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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盡平生
——讀吳偉業(yè)《滿江紅•白門感陽》有感
吳偉業(yè)在其臨終所作《賀新郎•病中有感》中說:“故人慷慨多奇節(jié),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在這首絕命詞中,與其說他是為自己作辯解,毋寧說更多地表現(xiàn)了文人在江山易主的動蕩中難以自主的悲哀。
崇禎帝對吳偉業(yè)有知遇之恩,吳早年仕途順暢,也與崇禎帝的恩寵有莫大關系。因而,不同于錢謙益,吳偉業(yè)的屈節(jié)除了受儒家忠義信條的譴責外,更多的怕還是他內心情感上的痛苦。在他編纂的《綏寇紀略》中,吳偉業(yè)極力詆毀、攻擊李自成、張獻忠起義,對崇禎帝的緬懷可見一斑。
順治十年,“詔舉遺佚,薦郯交上”,有司再三敦逼,吳偉業(yè)控辭再四,二親流涕相求,不得已乃應詔入都,授秘書院侍講,尋升國子監(jiān)祭酒。順治十四年,吳偉業(yè)借口身體有病,請辭歸鄉(xiāng)。
對這段歷史,吳偉業(yè)內心深感恥辱,晚年以仕清為“誤盡平生”之憾事,并寫了許多表現(xiàn)黍離之痛,以明末清初的歷史現(xiàn)實為題材,反映山河易主、緬懷舊朝的詩詞,悲吟痛失名節(jié)的悔恨與無奈!稘M江紅•白門感陽》便是其中一首。
南京是明朝的舊都,吳偉業(yè)在此曾歷仕崇禎、弘光兩朝,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開國的恢弘與破城的慘烈,但面對失去王者氣象的金陵,再次身臨舊朝的遺跡,他仍然發(fā)出了黍離麥秀的興亡悲慨。
此詞大約作于冬季!八设榱韬瑨扃姼、玉龍千尺。”作者由眼前紫金山上孤清的雪景聯(lián)想到永嘉南渡,江山半壁的六朝歷史!叭旱郯肯栩T白鳳,江山縞素觚稜碧!睍x室南渡,大半錦繡河山拱手讓人,也可算是一種“亡國”。“江山縞素”,縞素的不是江山,而是喪國的士子。“躧麻鞋、血淚灑冰天,新亭客!弊髡呓枇f事暗喻前朝覆亡,借新亭對泣的典故表達自己的亡國之思。“血淚灑冰天”,現(xiàn)實是殘酷的,詞人無法改變歷史,也無法左右未來,只能懷古空嗟嘆!
“云霧鎖,臺城戟。風雨送,昭丘柏。”前朝多少往事業(yè)已成空,時光荏苒,六朝遺跡早已淹沒在歷史的風塵中,象征帝王所居的臺城,幾經風雨,空留丘柏滿山!鞍蚜簣@宋寢,燒殘赤壁!倍嗌倬_麗的宮殿,葬于戰(zhàn)火。作者明里寫的漢魏六朝的往事,時述當年清兵入關、明亡帝死的動蕩殘局!捌岂闹赜紊剿吕,天邊萬點寒鴉黑!睙o論是六朝之都的南京,還是當年前明陪都的南京,幾經戰(zhàn)亂滄桑,宮城故址早已繁華不再,只有山寺寒鴉相伴,一派凄涼之境。“山寺冷”,冷的并非天氣,當是詞人感傷的心!傲w漁翁、沽酒一蓑歸,扁舟笛。”詞人想做漁翁,并曾與好友侯方域相約一起歸隱江湖。奈何清廷不允,強延出世。吳偉業(yè)無奈變節(jié),雖得清廷厚待,內心卻充滿了貳臣之愧。他在《懷古兼吊侯朝宗詩》中萬分悲痛地自責:“死生總負侯贏諾,欲滴椒漿淚滿尊!痹~人內心的矛盾痛苦,可見一斑。
吳偉業(yè)致死都以仕清為恥,這在他晚年的諸多作品中都有反映。他死前曾說:“吾詩雖不足以傳遠,而是中之寄托良苦,后世讀吾詩而知吾心,則吾不死矣。”他所說“寄托良苦”,一是指他的詩歌多影射時事,只是懾于清廷之威不敢直言,所謂“詩史”之義即指此;二是指他以詩歌抒發(fā)自己失節(jié)之恨,希望后人能通過讀他的詩歌而了解他的內心痛苦,并體察他復雜矛盾的心情,進而喚起人們的愛國之情。用這句話來反映這首詞的用心,亦無不可。
吳偉業(yè)的詩詞創(chuàng)作以明亡為界,分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的作品,才華艷發(fā),吐納風流,有少年得志的清越;后一階段的作品,由于歷經人事滄桑,風格一變,蒼涼蕭瑟中盡吐背節(jié)的悔恨無奈,晚年學庾信,風骨愈上!端膸烊珪偰刻嵋氛f他“其少作大抵才華艷發(fā),吐納風流,有藻思綺合,清麗芊眠之致。及乎遭逢喪亂,閱歷興亡,激楚蒼涼,風骨彌為遒上!薄稘M江紅•白門感陽》由景及史,又由史返景,最后借景抒情,于蒼涼中盡顯風骨,激楚中透著無奈,感時傷懷,讓人讀來心下戚戚,同有黍離之悲。
王式通在《〈梅村家藏稿〉序》中說他的詩詞“掬傷心之抱,奏亡國之音”。他的傷懷是誠摯的,四年的仕清生涯,卻讓他悔恨了殘生。比之殉國猶怕水涼的錢謙益、“闖來則降闖,滿來則降滿”的龔鼎孳,氣節(jié)尤甚,不可同儕而語?珊蕖肚迨妨袀鳌藩q將吳偉業(yè)列入“貳臣傳”中,這身后污名,百死難贖,先生若泉下有知,只怕又是一番泣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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