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到這個城市已經(jīng)很久了。而離開它，是一段更久的時間。今天終于下了一場大雨，心情大好。已經(jīng)快要忘記這個城市下雨的樣子了，以為也該早已放下一切的一切。不曾想，一場雨就讓所有的偽裝土崩瓦解。

　　我這個人向來不懂未雨綢繆，總覺得是杞人憂天。全因著這個習性，被人冠以“馬大哈”的雅號。突然想起這個綽號，心情便像這天氣一樣陰郁起來�，F(xiàn)在我相信一段記憶只會被遺留在一座城市里，而不是真的徹底地被遺忘了。
　　我也不明白，我回來是因為太勇敢，還是因為……
　　雨突然下得頗有些樣子，在街上冒雨前行，顯然已不是什么明智之舉，更不會浪漫。
　　我略有些狼狽地轉(zhuǎn)進一家咖啡屋。
　　一進門就是濃濃的咖啡香，還有暖暖的人氣。像我這樣陰天出門不帶傘的人類，還是不在少數(shù)。
　　當然，這咖啡屋里的許多人中，也不乏從容不迫地來享受小資情調(diào)的。
　　我隨意地在屋里掃視了一下，雨天的緣故，光線不太好。服務員領我到位置上就座�？看暗暮梦恢靡呀�(jīng)盡被占領。我只能安于一隅，接受安排。
　　小店比較講究，咖啡煮了挺長時間。閑來無事，便向書架上取些雜志，企圖打發(fā)時間。
　　斟酌之際，突然有人喊我名字。她就坐在書架邊上。我條件反射地轉(zhuǎn)過臉，眼前那張熟悉的面容一時間卻讓我覺得這樣疏生。
　　舊人應無言，往事成千……

　　二
　　自從那天在咖啡屋遇見逸荷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很亂。她向我提起紀然。我離開后，他們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男女朋友。我該感到欣慰吧，沒有辜負我一番美意——心中有著酸澀的自嘲。逸荷問我，為什么突然不聲不響地消失得無影無蹤，問我這些年在哪里生活。話語間舊人重逢的激動，卻漸漸被我的冷漠沖淡。
　　我只覺得一陣慌堵。教我如何告訴她，因我也愛著紀然，我不知如何在他們兩人之間自處。惟有沉默,惟有沉默。那瞬間總覺得逸荷在明知故問。以她的敏感，難道真的不知道當年我為何離開？
　　她接下來卻告訴我一個矢料未及的消息：她和紀然分手了，已經(jīng)挺長時間了。她說有的感情就像仙人掌，太用心呵護了，反而會死掉。我頓感委屈，心中淚成千行。自知做了無妄的退讓。
　　忍不住問了句：“紀然現(xiàn)在如何？”出口便后悔了。如何又如何呢？
　　逸荷笑得無奈。說分手時已決定不再聯(lián)系。我有些失望。
　　說到這里，我的情緒已經(jīng)不太受理智支配，接二連三地脫口而出一些不該說的話：“為什么？分手了還可以做朋友，不是么？”
　　逸荷的答句老長，我卻記得清晰，近乎一字不落。她說：“你沒聽人說過嗎？分手后的戀人，如果還是朋友，要么是因為沒有愛過，要么是還愛著。我和他做不了朋友，是我不愿相信他沒愛過我，更不想相信自己還愛著他�！币莺墒掷飺v弄著香煙，卻一直沒有點燃。她在按捺。她還記得我討厭煙味……心里一陣暖。又見她眼角隱忍的淚光，一時感到心疼。卻不敢說出半句安慰。她這話太讓我害怕。我不想去深究話中的含義，對于她的心傷，我亦僅能視而不見。
　　可惜她不愿點到即止。她太了解我。定要逼我到無法再逃避，無法再自欺的懸崖邊。臨走了，她又喊我名字，她說：“如果有一個人默默喜歡你好多年,你是何其的幸福�！�

　　三
　　“逸荷，你不覺得一個女人，一生總要追過一個男人，這樣才算圓滿？”我總是喜歡對人生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定義和總結。
　　“拜托已經(jīng)有男人的女人不要胡思亂想�！币莺煽倳靡环N鄙夷的目光看我。對于我的許多無厘頭想法，她總是表示不敢茍同。已經(jīng)有男人嗎……其實對于我的男朋友，我總是感到很困惑。人們總是說羨慕我。然而這種穩(wěn)定的感情生活，對于我卻只是平淡得像水一樣無味。我甚至不記得我們是如何開始的，或許是自然而然。
　　下課鈴響起，無情地掐斷了我的思路。
　　“你快點，等等要開會。”逸荷催我。會！會！會！我不明白為什么大學有那么多的會！我心里不情愿，手上卻飛快地把書和筆記本抓回書包里。然后準備大步流星。由于我不修邊幅的毛躁，逸荷被我推推搡搡著出教室時，撞到了人。然，這次意外對于逸荷來說，無疑是暗喜。
　　她喜歡那個男生很久了。一直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幾次三番想要打聽，又由于種種原因作罷。我曖昧地給逸荷使了個眼色，她卻瞪我，生怕我的曖昧透露了她的秘密。其實不正好么？
　　就這樣，逸荷慌張得連道歉的話也沒有說，匆匆依著慣性往外跑去。我跟在逸荷后面，有個緩沖，正好仰起臉。那男生看了我一眼，有些漠然。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以前總是在逸荷的指點下遠觀他，只覺得他確實頗像混血兒，再沒有其他印象。今天卻突然覺得他的眼睛里有一種令人心醉的氣質(zhì)。我不知道逸荷是否被這種氣質(zhì)所俘獲。仿佛心虛似的，我也跟著小跑了出去，追上逸荷。跑遠了逸荷便開始懊惱不已，一個勁煩我：“哎呀！我這樣是不是會給他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我的心里卻被另一個問題煩著。這個問題是，我不知道自己在煩什么。
　　“逸荷，”我突然心血來潮，叫住逸荷，我說，“你追他吧�！蹦菚r候我是不是就隱隱的感覺到,如果這個男人不趕快成為逸荷的男人,就會發(fā)生一些不想發(fā)生的事情?
　　“別發(fā)神經(jīng)！”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要來不及了，快走吧�！�
　　“我?guī)湍悖　甭湎逻@句話，我開始往回跑。
　　我聽見逸荷在身后喊我，底氣漸漸弱下來。這意味著，她在潛意識里認同了我的決定。
　　我氣喘噓噓地跑回教室。那個男生正坐在課桌上，樣子有些頹廢，仿佛和他那些素來的伙伴在談論著什么，語氣似乎頗帶嘲弄。
　　我在門口緩了緩氣息。然后踏進教室。離下一節(jié)課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教室里的人熙熙攘攘，三五成群說著各自的話題。但我這個仿佛來自外星的生物，還是引起了大家的注目。
　　我站到那個男生面前，面帶微笑，自信大方，完美。
　　我說：“你好，我有個朋友叫逸荷，喜歡你挺久了。她請我來問你的名字�！�
　　旁邊的同學紛紛起哄，增添了我年少輕狂的快感。
　　“那你叫什么名字？”他說話時那種不屑一顧的痞樣有些激怒了我。
　　我說：“關你屁事。”可笑的是，我的口吻那么的平靜，仿佛我姓“關”，叫“你屁事”似的。
　　他似乎想笑，又不能笑，于是那個笑壓縮成一個怪異的冷笑，他說：“你還滿自戀的嘛�！�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這時，他拿出一臺手機。我瞅著怎么這么眼熟。下一秒反應過來那是我的手機。
　　“干嘛拿我手機！”我一時有些蠻不講理。
　　“切�！彼质且宦暲浜�，“誰拿你手機！有些人像馬大哈，手機總愛到處放罷了�！�
　　“那你干嘛看人家手機里的內(nèi)容！”我終于表達出真正想說的話。
　　“還真是不想看來著�！彼f著好像挺委屈，仿佛手機里的照片非常荼毒他的雙眼。
　　“沒人逼你��！”由于羞愧，我只能靠音量作勢。
　　“我不看我知道是誰的？”他平靜地把手機推進我手里，然后離開了教室。好像下節(jié)是我的課，而他已經(jīng)下課放學了。他的離開，讓我突然意識到，周圍已經(jīng)多起來了的人群，突然羞憤的感覺達到極點，我灰溜溜地離開了教室。那個時候便誓言，和這個男的沒完！結果我還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是紀然。

　　后來我出于義務，把戰(zhàn)況匯報了給逸荷。雖然故意輕描淡寫，但是她還是很快地抓住事件的主題，那就是我丟了個大臉，偷雞不成蝕把米。也許她靠夸大我的糗來撫慰她自己，其實她的名字才是盡人皆知了。我也不好戳穿她。因為全是我不好……
　　這件事發(fā)生后，我們還仍然每周遇見紀然。那時，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叫紀然了。因為事情鬧得滿成風雨，有人借著提供信息來消遣逸荷。那時，她真不知道是謝我好呢，還是恨我好。
　　“��？他就是紀然？”這是我和逸荷聽說他名字時的反應。
　　因為紀然的名氣實在太大了。無非是那些原因：領過群架、家里幾個臭錢罷了。
　　“一點沒看出來，他就是他�！币莺蛇�在那里感慨萬千，一時回不過神來的樣子。
　　自從知道他是紀然，我對他越發(fā)輕看起來。從以前開始就不喜歡少爺。他們只會揮霍家財，惹事生非。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另一些人，為了一些他們不懂的東西在做著多大的努力。我努力地將這種憎惡夸張,就似想掩蓋些什么。
　　逸荷發(fā)現(xiàn)我每次遇見紀然，眼神里都充滿敵意和不屑，忙替他說好話：“有錢不是他的錯��！”仿佛他們?nèi)蘸笳鏁谝黄�，生怕我和妹夫處不好似的�?br>　　我白了她一眼，讓她閉嘴不必多說。
　　我對紀然的態(tài)度，總也沒有改觀的跡象。
　　直到突然有一天。還記得那是周五晚上的選修課。通常那個所謂的男朋友會陪我上這節(jié)課，然后送我回宿舍。偶爾也有他只等在教學樓下的時候。這個周五便是如此。
　　下了課，我走到樓下。路燈壞了，男朋友站在那里。姿勢無聊。他今天沒有背包。我不想多看他的背影一眼�？傆X得十分厭倦了。不知道這樣的戀愛還有什么意義。像以前一樣，我自然地挽住他，說：“走吧�！�
　　他的腳步卻有些勉強。我回過頭。瞬間放開了手。
　　怎么會是紀然！
　　他也突然認出是我，聲音低低地，笑道：“馬大哈是你啊。干嘛？”他表情怪異。
　　“認錯人了�！蔽肄D(zhuǎn)身就要離開。呵，認錯自己的男朋友？這是多可笑的事啊。
　　“喂�！彼プ∥业氖种猓溃骸胺凑颊J錯了。將就一下吧�！�
　　雖然這個晚上，我和紀然只是聊天罷了。只是發(fā)現(xiàn)我們都在進行著類似的無聊戀愛。我卻不知為何有種精神出軌的感覺。
　　后來我分手了。與紀然無關。只是覺得這樣的戀愛，沒有繼續(xù)的必要了。

　　而紀然漸漸進入了我的生活圈子。我總是有意撮合他和逸荷。逸荷有覺悟，紀然自然不會沒感覺。每當我刻意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的時候。紀然總用那種淡淡的仿若空洞的目光看我�？吹梦液茈y受。

　　我有些害怕。這個世上我不僅無法控制別人的感情，我居然連自己的感情也無法控制。在一切還沒有改變的時候，我就逃跑了。消失在這個城市里。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真的好幼稚。但是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是會這樣跑掉吧。因為我根本就不懂駕馭我們之間的關系。即使是現(xiàn)在，也覺得無能為力。

　　四
　　遇見逸荷，留了聯(lián)系方式。卻再也沒有聯(lián)系。我們之間大致從幾年前分開時起，便再難有交集。生活原該從此平淡，心里卻有些不甘。仿佛我回到這個城市，不該僅僅是遇到逸荷，聽她說她和紀然分了手。
　　一年后的某一天，在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大街上。我遇見了紀然。那是再平凡不過的重逢。他在馬路的對面，我們就隔一排斑馬線，等待著綠燈亮起。在這等待的過程里，我們早已互相發(fā)現(xiàn)。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心里圓滿了。仿佛一切只為了這一面，別無他求。

　　這個故事的結局，改改刪刪，總也不是想要的樣子。或許我和紀然，不該重逢；而重逢，又不該視而不見吧……
　　(全文完成于2006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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