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邊境上長長的林道，便是雪國，夜的底色變成白的顏色了。風嗷嗷地把一切往一個方向吹，月光映著瑩白的雪光深深地射進馬車，鋪席冰冷地顯出藍色。
　　車內(nèi)的小小少年掀開簾布一角，眼神與窗外的景色一樣，盡是蒼涼。
　　到了呢，這將要囚禁自己的極北之地。
　　家鄉(xiāng)花都被這北方的惡狼野蠻侵略，最后簽下喪權(quán)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才得以平息戰(zhàn)事，而協(xié)約的一條就是派出大名的公子作為和平使者常駐雪國。誰都知道，這“和平使者”其實只是人質(zhì)，是戰(zhàn)敗國給戰(zhàn)勝國進貢的一份祭品。
　　那便是自己。大名的公子？嗤。只不過是幼年喪父被名義上過繼給伯父的孤兒罷了�；蛟S他的出生就是為了來應付這種場合的。

　　從一個牢籠轉(zhuǎn)移到另一個牢籠而已。于是便也很快習慣這樣的生活，大名府內(nèi)偏安一隅，有人照料、管制卻無人在意。只是這氣候?qū)嶋y適應，尚值深冬，時常刮起干冷的風刀子似的削著人臉，好像要將聲音都一并卷走，來往的男女都極盡可能地縮著脖子，把整個腦袋都埋進高高的衣領(lǐng)，對面講話也還是大呼小叫。
　　新年來臨，府內(nèi)的紈绔子弟招來了藝伎。果真是蠻夷之地，歌舞伎的水平比之花都實在是不太高明，高矮胖瘦，身形不一，最小的那一個年紀看起來比他還輕。表演的舞劇卻還是最經(jīng)典的那一個，少年坐在角落，和著記憶中的旋律在心中打著拍子�！靶洹＾D(zhuǎn)身。三撫頂�！毙∨Ⅴ怎咱勠勲U些摔倒�！皞�(cè)目。頷首。提左足�！迸⒏纱喟涯惧焯吡顺鋈�。她是搞笑藝人么？人群中爆發(fā)出哄堂大笑。
　　這里的藝“伎”怕是應該要寫作藝“妓”的，表演完畢，果然是男人挑選女人回房進行近一步服侍。少年剛欲起身離開，卻被叫住。“喂，那邊的小子，你也來選一個吧！”摻雜了胭脂氣的酒腥味哄笑著圍攏過來。不堪眾視，他慢慢抬起手，指向一邊的幼小身形。女孩還未醒過神，就被一把抓來，擁到男孩身上。
　　“十三歲的小爺和十一歲的雛妓，應該怎么玩要不要哥哥教啊？”“扯什么廢話，說不定人家什么都懂呢！啊哈哈哈”
　　沒有憤怒也沒有羞赧，少年的臉只是越發(fā)蒼白，低頭轉(zhuǎn)身走出人群。女孩被推搡了一下，便也急急的跟過去。
　　斑斕夜色中，兩個細小的身影像是在并肩逃亡。

　　沒有言語，只是隔著桌子面對面僵坐著。最后一截沉香燃盡，伴一縷青煙撲撲落進香爐里，女孩像是確定了對方不會對自己出手，松了一口氣。她抽出壓在糕點下的方紙，鋪在桌上細細折疊起來，兀自哼唱起不知名的歌。
　　“外面一片雪白，
　　山也白了 ，
　　路也白了 ，
　　草也白了 ，
　　樹也白了 。
　　家里通紅通紅，
　　蘋果紅紅的，
　　點心紅紅的，
　　火爐紅彤彤，
　　還有媽媽的臉，
　　也是紅彤彤。 ”
　�。ㄟ@是雪國的童謠嗎？花都的童謠，他也能想起一首：
　　“掃晴娘，掃晴娘，希望明天的天氣……
　　像夢里見到的一樣晴空萬里，那我就送你一個金鈴；
　　掃晴娘，掃晴娘，希望明天的天氣……
　　像我所希望的，那我就送上美酒佳肴；
　　掃晴娘，掃晴娘，希望明天的天氣……
　　如果還有云在哭泣的話，我就切下你的頭�！�
　　切下你的頭��？如果不能幫人完成愿望。有時覺得自己就是被吊著脖子的掃晴娘。）
　　“完成了！”一支紙鶴停于小小的手掌，煽動翅膀“飛”起來，輕輕落在少年面前。
　　“折滿一千只紙鶴就能實現(xiàn)愿望哦。”笑顏，彎彎的月牙眼。
　�。ㄔ竿麊幔亢孟癫淮嬖谶@種東西呢。）
　　“你的愿望是什么？我的愿望是能去花都看一看，”不需要回答，女孩繼續(xù)自言自語，“聽說那里一年只有兩個月會下雪，山是綠色的，房子是金色的，風里的味道都是香香的……”眼睛興奮地閃著光，像是要冒出顏色來。
　　（說的跟真的似的，別說兩國現(xiàn)在互相戒備不能隨意通行，就算放松管制，怕是她也不能隨意逃出藝館）
　　“……每年春天，道路兩旁的桃花就會一齊開放，全城都變成粉色……”
　　“是櫻花�！蹦泻⒉唤_口糾正。
　　“呀，原來你在聽��！”女孩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回來。

　　于是便也有了對話。原本就不是絕對冷酷的少年，只是天性悲觀，習慣神情淡漠。雖只有一個人興致勃勃，卻也是兩個人有應有答。
　　“這是什么？”她望向他并點點自己的頭頂。
　　“象征永不背叛家族的符印�！�
　　“那這又是什么？”她拿起放在床頭的繡囊，“有香味嗎？”當下就要解開聞一聞。卻被他一把奪下，仿佛里面放了什么一觸斃命的毒藥。
　　“護身符而已，拆開了不吉利�！闭f話間把它緊緊系在腰上。
　　“我叫天天。你的名字是什么？”
　　“寧次�！�
　　……
　　……
　　夜涼星稀，屋子里的火爐卻暖烘烘越燒越旺。哈欠連天的女孩終于揉了揉眼睛，鉆進桌圍就地躺下，“下次也要叫我哦……”在精神飛去夢鄉(xiāng)的最后一刻不忘喃喃叮囑。

　　鄰國小少爺迷上一個雛妓，果然是花都出來的公子哥。無聊的人們這樣傳說。
　　其實并沒有什么親密的舉動，每次只是聽她喋喋不休地講述外面的見聞，展示新學來的舞步，唱著或熟悉或陌生的歌謠。
　　轉(zhuǎn)眼就是三月，縱使宅院深深也透進來一點春色。花草還沒有任何變化，先有白鶴飛過，三三兩兩在尚未開封的湖面上停落，引得女孩歡叫著跑過去。裙袂所到之處，粉色的衣衫點染滿目素色，就像白鶴冠頂?shù)囊稽c紅。庭院靜若處子，遠處的雪峰冷峻而挺拔，空氣卻顯得特別溫柔。
　　這一天的傍晚，百姓傾城而動，不知是在準備什么節(jié)日慶典。天依舊黑的很早，不久府內(nèi)也是空空，只有白衣少年長倚窗口。一個，兩個，三個，幾只雪球準準砸中窗欞，探出頭，看見一個小腦袋趴在墻頭熱烈招手。
　　下了很大的勇氣，其實也只是孩童的貪玩偷跑。躲過匆忙的人群，繞過錯落有致的建筑，穿過近郊的小樹林，目的地一片開朗空曠。女孩興奮地奔出去很遠，男孩卻呆立當場。
　　仰面是白茫茫的銀河，俯身是白茫茫的雪原。男孩站在雪地里，就像浸在銀河的波濤里，沉沉浮浮。遠處的火焰噼叭作響，星光顯得更近了，一大片銀河涌來，仿佛要把這蒼茫的大地整個擁抱過去。極目遠眺，星空向更深邃處伸展，玄妙如千年未解的棋局，誰人在北天擲下七子，形似斗勺，自開天辟地以來未能挪動一枚，勺把所指，比北方更北，比遠方更遠。這似要溢出眼眶的星圖瞬間奪去了他的全部思想，心胸好像一下子被打開，鋪展成萬里平原。他乘著駿馬在平原上馳騁呼喊，視也無崖，聲也無邊。世間如此廣袤，人身如此渺小。
　　女孩不知道什么時候靠過來，冰涼的小手伸進他的衣領(lǐng)。男孩冷不丁驚醒，低下頭，銀河同樣在那對棕色淺眸中閃著靈動的光。他試著俯身去銜住女孩嘴角的笑窩，卻被她嫌癢的躲開，拉著他的衣襟跌向大地，揚起的雪粉和串串笑聲鋪了滿身滿臉。星空和雪原終于在眼前融為一體，將翻滾嬉鬧的兩人抄起來摟進懷里。

　　這一刻，少年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繁星移近，把夜空越推越遠，夜色越來越深沉了，不遠處的人聲也漸漸稀落。在這一份清寒的靜謐中，有人在院墻外悄悄話別。
　　“今天玩得好開心！明天也要一起出來哦！”女孩的臉凍得緋紅，不停哈出的霧氣遮不住歡快的神情。
　　“恩，明天見�！蹦泻⒖戳怂粫䞍海D(zhuǎn)身翻越院墻。
　　落地的瞬間，身后的樹枝被積雪壓的倒折下來，撲碎一地潔白，伴隨著輕不可聞的一聲嗚咽，堙沒進無邊的黑暗之中。

　　回到房間，發(fā)現(xiàn)桌上擺了一封拆開的信，看信紙便知來自家鄉(xiāng)，他將其展開捧于燈前細細品讀，二，四，八，十六，三十二，六十四……挑出這些順序位的字，翻譯出了信函真正所要傳達的信息：清明之前，食繡囊，栽臟（贓）。
　　少年輕笑一下，就著燈火把信燒掉，扯下隨身攜帶的繡囊，投入火爐。隨后他找出一疊白紙，端坐桌前裁成正方的形狀，有板有眼的折疊起來。
　　火爐紅彤彤，少年的臉也是紅彤彤。
　　折滿一千只紙鶴就能實現(xiàn)心中的愿望。

　　只不過是一夜的工夫，廣場上便絲毫看不到落雪的痕跡，仿佛是對昨晚的喧囂不堪其擾，純潔的雪花從未在城邦的中心著過腳。
　　通天的火焰把出軍將士的面孔撩撥的越發(fā)猙獰，送行的百姓是讀不懂的各異表情。
　　懸于十字架上的白衣圣子，目光越過火光，卻似殘留著昨夜星光。
　　圍觀的人群里并沒有包子頭娃娃臉，天空是一整片悠白的云，地平線很遠。
　　“靈魂祭天，武運神運皆跟我走，
　　血肉祭地，萬里沃土皆歸我有�！�
　　震天的呼喊掩蓋住了木架被砍伐的聲音。
　　火焰紅彤彤，少年的臉也是紅彤彤。
　　沒有折滿一千只紙鶴，愿望果然實現(xiàn)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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