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很小的時候，師傅便是衣袂飄飄，一身素白猶勝雪的，他不愛冠發(fā)，只用一根白色的綢帶將發(fā)束在腦后。
　　徒弟在只有七歲的時候，就開始喜歡師傅了，因為師父很好看，從眼睛到鼻子，無一不是萬眾挑一的。
　　可是相對的，徒弟也非常討厭他，因為師父太嚴厲了。
　　比如他掏個鳥窩，師傅就會讓他伸手，挨板子，并且會抿著好看的嘴唇，嚴肅的吐出四個字：“冥頑不靈�！痹俦热缇殑Φ臅r候，打個盹兒，師傅就會握著劍鞘，用劍柄打他的腿，他就只好蹦起來用手上的劍去擋。師傅打夠了，這才漠然的看著他：“朽木！”他搓搓鼻子，討好的笑：“是，師父最厲害了！”白衣的那人就會斜起風眸：“油嘴滑舌！”徒弟無奈，等人走了，才敢做個鬼臉。
　　這是一座仙霧繚繞的山，除了師徒二人，再無他人。
　　徒弟一天天長大，懂得孝敬師傅，便再不應(yīng)嘴。
　　師父冷漠，是天性；師父嚴厲，是為他好。徒弟忘卻種種怨恨，對著那一襲飄飄欲仙的白衣從此就只有一種感情。

　　徒弟的功夫越來越好，一屋子的書籍也看得差不多了。
　　終于有一天，徒弟將師傅手里的劍打落。
　　師傅一怔，轉(zhuǎn)過身去，清冷的嗓音飄過徒弟耳際：“已練成�！�
　　夕陽將天際染得殷紅。
　　徒弟搓搓鼻子笑了。
　　自此師傅不再逼著他練劍，日子過得十分清閑。
　　徒弟記得那一晚的月亮很大很圓，坐在屋頂上像是一伸手就能夠觸摸到似的。
　　師傅就真的伸出了手，癡癡地看著月亮，嘴里反反復(fù)復(fù)念著那兩個字：“云景......云景......”
　　徒弟也看癡了。
　　師傅真美。
　　“師傅，為什么我小時候你是這幅摸樣，長大了，你仍是這幅摸樣？”
　　師傅猛地縮回了手，攏在袖中，垂頭好一陣，才答道：“在等人�！�
　　“等人？”徒弟詫異。
　　師傅卻站起身回了屋子，不再理會他。
　　徒弟挪到剛才師傅坐的位置上抬起頭看月亮，嘆了口氣。
　　師傅一定在哭。
　　這是徒弟生平第一次看到他哭。
　　師傅到底，在等誰呢？

　　這個問題，開始困擾著徒弟。
　　后來，徒弟發(fā)現(xiàn)師傅喝了酒，會醉。
　　書上說，“酒后吐真言。”
　　徒弟親自釀了酒，請師傅嘗。
　　師傅喝了一杯，什么話也沒有說，皺起眉要了第二杯。
　　后來一杯接一杯，將一壇子酒喝了個一干二凈。
　　徒弟奇怪，出言試探：“師傅好酒量。”
　　師傅卻伏在桌上，無聲的流下淚來。
　　徒弟震驚。
　　直到白玉杯“哐啷”一聲落在地上，才喚回他的神。
　　“師傅，師傅……”徒弟坐到他身邊，輕聲喚道。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黃沙厚土，掩君枯骨……”
　　師傅哭著念著，怎么也停不下來。
　　“云景……云景……”
　　徒弟這才懂了。
　　他將他摟進懷里，輕聲安慰:“恩，云景，是云景。”
　　“云景……”
　　徒弟伸出手，與師傅對握，五指纏綿，緊緊相扣：“是這樣么？”
　　“云景……你回來了么……”師傅醉眼迷離的看著他，掛著淚便笑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徒弟又是一愣，原來師傅笑起竟這般好看。
　　呵，他的師傅，便是講醉話，也是惜字如金。
　　徒弟唇角一勾，打橫將師傅抱起來，送到床上。
　　他傾身俯在他耳邊，道：“云景不回來了，他叫你別再等，別再等……”

　　徒弟出了門，揮劍狠狠練了一夜。
　　云景？
　　你早該忘了他。

　　宿醉并不代表失憶。
　　師傅看了徒弟一眼，什么也沒說。
　　徒弟倒很明白自己的心思，時常悄聲走到師傅身后，伸手想摟摟。但是師傅反應(yīng)極快，徒弟總不能得逞。終于有一回師傅惱了，一怒之下連發(fā)數(shù)劍，但徒弟與他不相上下，眼見師傅眉間都快擰成一個小凸了，徒弟手一收，站在原地竟是不動了。師傅堪堪收回力道，卻還是傷了徒弟。
　　師傅愣了，徒弟笑了。
　　“愚蠢！”
　　徒弟挑眉，盯著師傅近在咫尺的臉，目不轉(zhuǎn)睛。待師傅包扎完了，腰上忽然一緊，被徒弟拉進了懷里。
　　抬頭正要斥他幾句，不料一個吻順勢落了下來。
　　水流。蟲鳴。風柔。喘息。
　　“啪！”
　　師傅抬起手，臉色蒼白的給了徒弟一巴掌。
　　徒弟撫住臉看著師傅捂著心口跌跌撞撞往里走，皺起了眉。
　　“師傅。”
　　他似是沒有聽見，渾身無力一般倚在門邊。
　　徒弟有些惱，走到他面前，喝道：“云景已經(jīng)死了！”
　　師傅抬眼，茫然地看他。
　　“你等不回來了。”
　　你等不回來了。
　　云景死了……
　　師傅的眼淚莜然滑落：“你胡說……你胡說！”
　　“傻瓜�！蓖降軗ё∷允切能浟耍骸拔覟楹我_你……”
　　師傅不再掙扎，倚在徒弟懷里，無聲的流淚。

　　這晚月亮再度冉冉升起，高高掛在黑幕之上，師徒二人相偎著看天。
　　“云景說，他會看著月亮，我也看著月亮，那樣，我們就可以看見對方�！�
　　“恩�！�
　　“他有一把劍，就叫玉盤，是世上少有的好劍，削鐵如泥�！�
　　“恩�！�
　　“他曾送我一塊玉，與月亮一般干凈。”
　　“恩�！�
　　……
　　當日山盟海誓相許期盼，羈絆半生，天南海北兩地分散，如今望月望星坐地苦等，油盡燈枯，已是天人永隔兩不相見。韶華已去，紫陌紅塵，你再也不是我心頭的牽掛。
　　涼風習習，吹得那喋喋不休的人昏昏欲睡。
　　徒弟想，這可能是他師傅言語最多的一個晚上。
　　師傅停了嘴，略有些疲憊地靠在徒弟肩上，垂下了眼。
　　徒弟昂頭觀月，問：“不打算再等他了么？”
　　許久，也沒有得到回答。
　　直到手中一片濕意，徒弟才回過神。
　　師傅近日來尤其脆弱，哭了許多次。
　　“別哭，別再為他哭……”徒弟捧起他的臉，細細吻在眼角。
　　師傅揪緊了他的衣襟：“最后一次，最后……”
　　最后讓我，再為他哭一回。
　　我的云景，我要將你葬在月宮里。
　　我一抬頭，便看得見你。
　　這樣，我們永遠永遠也不會分開。
　　……

　　我在紅塵一回游，青山綠水伴君來，一曲相思期云漢。
　　不見君。
　　月上宮宿寒，君莫念。

《不瘋魔不成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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