下生意大了!闭材匪苟⒅聊徊粩嗟袜杆倨鹕碚砗靡路,匆匆忙忙跑到玄關(guān)處,三兩下蹬好皮鞋,褲腳處折在鞋里,蜿蜒出蛔蟲般的痕跡。他輕輕咳嗽一聲,用俄語向娜塔莎說:“我晚些打電話通知你。”
他前腳剛走,山中武便從廚房出來,雙手還端著食物托盤,只望見娜塔莎獨自一人坐在沙發(fā)上,對著電視發(fā)呆的身影。
“欸?你叔父呢?”
娜塔莎好長一段時間才反應(yīng)過來,“哦哦,他——他午休時間結(jié)束了。老板正找他回崗!
把手中的托盤放在兩人中間,山中武愜意地坐在涼席坐墊上。他對意大利語并不是非常熟悉,新聞的字幕又跳得太快,他用遙控器將聲音調(diào)大,在聽到幾個熟悉的關(guān)鍵詞時,用報紙扇風(fēng)的動作僵持在空氣中。
巴勒莫。
影子政府。
槍戰(zhàn)。
抵抗。
黑手黨。
這是個晴朗的一天,復(fù)活節(jié)的前日。一個名字——斯特法諾•加百利,他在爭議與掌聲中登上總統(tǒng)席位,他將這一天永久地載入意大利內(nèi)亂史。
如果不是字幕中的提示,沒人能知道畫面中的廢墟就是普雷托利亞噴泉。數(shù)個形態(tài)各異的石像永遠地倒下了,露出斷折處丑陋的碎渣和鋼筋。他們的裸體不再神圣不可侵犯,躺在腳印、血水、疏疏落落的彈殼中,變得低賤變得不堪入目。一名本地婦女拉著小孩的手匆忙從鏡頭前經(jīng)行,孩童的額角在幾分鐘前的躁動中磕碰得流血不止,他面對鏡頭的眼神如同那是一個巨大的槍口。
與此同時,在數(shù)千里外的羅馬城卻彩旗飄飄,圣歌與號角響徹在每一個街巷。這對于現(xiàn)今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斯特法諾•加百列,和眾多除了西西里島以外的居民而言,都只是一個希冀的起始。也許就在不久之前,他們就能從黑手黨所掌控的影子政府中,奪回那片美麗富饒的領(lǐng)土。
電視機前的兩人各懷心事。
——The two cheaters•800BG
*試閱部分:4823字
收錄于家教BG本《光姻Marry the sunsh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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