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的時候，我還住在農(nóng)村老家。浙西一個長滿各種竹子的山村。那里有成片的山林，田野。以及一忘無垠的藍天和清澈見底的小河。當童年的記憶如畫卷般在眼前鋪陳開，總躍上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黃狗。它便是我少年時代最溫情的回憶和最傷心的懷念。

　　五年級的那個暑假，弟弟從別人家里抱來一條剛斷奶的小狗。它那時的模樣可愛極了。黃色的皮毛，烏黑的眼睛，走起路來肥胖的身體一顛一晃。我們常常把它捧在手心玩，感受它微微顫動的身體和溫暖的體溫。把火腿腸切給它吃。媽媽還折了一根樹枝，在它尾巴上繞三圈，頭頂繞三圈，然后把樹枝插到外面的垃圾箱邊，說如此小狗就懂得跑到外面去大小便，而不會在家里亂來。

　　如同幼兒一樣，小時的它特別調(diào)皮。家里的鞋子襪子總被叼得不見蹤影。每次找回來罵它幾句，它卻聽不懂，只搖頭晃腦的擺動著身子，心中又氣又好笑。夏夜的一天，我上樓睡覺，卻看見臥在洗衣機邊上的它使勁跳著去咬從機子上掛下來的褲子，鍥而不舍。當時不知怎的特心疼它，就過去把褲子拉下來點，讓它夠得著咬。第二天起來時，就見媽媽氣急敗壞地提著被咬壞了褲腳的褲子在嘮叨。

　　它一點點長大，非常快。我確信它在同類中也是條英俊的狗。它勻稱的身材，光滑亮澤的皮毛，筆豎的耳朵，以及炯炯有神的雙目，統(tǒng)統(tǒng)顯示著作為一條年輕的狗煥發(fā)出來的英姿。它學會了貪玩。總是游蕩在外與其他的狗追逐嬉戲。有時我在書房里抬眼便望見它在田野里奔跑的身影。打開窗子呼一聲。它望望這邊，便開始奔跑回來，在我身邊打轉(zhuǎn)。一如我們到了吃飯時間，它便準時出現(xiàn)在飯桌底下。

　　暑假過去，它已經(jīng)長成一條成形的大狗了。它即不兇悍，也不萎縮，即不過于肥胖，也不瘦弱。它的身形恰到好處，如一個發(fā)育健康的少年。它的表情經(jīng)常有些頑皮好動又熱情天真的可愛。有陌生人時，它會大叫大吼。在我們面前，卻是副被寵壞了的嬌憨。

　　我念五年級了。開學那天步行去學校。走了十幾米發(fā)現(xiàn)它緊跟在后面，便趕它回去，回頭走了些路，見它還跟著，便又趕它，一面說：“我是上學，不是去玩！不能帶你！”它似懂非懂的看著我，我轉(zhuǎn)身撒腿快跑 ，它也跑起來，我停下來對它怒目相視，它便蹲在地上認真地看著我。我真的惱了。要知道老師肯定不允許我們帶狗去上學。我在路邊撿了塊石頭，一邊趕它一邊佯裝要咂它。它似乎終于從我激進的言行中悟出了什么，不再跟來。走了很遠我回頭，看見它在遠處一直還看著我。

　　放學時走出校門，同學突然大叫：“呀！你家的狗來接你了！”我果然看見它夾在人群中搖頭晃尾。看見我歡快地撲上來。輕輕叫著。我驚訝極了。同學說：“你家的狗真好呀！還等著你放學�！蔽冶泸湴疗饋恚宦飞纤一丶�，東嗅嗅西聞聞，歡快極了。我把書包掛在它脖子上，它也不反抗，一直幫我提到家。

　　后來，它又接了我?guī)状�。可是我改乘中巴了。第一天帶著它一起乘。它有些不安。而周圍的同學又故意揪它尾巴，扯它耳朵，摸它身子，它被騷擾得十分惱火。第二天我讓媽媽把它綁在家里。漸漸地，它便不再接送我，而是習慣了早上起來在樓梯下面沖我搖頭晃尾。傍晚我回來時，它遠遠地便撲上來，總是在我衣服或手背上留下狗腳印。我便很惱火。每次看它迎來都逃，或者打它，罵它。可它還是每天如此。

　　它大約是習慣了我上學的日子，每到星期天我睡懶覺，它總跑到二樓，撞開虛掩的門在我床前又叫又跳，把我從夢里弄醒。我惱得要死。罵它，趕它下去。它還是“嗚嗚”地低聲叫著。一副著急的樣子。在我回憶里，幾乎每個周末都這樣。不明白它干嘛。后來把房門鎖死了，也總聽到它一邊低聲“嗚嗚”一邊著急地撞著門。

　　我總是給它喂晚餐，把肥肉，湯汁拌在它飯里。

　　冬日的周末，我在陽光下看書。它便慵懶地臥在我腳邊，似睡非睡，把一身皮毛曬得熱乎乎。

　　偶爾，我陪爸爸去山上挖竹筍，就帶上它。它漸漸學會了追野物。當它第一次叼著只灰兔子興高采列跑到我們身邊時，我開心地摟它摸它，那一刻覺得它好聰明好了不起。

　　有時候我看見它蹲在地上看我，便也童心大發(fā)地蹲下來，與它一本正經(jīng)地對視，它單純的眼神里寫著動物的憨厚與簡單，在清澈的瞳孔里我甚至能望見自己的倒影。

　　臨近寒假的日子里，一些竊狗事件接二連三發(fā)生，村里很多游蕩的狗都突然下落不明。是被狗販子捉了去賣。因為快過年了，市場上狗肉很俏，一條狗可以賣七八百元。當鄰家的狗陸續(xù)走失之后，我們也擔心起來。它看上去是那樣健康標準。它一直住在沒有門鎖的院子里。它也喜歡在田野、路邊到處玩耍奔跑。于是，我們經(jīng)常把它呼在身邊，天黑下來就趕它上樓。在我房間的陽臺上鋪了很多稻草，讓它睡。開始它不習慣，總撲在反鎖的門上“嗚嗚”大叫，天一亮又起來撲門。等到我打開陽臺門。它便如魚得水般歡蹦亂跳，在我手背手腕上不住舔舐著。

　　可是它終于還是不見了。

　　那個黃昏，我們在吃晚飯，看著它從前門走出去，走出庭院。我心里奇怪它怎會這個時候跑出去。又想：大概是急著便便吧！等到吃完飯，它還沒有回來。我端著給它盛的飯菜，用筷子敲著碗沿，到處呼它。夜幕垂下的黃昏，朦朧而荒涼，街上只有偶爾像風一樣掠過的摩托車。我跑到田野，跑到溪邊，跑過村里每個角落，我扯著干燥的嗓子，幾乎把碗都敲破了�；氐郊业臅r候，已要哭出來。我抵擋不住心里那個可怕的預(yù)感。我見不到它了！它不見了！然后，爸爸媽媽也出去找它，弟弟也去找。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眼里都寫著惶恐感。見不到它的感覺是如此難受可怕。一個夜晚，我輾轉(zhuǎn)難眠�？墒切念^還存著許多希望。我想不會的。我的阿黃它那么聰明、機靈，它一定會回來的！

　　第二天在學校度過失魂落魄的一日�；貋淼臅r候，沒有它歡蹦著來迎接。我懷著忐忑而希望的心情，去問媽媽，“狗找到了嗎？”媽媽說，沒有，肯定找不到了。那一刻我的淚洶涌而出。跑到樓上，趴在床上不�？�，我的衣服上還殘留著昨天它迎接我放學回來撲的腳印，可是我昨天那么討厭地把它踢開了�？墒撬院笠苍S再也不會撲上來了。

　　兩天、三天、四天……

　　在強烈的等待中，支撐我的希望越來越脆弱。

　　我確信它回不來了。它從來不會離開我這么久。我們朝夕相伴。不會分隔。村里陸續(xù)又有狗失蹤。媽媽說，它是被人逮走了，它再聰明，當壞人把施了藥的肉骨頭丟在它面前，它還是要去嗅一嗅，啃一啃的�？墒沁@樣，它就無言無語的失蹤了。

　　我不敢想象它是被捉走了。他們把它殺了，拿著鮮紅的肉去菜場賣。它的剝下的皮毛，他們把它掛干，那曾經(jīng)我撫摸的在冬日陽光下曬得暖暖的它的皮毛。掛干后也被賣了。它被捉的時候，一定惶恐萬分，它死的時候，一定會想起我。它一定知道我很著急，很擔心。我是它最好的朋友，它從小到大的玩伴��！它肯定不甘心死的，它那么年輕，還有多少陪我玩耍的日子�。�

　　它睡過的陽臺上凌亂的稻草。

　　它吃飯用的碗。

　　它戴過的皮項圈。

　　它剛來我家時，那小小的肥胖身子和跑起來顛顛晃晃的樣子。

　　它和成群的伙伴快樂地追逐在田野里。

　　它與我對視時那純凈無邪的眼睛和溫柔舔舐的舌頭。

　　它送我上學接我回家，它每個周末等不到我起床便跑到我床頭來叫鬧，它在冬日暖暖的陽光下趴在我腳上打盹，它盡心盡職地守著我們家，它有時會逮個老鼠出來玩……

　　再也沒有了。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

　　那次過年，不許父母買狗肉，他們也沒有買。我的阿黃，它成了誰口中的咀嚼之快？它一定連骨頭都被扔進了垃圾箱，或者成了豬的食糧。我至今不吃狗肉，每次都會想起那種充滿靈性的動物，它們嬌憨的眸子，它們的可愛它們的善良，它們肯定不情愿死的，和我的阿黃一樣。

　　十年了。家也早搬了。

　　它卻從來沒有在我記憶里褪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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