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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一年的冬天寒冷出奇,山門前寂玄道上堆滿了厚重的積雪。當(dāng)初慕容紫英上山的那條小徑原本就沒有多少人會走,更是早已埋沒在皚皚白雪之中了。到了夜晚,整座昆侖山就變成了一座碩大冰山,連同山中所有生命一起封存其中。待慕容紫英如師如父的宗煉就死在這樣的寒夜里。
老人彌留之際將一塊圓形玉璧交予年幼的慕容紫英,再無多言便合上了眼睛。慕容紫英一手握緊了玉璧,摩挲著師公因常年鑄劍而滿是細繭的手掌,雙目無神,茫然無措。后來,師兄師姐們陸續(xù)進了宗煉的屋子為處理后事而忙碌,根本不會有人在意一直蜷縮在床后的小小孩童。
慕容紫英昏昏沉沉不知何時入了睡眠,等他醒來的時候但見窗前月滿中天,而身畔師公慣臥的石床早已空了,連一絲余溫都沒有留下。半大的孩子面色蒼白,闔起雙目緊緊蜷著身子,以雙臂環(huán)抱了自己,冰涼刺骨的山風(fēng)穿透窗格涌|入,仿佛是要侵盡他的四肢八脈。而他已經(jīng)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徒勞的抱緊自己,將臉深深埋入了雙臂之間。
昏暗中漸漸亮起一點冰藍光芒,慕容紫英抬頭只見一個藍衣白裳的影子緩緩行來。等走的近了才看清來人袍袖逶迤,氣質(zhì)出塵,素眉染霜,一頭銀絲如瀑垂落兩肩,映了月華散出淡淡光暈。慕容紫英怔怔看的出神,他雖然年幼卻也覺得那人的面貌好看之極,心中暗暗可惜這樣好看的人年歲不大卻是白了一頭青絲。
藍衣白發(fā)人一直走到了慕容紫英面前,彎下|身子單膝著地,伸出手來輕輕抹去了他面頰上的殘淚。慕容紫英覺得害羞伸手去擋,指尖相觸的一瞬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奇異感覺,那人身上傳來的氣息讓自己無端覺得安心。慕容紫英愣了片刻,已經(jīng)由著那人替自己拭去了淚痕。白發(fā)人凝視紫英,似是低低喟嘆了一聲,滿是蒼茫的冰藍眼眸中透了無限悲憫,仿佛這世間的一切他盡皆了然。因為懂得,所以悲傷。
【若是難過,你便哭出來吧。】藍衣白發(fā)的人柔聲安慰,伸出手去撫著紫英的臉龐,順勢輕輕將紫英單薄的身子攬入懷中。一切純出自然,好像曾經(jīng)做過千萬遍一般。
慕容紫英本是認生的孩子,然而寒夜里白發(fā)人的懷抱無比溫暖,如游子歸家,令慕容紫英無比踏實。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堅強,也沒有無緣無故的軟弱。只有遇到了可依靠處,才能放任了自身,恣|意悲喜,無所畏懼。慕容紫英小小的身軀伏在那人懷中,淚水如斷線珍珠四下零落,終是泣不成聲。
【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叫慕容紫英……你是誰?】
【你喚我‘紫胤’便是。】那人望著紫英,嘴角微微揚起,也不知算不算是在微笑,他伸出手指在紫英柔軟的掌間比劃著自己的名字。
【紫胤……】慕容紫英覺得紫胤的手掌像極了宗煉師公,溫暖寬厚,亦是布滿了細繭。
【我……是不是以前見過你?】
【……不曾!
【可是……】慕容紫英總覺得紫胤面善,似是曾經(jīng)見過。
【……你何必執(zhí)著于此?】紫胤輕輕將慕容紫英打橫抱起,安置于房間另一頭的弟子榻上。紫胤除去了慕容紫英的外袍,又幫他解散發(fā)髻。他一手扶住慕容紫英的薄玉冠,將簪子緩緩自發(fā)髻中取出,紫英如墨染就的烏絲無聲滑落,剛好交疊在紫胤逶迤的銀白發(fā)尾間。黑白分明,月光下華美如一匹織錦絲緞。
【睡吧……醒來之后莫再傷心了,當(dāng)知修道之人清心自省,情思深重不是好事。】
【是,紫英記下了!
彼時慕容紫英思念師公,將宗煉遺下的一方玉璧貼身戴著,時常拿出來摩挲一番,聊作慰藉。有一次紫胤見了便說那是靈光藻玉,相傳原是魔界之物,蘊含穿透時空結(jié)界之法力。
紫胤常來看望慕容紫英,慕容紫英也盼著紫胤能天天來,好有個人能聽他說說話。他新學(xué)了劍法要演示給紫胤看,被同門欺負了也要找紫胤哭訴,而紫胤總是耐心聽完,細聲安慰,偶爾也會指點慕容紫英幾招劍法。只是紫胤從不說自己的事,開始紫英也纏著他問,后來見總是無果,便也不再提了。
紫胤總是夜里來到慕容紫英房|中相伴,天不亮便要離去。不知多少時日過去,有一日慕容紫英醒來不見了靈光藻玉,后來亦是沒有再見過紫胤。
多年之后慕容紫英在云天河手中見到了第二塊靈光藻玉,方知瓊?cè)A門中昔年舊事。而宗煉交予自己的那塊卻始終不曾找到,若說是被紫胤取走了,慕容紫英總是不肯信的。
年光飛逝,與紫胤別后已是二十載。
已至而立之年的慕容紫英在青鸞峰親手立下了一座墳塋,墓碑上有他一筆一劃刻下的“愛妻韓菱紗之墓”,然而那墓中人卻算不得他的愛妻。瓊?cè)A隕落十年后,韓菱紗受寒氣反噬,望舒結(jié)魄最終侵入了臟腑百骸。慕容紫英望著幾乎醉死在墓碑前的云天河默然無言,只因一切勸慰的話語已是徒勞。少時摯友不過寥寥三人,行至今日已是一離,一亡,一盲。
今夜無月,人亦無眠。慕容紫英不知為何想起了昔年宗煉去世時的光景。
【……紫英……紫英……】朦朧間好像聽到遠處有人低聲喚著他的名。
慕容紫英心中驀地一動,只有那個人身上才有這樣的氣息,原來自己這些年來未曾或忘。他起身推門,果然見到那個人緩緩踱過青石小橋,踏著新降瑞雪向自己走來。慕容紫英一陣欣喜,出了門去到橋邊迎他。
【……你來了!磕饺葑嫌⒅灰妼Ψ剿{衣白裳,素眉染霜,一如從前。歲月荏苒,竟是不會在紫胤身上留下一點痕跡。
紫胤低首望著二人溪中倒影,莞爾不語。慕容紫英忽然明白過來,幼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其實是因為自己的容貌和紫胤極是相似,如今長大了才顯現(xiàn)出來。
【求之不得,求而既得……紫英當(dāng)真需要如此執(zhí)著么?】
【求之不得,求而既得……是我愚鈍了?刹辉(jīng)歷,不敢輕言放下!
紫胤在崖邊負手而立,遙遙可見遠處人間煙火。點點瑩雪落在他銀白的發(fā)上,竟是難以分辨。
【有人生而壽短,卻可隨心而活隨意而轉(zhuǎn),一生終了心中未必有憾……有人壽數(shù)綿長,三見東海變桑田,如白駒過隙卻亦視日如年。仔細想來,多活一日與多活百年又有什么分別?】
慕容紫英默然無言。他自幼修仙問道,雖是隱約可明紫胤所言,深心之中卻是不愿承認。
【等你來日得窺大道,或許可解我今日所言!
【多謝紫胤指點。】慕容紫英深深一揖。
【……早已言過,你我之間,無須拘禮!
這一次紫胤不再來去無蹤,決定在青鸞峰小住。慕容紫英原本擔(dān)心自己屋子簡陋怠慢了紫胤,準(zhǔn)備臨時搬去樹屋,好把床讓了出來。紫胤卻不愿紫英聲張,只說自己行蹤不便讓他人知曉。
二人久別重逢,當(dāng)天晚上極難得地痛飲了一場,干脆同塌而眠。
紫胤靜臥在慕容紫英身側(cè),慕容紫英只見他面容宛若少年,一頭銀發(fā)散落在身,好像帶上了一層銀白光暈,朦朦朧朧不像世間之人。慕容紫英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對方應(yīng)該早已修成了仙身,自己幼時修為太淺,竟是不曾分辨。慕容紫英望著已經(jīng)入了眠的紫胤,暗自描摹對方的模樣,眉間心間滿滿的竟都是紫胤的影子,與幼時所見別無二致,絕美的身姿好像印在了心中再也磨滅不掉。再看得久些慕容紫英漸漸心猿意馬起來,再也睡不著。明明如此出塵之姿,就是對他起了一點心念,也是褻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細細想來,此種心境,實是生平唯一。半醉半醒間,慕容紫英湊到了對方身前,閉目落下極清淺的一吻。這生平僅有的一吻猶如雪花墜落在唇,剛剛沾上便化去了,再也無跡可尋。
云天河眼盲不能見物,只知道慕容紫英閉門幾日不出,聽聲音像是一個人在屋子里彈琴舞劍,時而竟還自言自語。只當(dāng)慕容紫英是因為韓菱紗之死太過傷懷,很是擔(dān)心了幾天。
盤桓了一個多月,紫胤說門中弟子有事,向慕容紫英辭行。臨別與慕容紫英交換了各自的佩劍,紫胤帶走了魔劍,留給慕容紫英的是上古名劍“古鈞”。雖然紫胤不曾言明,慕容紫英卻知道必定又是一番長別。只是他生性疏離,怎么樣也不肯將自己的心事多吐露一分,更何況,是那樣不堪的心思。直看到對方踏著魔劍離開,再也見不到一絲劍光,才后悔自己為何不問問什么時候還能再見。
【……若是紫英此心不變,百年之后仙身既成,你我總有再見之日!柯曇羧缭诙希鋵嵢嗽缫炎哌h了,竟是紫胤的千里傳音術(shù)。
便是為了這一句話,為了這一個人,苦修百年終究不負心中企盼,慕容紫英在一百歲上入了地仙之境,又過十年接了天庭詔書,成為守護昆侖一方的劍仙。只是那個人,始終不曾再見。慕容紫英在青鸞峰又等了整整一百年,等到云天河都離了人世。
有一日昆侖天墉城遣使來到青鸞峰,特請慕容劍仙加入天墉城,傳授天下第一御劍之術(shù),重整仙道,護衛(wèi)昆侖清氣。慕容紫英在見到使者交還的瓊?cè)A舊物之后,終是點頭應(yīng)下了。原來使者帶來的,便是慕容紫英曾經(jīng)失落的那一塊靈光藻玉。
是夜,慕容紫英最后一次留在青鸞峰。布滿細繭的指間把|玩著靈光藻玉,許是吸取了太多仙靈之氣,玉璧在手中變得溫溫潤潤,夜間便綻放出奇異的光彩。流光中慕容紫英轉(zhuǎn)頭瞥見了自己鏡中的容顏,藍衣白袍依舊,只是青絲已成雪,眉目如含霜,如此陌生卻又無比熟悉。不等慕容紫英回過神來,已經(jīng)被靈光藻玉的藍光吸入了另一重空間。
隱約見到眼前有個抱膝哭泣的小面團,束著小小玉冠,一身藍色道服,眉目清俊如畫。那孩子抬眼見了自己,怯生生的問道:
【我叫慕容紫英,你是誰?】
……你才是慕容紫英,可我卻是誰?
須臾百年,徒有心思宛轉(zhuǎn),原來竟是無可追尋。
只是,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次日,天墉城新任執(zhí)劍長老上山,道號“紫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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