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殺掉一個真正的人，是在十三歲的時候。
　　這個十三歲，指的是他到少主身邊十三年，并不是他真的歲數(shù)，其實他是怎么到主人身邊來的，來之前是怎么樣，幾乎都不記得了。
　　殺人的感覺很奇妙，因為人是那樣一種凌駕于他們種族之上的東西，主人也是人，人為什么要殺人呢？
　　他不敢想太多，主人的哨聲響了，他連忙跳出場中，爬上主人所在的彩棚，然后變出原身伏在主人膝頭，主人摸了摸他的腦袋，好像心情很好。
　　“堂堂虎賁郎兒，連本君膝下一只野物都打不過，何談守我大昱江山？”那雙如凜冽長空般的眸子斜了身邊一人一眼，“謝侯，您說呢？”
　　那喚作謝侯的男人舉杯淡淡道：“明月樓主果然名不虛傳，謝戟佩服�！�
　　他覺得累了，腦袋一歪，在主人的膝頭沉沉睡去。

　　主人把他放在大紅軟墊上，一邊的銀薰籠冉冉升起檀香，他刮他鼻子：“懶貓。”
　　他翻了個身，變成一個十四五歲的靈秀少年，不著片縷，一雙緋色琉璃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那人。
　　主人笑了笑，抽去腰帶，拉開衣襟，找到他的唇，一路吻下去。

　　他不知道主人想要干什么。他那時不過是個臟兮兮的小貓崽，主人也不過是個皮包骨頭的小子，他們一起在明月樓里，向更高階的弟子挑戰(zhàn)，殺了他們的妖獸，或是破了他們的陣法，這個人基本也就完了。剛開始總是要受傷的，但是只要沒有死，就要一直戰(zhàn)下去。
　　直到有一天，主人說：“我是樓主了，不必再理會樓里的那些雜碎。我們要去更大的地方，我要讓那群人知道，拋棄我是多么可怕的錯誤�！�
　　然后又是戰(zhàn)，勝，再戰(zhàn)，再勝。
　　明月樓其實不過是南疆山谷中的一個小門派，但是他們來到了帝都。
　　一路上他睡的四仰八叉，露出毛絨絨的肚皮，他聽見有人小心地稱呼他夜影銀戟虎，他動動耳朵，心想人真笨，連貓和虎都分不清。

　　他們住在一個很大的地方，有很多房子，周圍人開始叫主人國師，主人的衣服越來越繁瑣華麗，他不太喜歡那個熏香，會打噴嚏，但是桂花芡實糕很好吃，紅豆水晶糕也很好吃，主人修長的手指揀起一塊喂他，還是熱的。
　　主人每天都要見很多人，做很多事，他醒了就在院子里糟蹋花草，累了跳上主人的膝蓋上瞇一會兒，聽周圍的人嘰嘰喳喳。
　　當(dāng)然很多時候他是沒那么安逸的，他以前不知道，其實殺人也是挺難受的一件事情，會有人在他們的尸體邊哭，看起來很傷心的樣子。
　　他有時候想跟主人說說，要么還是回山里去好了，但是總是雜七雜八的事情分了心，一直沒機會。
　　有一天主人生辰，那個謝侯沒有來，只是送來一只不起眼的檀木箱。
　　主人根本沒時間看那堆積如小山的各色珍玩寶物，下人匆匆收下去了，但是他聞了聞，覺得有點不一樣的氣味。
　　晚上他偷偷去打開了箱子，里面是一個白白的家伙，毛長長的，眼睛是藍(lán)色的。
　　他看著那雙眼睛，突然就想起開滿鈴蘭花的山坡，天空澄澈，暖風(fēng)拂過。
　　這是在他最深最深的夢境里曾見到過的景象。
　　他很高興，他從來沒有見到過自己的族人，他拉著那個女孩的手，去給主人看。
　　也許，她可以帶他回家鄉(xiāng)看看，他好像還記得一點點。
　　主人甩了他一耳光。
　　他不明白，主人對他很嚴(yán)厲，但是主人從來沒有打過他，在那些寒冷饑餓的夜晚，他們依偎在一起分吃一個粗面餅。
　　主人吩咐把他用鏈子拴起來，把那只白貓亂棍打死。
　　他從來不明白他想要什么，但是他從來沒有覺得他的主人像此刻這樣陌生。
　　“你關(guān)不住我……”他低聲說，主人的臉色變了，他突然覺得胸口悶悶的，連忙解釋：“我把她送回去就回來，我，我不回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顛三倒四地說清楚了沒有，但是周圍的人已經(jīng)慢慢圍了上來，他害怕起來，他不得不抱著少女，跳上屋頂跑了。
　　他好不容易甩掉了追兵，把少女偷偷送到了謝侯府，本想快點回去。屋內(nèi)卻傳來謝侯中氣十足的聲音：“國師深夜到訪，不知所為何事？”
　　“我不知堂堂謝侯竟然也會使這種小伎倆！本君問你，貍奴何在！”
　　謝侯笑道：“貍奴？可是那夜影銀戟虎？這倒奇怪了，深更半夜的，國師家的貍奴怎會光臨寒舍？”
　　國師不答，只是冷冷望著謝侯，原本澄澈如長空的眼眸中，如同有風(fēng)暴聚起。
　　謝侯不禁后退一步，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道：“不過是一只畜生，國師何必……”剩下的半截話，硬生生被掐斷在喉間。
　　四下一片死寂，只有廳堂中的燭光搖曳。
　　許久之后，他大笑道：“呵……不過是……一只畜生！”

　　他在暗處聽著，覺得心上像被活生生剜去一塊，他想起那些圍在尸體邊哭的人，他覺得這回自己被殺掉了。
　　他轉(zhuǎn)身向黑暗里跑去，白貓也躍下墻頭，緊緊跟著他。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他乏力地癱軟在草叢里，少女氣喘吁吁地跟上來，怯生生地扯著他的衣袖：“哥……跟我回家鄉(xiāng)去罷�！�
　　他好像又看見鈴蘭花和白云，心里就沒那么痛了，他想，我就快快地回去看一下，一百天就回來了。

　　但是一百天是很長很長的，剛開始他還記著，拿爪子在樹上劃一道，但是第二天總是找不到前一天做記號的樹，后來他也就忘了。
　　他的身體長得很大，毛是純黑的，他想起以前有人叫他黑夜什么的，有人說他眼睛像緋色的琉璃珠子。
　　啊，人類，他很久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人類了，他們很有趣，總是有很多名字，很多外皮，很多笑和很多淚。
　　有一天他下了山，山腳下有個小鎮(zhèn)，他在街上好奇地走來走去，看見一群人圍著一個老頭，老頭說得吐沫橫飛，大家哈哈地笑。
　　“這是什么？”他扯著人問。
　　那人拿眼斜他：“連這都不知道？謝侯斬妖！說的是前朝時候，有一妖物喚作夜影銀戟虎，化成人形迷惑了皇帝，當(dāng)上了國師，謝侯一身正氣，斬妖除魔，最后和那妖物同歸于盡哪，那妖可厲害了，什么明月樓主，嘖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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