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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萬字短篇。
長公主和深宮琴師的故事。
有興趣的姑涼可以用音頻怪物的《琴師》做BMG~><

刊載于《微言情》201206銀版,更名為《深宮愛囚》,謝謝支持~
內(nèi)容標簽: 宮廷侯爵 陰差陽錯 正劇
 
主角 視角
盛平公主
顧晏
配角
寧辛
綠綺


一句話簡介:□□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8249   總書評數(shù):75 當前被收藏數(shù):38 文章積分:4,379,11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架空歷史-愛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雜志短篇
    之 一|桐木琴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9427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中國大陸出版最新簽約
  • 簽約狀態(tài): 已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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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韻蒼茫

作者:藥丸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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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韻蒼茫


      宮女綠綺一臉淚撞開他的門,他就知道盛平公主獻曲女皇壽宴,終是出了問題。
      他趕著去了,沒有腰牌,卻暢通無阻一路行到盛平公主的攏月閣,憑的,是公主人前人后,都尊稱他一句“先生”。
      七年前,因為盛平一句話,他顧晏從一名普通樂師,搖身變成連老宮人都要敬上三分的宮廷琴師,親授公主樂理,妒紅了多少眼睛。
      盛平自幼被女帝捧在掌心,十幾年榮光盛寵,宮人私下議論,說長公主的尊貴,是連太子都不及的。這樣的天之驕女,獨獨對他上心,連綠綺都知道第一時間來找他。
      “公主奏琴受了傷,太醫(yī)雖給看過了,可……”進門前,綠綺幽怨道,他聽罷心頭一驚。
      就怕太子有意刁難,盛平奏的琴他事先特意檢查過,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他快步踱了進去,房中,女子和衣倚在床頭,仿若聽到他的腳步,緩緩睜開眼。端莊秀麗的面上美目深邃,眼尾一抹上挑,飛鳳般貴氣榮華。
      盛平公主寧思宜。
      “先生準備的那張沒用上,思錚他當眾獻了一張名琴,我總不能拂了母后的面!彼,如是解釋。
      他小心揭起蓋在她手上的藥布,看清后倒吸了一口氣——指腹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紅腫不堪。十指連心,傷成這樣,只怕痛得蝕骨,而最讓人驚心的,是她還能笑得云淡風輕,仿佛這傷,根本就不在她身上。
      “公主就這樣……奏完?若太子狠上幾分,弦上喂毒,公主又……”
      “我也曾這么以為,”她開口打斷他,“所以方在在大殿之上,我在意的根本不是傷,只悔著若就此喪命,有些話,我便永遠也不能親口說與先生聽了。”
      沉默片刻。
      “先生,一直以來思宜對先……”
      “別說。請公主別說!彼B忙退開一步,斂眸拱手,深深拜了下去,“這些年多得公主庇護,顧晏在宮中過得隨心隨性,不求富貴榮華,但求一世寧靜。一旦逾了琴師身份,只怕要遭人詬病,顧晏不愿,請公主……成全!
      靜了許久,寧思宜輕輕笑了起來:“是我多此一舉了,原來先生啊,都懂!
      他如何能不懂?七年了,從青澀的皇家少女,到如今風姿灼灼的長公主殿下,她看他時眼中令人心驚的愛慕,隨時間推移,愈發(fā)深濃悠長。
      不是不懂,是不愿懂,是,不能懂。
      月上中天,他告退離開之際,正逢寧辛回稟。公主身邊的人,只有這個寧辛,對他從來沒有好臉色。擦肩而過時,顧晏從黑甲長刀的年輕侍衛(wèi)身上聞到一股血氣。
      顯然,寧思宜也覺出來了。
      “我叫你好生呆著,你還是去領(lǐng)罰了?”
      “公主受傷,卑職難辭其咎!
      “你這死腦子……”
      身后的交談,隨著他走遠,漸漸聽不清。
      回到自己院落,他止步在寧思宜精心為他而建的湖心亭旁。
      這里種著只有他家鄉(xiāng)才有、與這繁華深宮完全不匹的荻花,一簇簇,一片片,隨夜風搖曳,撩碎了池面幽幽月光,也亂了他的心。
      通天文地理,擅琴棋書畫,堪稱完美的長公主殿下,這些年盡顯鋒芒。太子生出忌憚,竟聽信讒言做出此種舉動,就算公主有意為太子隱瞞,只怕這次也難逃女帝的眼了。
      而太子黨一旦倒下,在這個女帝掌權(quán)的國家,由公主來做儲君,并非沒有可能。
      思及此,他的心漸漸沉重。
      公主對他的情意,已到無法壓抑的地步,若說以前礙于種種,她不曾逾矩迫他,那一旦她登上繼承人之位后呢?
      到那時,她位高權(quán)重,耐心耗盡,他們之間,又會如何……

      之后的幾天,盛平公主一直沒有現(xiàn)身,反倒是寧辛板著臉來過一次,在他院前安了幾名身強體壯的禁衛(wèi)軍,日夜輪值。
      夏末蟬鳴震天,他立在院中,看寧辛只字不留大步離開的背影,出了一手冷汗,已明白這皇城的天,就要變了。半月后,太子私營結(jié)黨的事徹底觸怒女帝,一道廢位圣旨,幾朝風云變幻……
      消息傳來時,顧晏沒有心思細想,因為他病倒了。
      發(fā)熱時他迷迷瞪瞪,夢了許些個舊日光景,走馬燈般的七彩斑斕。夢中人一會兒是幼時的稚嫩童聲,一會兒又是現(xiàn)在的溫潤女音,最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成了登基大典上,新女帝威震四方的洪亮宣誓。
      他猛地一掙,醒了過來,被房中多出的人影嚇了一跳。
      “綠綺?”
      “顧先生發(fā)夢了?”宮女送上熱巾,“公主一聽說你病了,立馬就趕過來了……”
      綠綺絮絮說著寧思宜近來被眾臣拜訪纏得脫不開身,種種辛苦勞累,他迷糊聽著,腦子里還是夢中她黃袍加身、獨尊天下的模樣,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公主呢?”
      “公主與寧侍衛(wèi)在……”
      門外突來一聲高喝,斥說“你就跪到想清楚為止罷!”,隨后寧思宜就出現(xiàn)在門前。
      與他四目相接,原本冰冷的臉一下柔和起來。
      進房,接過綠綺手中的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邊。
      顧晏有些懵,推脫道:“公主,這于理不合……顧晏自己來即可。”
      “先生,我好不容易才來一次,這點小事,你也要拒絕么?”她將湯匙又往前遞了遞,“或許先生更希望我像對寧辛那樣,對先生下令?”
      他長眉緊鎖,只能張嘴配合,直到別扭地將一碗全部吃完,而后不知怎的,大膽提了太子被廢一事。
      “思錚也好,那些臣子們也罷,他們一個兩個的,誰也不了解母后。母后她啊,她才……”寧思宜突然停下,收回凝視火光的視線,淺笑起來,“不說那些了。下月我生辰,先生可想好送什么賀禮?”
      “顧晏身無長物,也實在想不出,公主還缺什么!
      “先生說笑了。這世上我最想要得到的,不就在先生那兒?”
      寧思宜緩緩站起身,面對他時容色溫雅,含笑低語,與往日并無不同,卻讓顧晏直覺一只無形的手,迎面扼喉。
      皇威。
      夜深露重,寧思宜離開之后,寧辛固執(zhí)地在院中跪了一夜,他亦在房中坐了一夜。
      燈油燃盡,青煙繚繞,恍惚中顧晏想著,那個預(yù)示寧思宜繼承大統(tǒng)的夢,只怕會實現(xiàn)。

      女帝開始在重要場合頻頻召來盛平公主,連邊境戰(zhàn)事都過問她的意見。
      眼下北狄晉國戰(zhàn)火連天,三國之中唯有古淵坐收漁翁之利,公主的種種想法和女帝不謀而合,直叫讓女帝欣慰不已。此后,女帝更是與公主閉門詳談了一夜,翌日殿上,鳳顏大悅,眾臣見了,心中也都有了計量。
      八月初五,盛平公主生辰,拜帖如漫天落葉,堆積成山。
      這些事,他都是聽綠綺說的。
      綠綺將沉甸甸的錦盒搬到桌上,小心翼翼撫了撫,囑咐道:“這是公主特意為顧先生準備的新衣。明日戌時,生辰酒宴結(jié)束,公主邀先生會于湖心亭!

      這夜桂香馥郁,輕風溫柔。至湖心亭的必經(jīng)路,被掛滿了長明宮燈,盞盞浮光流轉(zhuǎn),為他的霜白錦衣渲染上一層曖昧的胭脂紅。
      就算當初公主差綠綺送來的是大紅吉服,他大抵都不會吃驚,以她如今在女帝心中地位,無論要選誰來做她的駙馬,旁人都沒有資格再來置喙。但靜靜躺在錦盒中的,只是一件和他平素穿的并無差別的淡色錦衣。他不明所以。
      “顧先生您可來了!快與奴婢去吧,公主等好久了!
      綠綺焦灼引著他穿過樓亭長廊,迎面走來步步生風的黑衣男子。
      近了才知,對方面上受了傷。
      之前被罰跪了一夜,這次額上又被砸得血流如注,寧辛究竟是觸了寧思宜什么逆鱗,顧晏想不明白。
      墨黑霜白,擦肩瞬間,寧辛視若無睹,他沉默如常。

      再往前去,就是湖心亭。
      亭周掛了雪青色的紗幔,幽光中忽起忽落,如仙境中煙云濃霧,尊貴如神祗的女子身置亭中,穿著與他如出一轍的霜白錦衣,盤腿撫琴,嫻靜從容。
      沉腕,撩指,下頜微側(cè),身隨指法變換而輕動……那些不易讓人察覺的小動作和并不屬于她的神色,熟悉得讓他心顫,他怔在當場,仿若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喜歡一個人要到什么程度,才能讓她牢牢記住有關(guān)于他的一切,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刻在腦中,刻在心里,再將自己變成第二個他。
      寧思宜吩咐綠綺引他入座:“今日思宜生辰,先生何不為思宜奏上一曲?就《平沙落雁》,可好?”
      曲自然是美的,人更是加封“天下第一琴”的顧晏,故而從他下指那一刻起,就是無懈可擊。
      顧晏的琴音,活了遼闊江面,動了遍地荻花,雁鳥只只,或低鳴斜掠,或回環(huán)顧盼,描繪出一副云程萬里的和諧景色,直到,原本淺笑聆聽的寧思宜雙目灼灼,揚手撩弦,起了第一個音。
      “嗡——噌——!”
      接二連三,琴弦炸響,錚錚聲如平地驚雷,頃刻風云大動,暗流洶涌。
      她的合奏來勢洶洶,志在必得,漸漸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亂了他的江蘆,驚了他的飛鳥,他的天和地,在她十指間完全變了顏色!
      他逃她追,他躲她捕,仿佛被風暴籠罩,他竟在她絕妙琴藝下,感到身臨其境的死亡威脅,胸中氣血翻涌,指尖不禁狂亂起來。他從未被逼得這么瘋過,直到十指熱麻,額上覆汗,全身的血液都蒸騰了起來。不知撐了多久,耳邊炸響一連串的啞音,他指尖連連吃痛,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琴弦,已根根盡斷。
      如雁鳥折翼,他只能停下靜聽,卻漸漸發(fā)現(xiàn),她的琴音里,又哪是什么暴風驟雨。
      鋪天蓋地如烏云壓境的,原來是自天際飛來的宏偉鳥群,壯麗無極,雌雄結(jié)伴,一雙雙,一對對,長唳振翅,好比風雷齊動。
      她似乎將多年來苦苦壓抑的情思全寄弦上,當她指間尾韻漸淡,他仿佛親眼看見了漫天雁鳥,成雙棲落江畔的情境,用鳥喙梳理彼此的毛羽,親密交頸纏綿,低鳴不絕……
      這一曲畢,她早已是香汗淋漓,幽深黑瞳仿佛也濕潤了:“我喜先生榮辱不驚,去留無意,我喜先生胸懷寬廣,淡泊名利……先生,這么多年了,先生心中可曾也儲過思宜?”
      不待他答復,她令人將自己的琴包了起來,親手送到他懷里:“我就將這琴送給先生可好?”
      “……公主生辰,豈有送禮于旁人的道理!
      他震驚于她袒露無遺的愛意,她卻笑著搖了搖頭。
      “這不是禮物,真正的禮物,是我從母后那里,好不容易才求來的!
      他心頭微痛。順從等待十年,只求釋放回鄉(xiāng),歸隱田園,但該來的最終還是逃不過。駙馬也好,皇夫也罷,一旦背上,是永世都卸不得的枷鎖。
      她卻道:“顧章,淮北人士,為官二十載,清正廉明,造福一方百姓,現(xiàn)準許遷升至太守一職。加官的文書已快馬加鞭送往淮北,身為幺子,先生不早日回鄉(xiāng)與父親團聚么?”
      嗓音不徐不疾,如珠落玉盤,每個字他明明都懂,放在一起,卻聽不明白。
      “公主……是何意思?”
      寧思宜淡然一笑,眸光傾滅:“先生,我終于舍得放你自由了!

      離開這金玉牢籠,是他不知做了多少年的夢,而今,美夢成真了。
      臨走那天,綠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在宮門前等了許久,終于等來了寧思宜。她還穿著朝服,似乎剛從殿上下來,淡笑著走來,與他輕言別離,沒有小女兒的依依不舍。
      “前路漫長,只可惜思宜不便相送,就由寧辛,代我送先生回鄉(xiāng)吧。”她側(cè)首對身后男子交代,“寧辛,我就將先生托付給你了!
      寧辛跪地領(lǐng)命,反常地沒有異議:“卑職定不負公主期望。護送顧先生回鄉(xiāng)后,卑職只求,能回到公主身邊。”
      一時無言。
      寧思宜嘆了口氣,默默從腰間解下一塊東西,親自交到寧辛手中:“那日我用這玉玨砸傷你,今日就送給你吧。你求的事,我,應(yīng)下了。”
      顧晏不知道這雙主仆在打什么啞謎,只見寧辛眼中像是燃起一簇火苗,然后紅著眼對她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而她只是淺笑不語,又像是說了千言萬語。
      心中如萬千蟻噬,他始拱手拜別:“這些年,公主為顧晏所做一切,顧晏銘記五內(nèi),望來日,公主榮登高……”
      她輕托起他的手,止了他后面的話:“位高權(quán)重的,會一落千丈,團圓相聚的,亦逃不過曲終人散。先生,珍重——”
      清瘦的背影,率先轉(zhuǎn)身遠去,身后跟著邊哭邊回頭看他們的宮女綠綺。
      他背著琴,眺望鎖了他十年的宮闈,她緩步離去的身影,朝霞中氣質(zhì)雅淡,早已不是那年御花園中,親口將他從人群中點選出來的女童。
      那年宮巷角落,她親手為他卸下腳踝枷鎖,稚嫩嗓音說總有一日會還他真正自由,多年后一道宮門隔絕七年相守,她留在了冷寂的紫禁之巔。
      日光幾變,忽然落下一場秋雨,灌溉了他胸腔里不知是喜是悲的情緒。
      南下,永別。

      有人于秋風蕭瑟的歸途上心懷抑郁、輾轉(zhuǎn)難眠,另一邊,有人在金鑾寶殿上談笑風生、游刃有余。
      女帝連日心情愉悅,屏退一干臣子后留下了盛平公主,品茶閑聊,說及顧晏歸鄉(xiāng)。
      女帝抿了口茶,道:“顧晏還是少年時,琴藝已經(jīng)名震古淵,當年朕召他入京獻藝后就將他留了下來,一晃過去十年,如今待他離去才想起,當初他其實是號稱‘琴詩雙絕’的。多么妙的一個人哪,宮中的日子對他而言,想必很難熬吧?”
      “能伺候御前,那是先生的福氣,先生一直感恩戴德!
      女帝聽罷“嗯”了一聲,緩緩抬眸看向?qū)幩家,一字一句道:“我原以為,你其實,是很中意他的!?br>  寧思宜面色忽凝,“撲通”一聲跪下:“兒臣與先生一直只有師徒之情,絕無半點男女之意。還請母后明鑒!鳖^重重磕在地上,半晌不起,她伏地的雙掌,已經(jīng)滲出冷汗。
      “你這孩子,母后又沒有說什么!
      女帝笑著輕言,卻沒有半分準她起來的意思。寧思宜一閉上眼,腦子里全是顧晏白衣飄飄的模樣,遙遠記憶中他是那么的瀟灑恣意,是宮中沉悶冗長的歲月囚了他的人,亦囚了他的心。
      還他自由,護他安全,還他自由,護他安全……她必須了斷女帝的后顧之憂!
      寧思宜遂沉聲道:“身為寧家后人,兒臣只愿能為母后的宏圖霸業(yè)盡一份力,絕無意男女之事,兒臣不才,有一計欲獻給母后!

      半月后,從皇城傳來了足以轟動整個古淵的消息——盛平公主將和親北狄。
      百姓聽者傷心,聞著流淚,沒有人舍得古淵的稀世明珠,高貴的長公主殿下被送到荒涼野蠻的北方絕境。
      顧晏初聽消息時,耳朵里嗡鳴不止,下意識拔腿想往都城方向跑,才想起如今他與她,早已隔了迢迢萬里。
      不是……不是受女帝器重嗎?不是儲君人選嗎?他夢見過的,夢見過她鳳顏威儀,榮登九五寶座,權(quán)傾天下的啊!為什么,為什么要去盡是殘兵敗將的北狄和親?
      他狼狽跑回驛站,將消息告知黑衣侍衛(wèi),慌得語不成調(diào)。
      寧辛什么解釋也沒給,只遞來一封書信。
      顧晏愣著接過,緩緩拆開,認得那是寧思宜的字跡。
      “先生從寧辛手上拿到這封信時,相信已經(jīng)聽說了思宜要去北狄和親的事,請先生不要吃驚,亦不要為思宜擔憂,因為和親一事,是思宜自己提出的!
      “眾臣攀附,謠言四起,早晚有一天思宜會和胞弟一樣,落個終身囚禁的下場。古淵正值盛世,母親還在壯年,又怎么會希望繼承人呼聲過高?是那些臣子老眼昏花,不識實情,與其成為母后的眼中釘,不如遠離古淵,明哲保身!
      “此去一別,今生或無再見之日。聽聞先生家鄉(xiāng)滂江依水,荻花遍地,每當先生臨江撫琴,江水承載琴音,騰云翳,化降雨,那么無論思宜與先生隔了多遠,定是能聽見的!
      “就此擱筆,愿先生一世安好!
      信寫得不長,顧晏逐字逐句,反復讀了好幾遍,待他回過神時,已有熱淚滴在信上,暈了墨跡。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她能夠放手任他離開。
      尊貴無極的女子,卻連喜歡的人,都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
      胸口像是開了個大洞,冷風穿透而過,不知是心疼弄壞了她留給他最后的信物,還是心疼信中,她一貫平淡無謂的口氣。
      將信收好,好生藏在琴匣中,動作間不小心觸到琴弦,顫音成串流瀉,如伊人哀怨的低語。
      他恍然想起她生辰那夜登峰造極、世間無二的合奏,想起她在身旁輕輕問著:這些年,先生心中,可也曾儲過思宜?
      她那時不給機會他做答,因為他的答案,根本左右不了他們的未來。

      父親升遷,家人團圓,回到淮北的顧晏,一時風光無限。
      顧父說寧辛遠來辛苦,希望他能留在顧府休息幾日,破天荒的,寧辛沒有拒絕。
      寧辛入住顧晏的別院,屋后連著一大片湖塘,那是顧晏曾說給寧思宜聽過的,家鄉(xiāng)的江水和荻花。
      明明是多年迫切想要回歸的地方,為什么在真正回到這里后,才發(fā)現(xiàn)他的心似乎不慎遺失在皇城深宮的院落。
      那里的水塘是人工開鑿的,那里的荻花是宮匠種植的,全是她為了討他歡喜,精心布置的。如今人去樓空,她亦離開了,這個秋季一過,敗了的荻花不會再開,所有回憶會連同它們,一齊爛在泥里吧?

      顧母來找顧晏的時候,他正埋首苦讀,不是什么高深的琴譜,全是他從父親書房翻找出來,有關(guān)北狄風土人情的志傳。
      “娘?娘找孩兒什么事?”
      “沒什么特別,就是來找你說說話。晏兒,娘聽說你是宮廷第一琴師,你可愿意彈給娘聽?”
      顧晏面露難色。
      他好像,不能再撫琴了。
      她送給他的琴,他日日都會取出來看上半晌,做那些睹物思人的蠢事,可但凡撥弦,只要弦音傳到耳中,就會想起那夜她含淚的問話,然后心就像是要撕裂般的疼。
      故而,不敢再彈了。
      這些日,他緊張地翻找資料,仔細讀了許多才漸漸松下一口氣。
      北狄雖不及古淵的繁華富麗,也并沒有百姓口中傳得那么糟。北狄剛滅了晉國,現(xiàn)在元氣大傷,古淵的援助對它而言是至關(guān)重要的,這亦決定了盛平公主在北狄的地位,不會輸給任何一位皇族。
      北狄大王剛剛駕崩,新繼位的王子是少輩中的佼佼者,年輕威猛,在民眾中呼聲極高,而更可貴的,是他十分潔身自好,也起誓說一生只會有盛平公主一位大妃……
      所以,或許,他的公主殿下,即使遠在他鄉(xiāng),也一定能得到屬于她的自由和幸福的。為此,顧晏日日祈求,深信不疑。

      再之后,他看上去便輕松了許多,沒了初回家鄉(xiāng)時的局促,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不過是在強顏歡笑的罷了。
      顧晏回鄉(xiāng)的第十日,寧辛還無意離開時,赫然傳來了古淵北狄兩國開戰(zhàn)的消息。
      剛剛才和親的友國,怎么會無故交戰(zhàn)?
      顧晏不愿相信,沖去向顧父求證,急忙坦言他對盛平身在別國、兩邊為難的顧慮,還想求父親托關(guān)系去前線打聽打聽,她在北狄要不要緊。
      顧父手捏著報文,面色有恙地扶上他的肩:“晏兒,公主她,她不會被為難的!
      “為什么?”父親為什么那么篤定?他聽到自己空洞的嗓音。
      “晏兒,晏兒你冷靜地聽為父說……古淵宣戰(zhàn)的原因,我軍會突然攻打北狄,是因為,因為盛平殿下在和親路上,被蠻人辱虐致死了!”
      ……什么?“爹……你……說什么?”
      “晏兒,爹知道你心里難……”
      “不可能——!”他突然推開父親,急吼道,“盛平她不是任人魚肉的弱女子,她聰穎無雙,比傳聞中還要足智多謀……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錯了!”
      “公主的靈柩,已經(jīng)運回皇都風光大葬了,是女帝親口,親口宣的戰(zhàn)啊……”
      “我不信!”
      “晏兒——!”

      “寧辛!寧辛——!”他瘋了般沖回別苑,在院后湖邊找到了人,“寧辛,你隨我回去!京城出了事,盛平她有危險,我們馬上趕回去!”
      寧辛負手立在湖邊,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顧晏怔了一怔,瞧出他今日不同后,背脊鼠竄上一陣涼意:“寧辛……你為何換了白衣,連頭上也……”
      原來寧辛不知何時褪下了他常年不變、身為禁衛(wèi)軍長的黑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縞素布衣,從頭到腳的白,就像是……為誰祭奠。
      顧晏雙目赤紅,怒視欲裂:“你知道了,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是不是!”他發(fā)狂般沖上去壓倒寧辛,左一拳右一拳地打。
      一拳落,一聲問。
      “什么陰謀!什么詭計!是誰要害她!是誰要設(shè)計她!”
      “你一開始就知道的話,為什么還要離開她!”
      “為什么任她走了,任她去了!任她去送死!”
      “為什么!為什么——!”
      畢竟是琴師的手,直到顧晏雙手打得紅腫,寧辛面上還沒掛彩。
      年輕的侍衛(wèi)語調(diào)沒有起伏:“我曾經(jīng)冒大不諱說要帶她走,說天高路遠,哪里都好,只要有我在的一天,絕不讓她受半點傷害,可她,卻說不行,”寧辛躺在泥里,手臂搭上眼,有水漬順著他的臉頰不;,“她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女帝不僅要一統(tǒng)三國,亦要留下盛名,在這時對虛弱的北狄開戰(zhàn),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算有人能替她,女帝卻不會容她在外活著,留下隱患……到時候她逃了,然后所有跟她有關(guān)的人,九族之內(nèi),將無一生還……顧先生首當其沖,會是第一個!
      原來和親不是為她自己,不是為了明哲保身,她一早便洞察了結(jié)局!顧晏全身止不住顛顫,無論怎么用力也想不起,分別之日,她看他的最后一眼是什么表情。
      “于國于家,公主有她的苦衷,我……只能聽從。有一件事,顧先生至少可以放心,辱虐致死……是古淵的說法,公主曾經(jīng)說過,她的命,一定只結(jié)束在自己手上!睂幮两庀卵g佩刀,失神輕撫,“顧先生,有些愛慕,自一開始,就是無望的,就像是我,就像是……公主。公主她,其實從未奢望過能和先生相守一世!
      寧辛拔刀只用了一瞬,顧晏根本來不及阻止,一聲悶響后,刀尖順利穿透寧辛后背,剔透的鮮紅聚在刀尖,源源不絕滴落在地,而他像是不怕疼般緩緩攪了一圈,才利落拔出。
      登時腹上鮮血狂涌,寧辛連退幾步,歪倒在地,忽而淺笑了起來。
      他掏出懷中猶如珍寶的玉玨,拿到唇邊,吻了吻:“于皇城分別那日,顧先生也該聽見了……公主她親口,親口許了我生死相隨……我這就……去尋她……顧先生,這次,就不要再和我搶了罷……”
      這是顧晏多年來,第一次看到年輕俊美的侍衛(wèi)露出如此輕松的笑容,他的笑凝在嘴畔,唇邊的血跡印在瑩白玉玨上,直到手無力垂落,還死死捏著那塊玉。
      回憶的碎片鋒利劃過眼前,顧晏仿佛看到多年前的皇宮中,他初為宮廷樂師教琴時,對面坐著親切可愛的小公主,身邊繞著嘰喳吵鬧的小宮女,少年老成的小侍衛(wèi)就貼身守護著……昔日相伴數(shù)載的友人,愛人,都以最決絕殘酷的方式,徹底將他拋下。
      湖畔突來一陣輕風,顧晏僵硬地轉(zhuǎn)動脖子,好像順著風來的方向,聽到了誰輕柔的問話。
      他突然發(fā)瘋般抱著琴沖到湖中,不管不顧開始彈奏。還是那首《平沙落雁》,還是天下第一琴師,卻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平靜。
      他瘋魔地彈著,不知疲憊,直到十指鮮血淋漓,他卻還覺得不夠。
      不夠,完全不夠,再彈,再彈!
      皮開肉綻后,絲弦嵌在傷口里,每一次撩撥,帶起的都是一片紅色溫熱,他感覺不到痛,只求能完成這一首曲子,而老天卻偏偏不愿給他這個機會。
      琴弦像是再也承載不了他的傷痛,一根,又一根,接二連三全數(shù)崩斷,他的手還在飛快撩撥,弦音卻早已泯滅。
      他怎么會知道那一次生離之后,跟著就是死別,他怎么會知道,她在信中說此生或無再見之日,其實是和他做最后的告別……
      顧晏突然從水中竄起,衣衫盡濕地將琴緊緊抱在懷里,用盡身體里所有力氣,沖著一望無際的湖面狂吼。
      “聽見了么——聽見了么——你在哪里——有沒有聽見我的琴——有沒有聽見我的回答——回答我啊——!”
      微風過境,回答他的,只有荻花搖擺的沙沙聲響。
      “……你說臨江撫琴……你說江水載音,你說它能騰云,能落雨,然后無論你在哪里,都能聽見……”雙膝一軟,顧晏跪倒在水中,失聲痛哭,“……儲過,喜歡,怎么會不喜歡……喜歡,卻覺得不配……可是為什么,最后會是這樣……”

      戰(zhàn)事長達半載,古淵最終成功吞并北狄,英明神武的女帝不但親手為盛平公主報了“仇”,還一統(tǒng)三國,名垂青史。
      沒人知道,同年,遠在淮北,曾名冠“天下第一琴”的宮廷樂師顧晏,不幸患上了失心瘋。
      顧家人找到別院后時,只發(fā)現(xiàn)寧侍衛(wèi)長鮮血流盡而冰冷的尸身,而顧晏抱著琴泡在湖中,面如死灰,雙手手筋盡斷,人已經(jīng)變得癡癡呆呆。
      顧父將這些消息壓了下來,為顧晏尋了不少名醫(yī),吃藥施針,什么方法都用了,卻始終不見好轉(zhuǎn)。
      顧晏再也不開口說話,也不聽別人說話,每日行尸走肉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顧父知道顧晏是因為受不了公主死訊的打擊,心疼兒子重情重義,可不管如何,顧晏還年輕,憑著顧家的地位,找個年輕賢淑的女子來照顧他,總是沒問題的。
      顧母抹著眼淚,勸下丈夫的想法,帶著他去別院探看顧晏。
      又是一年秋,荻花開得正好,成簇的淡紫色,于水畔隨風齊齊搖擺,像是妙齡少女的羅裙。
      看到日日重復的那幕,顧母又一次泣不成聲,而顧父亦紅了眼圈,哽了哽,搖頭走了,再也沒有提過為顧晏物色妻妾的事。
      別院后,顧晏穿著他最喜歡的霜白錦衣,盤腿坐在湖畔,神色如水平靜,悠閑地撩指撥弦。
      只是若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柄經(jīng)水泡而作廢的桐木琴,琴弦早已盡斷,銹卷在兩側(cè),而顧晏只用手空撥著,滿足的模樣,就像是已經(jīng)親耳聽到那些美妙動人的弦音。
      他坐的位置離琴還有一小段距離,環(huán)抱的姿勢,就像是懷里還坐著個嬌小的人,他正手把手,耐心教她指法。
      彈彈,停停,偶爾微微側(cè)首,默默動唇,仿若跟懷里人說著什么,然后點頭輕笑,嘉獎贊許。
      他活在自己虛構(gòu)的世界里,再也不肯出來,亦不愿意知道,曾在他懷里學琴的少女,其實,早已不在這個世上。
      歲月至此,永遠停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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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弦韻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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