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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雨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窗外雨棚上清晰地演奏出滴答滴答的水滴撞擊聲。伊萬坐在窗邊,目無焦距地望著窗外的醫(yī)院小花園。水洗過的世界色彩越發(fā)鮮艷,初夏的樹葉如此青翠欲滴,各色月季如此嬌嫩,連最上等的水彩調(diào)料都無法描繪出此間美景的萬分之一。
雨中的世界如此安靜。病房里如此安靜。
除了雨聲,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重重地充斥在這整個白色空間里。
那有節(jié)奏的滴答水聲,仿佛不是敲擊在雨棚上,而是重重地捶打著他已經(jīng)攪成一團的腦漿。
頭好痛。如果手上有刀,他恨不能直接將刀捅進自己后腦勺,攪亂那隨著滴答聲一突一突跳動的腦仁,然后讓它們?nèi)苛鞒鰜恚屪约旱拇竽X一片空白。
太安靜了。太寂靜了。平時那些吵得要死的大驚小怪的醫(yī)生呢護士呢?為什么他需要他們時,他們卻全都不在!
好冷。這一片純白的空間,仿佛要將他整個吞噬進一個全然冰冷的世界。
他抱緊自己的手臂,縮了縮一米八二的大個子。
他用病床上的整條被子裹住自己。
還是好冷。
他需要溫暖。他需要喧嘩。他想要逃離,逃離這幾乎要讓人窒息的靜和冷。
他抓起床邊桌上的不銹鋼杯,正準備砸向?qū)γ娴拇纱u墻制造噪音時,病房的門“咔噠”一聲開了。進來了一個黑發(fā)東方女子。
“伊萬,醫(yī)生說——”
女子話還沒說完,就整個人被埋進伊萬熊一樣的懷抱里。
“灣兒,灣兒,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伊萬歇斯底里地大吼著,他抱住她的力道這么緊,仿佛要把她嵌入自己懷里,生生世世不分離。
王灣感覺到有涼涼的液體跌落在自己的頸彎里。伊萬的力氣太大,她覺得自己的腰都快被他折斷了,卻不能也不忍推開他。她伸出手,環(huán)抱住他的腰背,輕輕拍打他的背部,像是世界上最耐心的母親哄做了噩夢的孩子那樣:
“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我不會離開你的,伊萬……”
似是意識到自己力道太大,伊萬抱住王灣的手臂微微松開了些,白金色的毛茸茸腦袋卻還是埋在王灣的肩膀上不肯離開。
“灣兒,我好冷,好冷……為什么這么抱著你,我還是覺得好冷……”
她的呼吸一滯,連帶著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但是也只是眨眼的一瞬間,王灣又恢復了原本溫柔的笑顏,繼續(xù)輕輕撫慰著懷中仿佛受傷小獸的伊萬:
“一會兒就不冷了!
“灣兒,雨什么時候停?從我醒來那天起,就一直在下。我討厭雨聲……”
已經(jīng)十天了。雖然現(xiàn)在正是雨季,但是這連綿不絕的雨期也的確有些反常。但是除了頭三天是幾乎傾覆天地的大雨,后來這些天卻都只是綿延的淫淫細雨。只是不斷。
她也想要看到晴天。她也想要看到陽光劃破厚重的烏云,照耀整個濕漉漉的大地。
王灣的視線穿過蒙蒙雨簾,落在了很遠很遠的一個點上。她一直盯著那個點,如果不是手上輕拍的動作未曾停下,幾乎要讓人懷疑她已經(jīng)化成一座雕像。
“我、我覺得學妹你這樣穿挺好看的!下次……能讓我照張相嗎?”
“我、我聽說學妹你喜歡梅花,所以才……”
“學妹……你、你能做我女朋友嗎?”
“……我也討厭下雨……”王灣收回自己的視線,看著自己拍打伊萬背部的手。
雨中能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太多,而她和他的故事幾乎都和雨有關(guān)。
連綿不絕的雨絲,仿佛能引發(fā)人內(nèi)心更為纏綿悱惻的情緒。饒是平日里再樂天無憂無慮的人,在憑欄賞雨時,也總是會自覺不自覺地逸出一聲悵惘的嘆息。
綿綿的雨絲,不是落進地上的土壤里,去滋養(yǎng)大地,而是要千方百計鉆進人們平日里保護得嚴密無縫的內(nèi)心世界,去勾出那些深藏在心底的憂愁和惆悵。
感覺到肩上的那個人情緒似乎平靜了不少,王灣也收回了自己的思緒,清了清嗓子,用輕亮明快的聲音說:
“伊萬,剛剛醫(yī)生和我說,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高興嗎?”
白金色毛腦袋終于抬了起來,被淚水洗滌過的紫羅蘭色眼睛里迸出了驚喜的光芒:
“真的?”
“嗯。我剛剛不在病房,就是去辦理你的退院手續(xù)了。你本來也沒受多重的傷,只是因為車禍后失去了些記憶情緒不穩(wěn)定罷了。等會你姐姐和妹妹也會來看你的!
伊萬的臉上綻開了最純粹的孩童般燦爛的笑容。王灣卻忍不住別過臉,眨了眨眼睛,努力將看見這樣的笑臉而萌生的淚意憋了回去。
“所以,伊萬你先乖乖地在這兒一個人呆會好嗎?我去接你姐姐和妹妹,我怕她們又找不著路。這邊都是中文的指示牌,她們又看不懂中文!
“不要,我和你一起去!我不想再一個人呆在這了!”
伊萬卻不依地抓住王灣的手。
“雨好像在和我說話……我頭好痛,我不想一個人!”
面對完全幼齡化的伊萬,王灣微微有些頭疼,但注意力卻被伊萬的第一句話給吸引住了。
“雨和你說話?說些什么?”
“我不知道……聽不清也聽不懂!
雨在和我說話……呵呵,當時的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呢。王灣抬頭認真地凝視著伊萬紫色的瞳仁。
“灣兒,怎么了?”
伊萬被盯得有些莫名其妙,疑惑地問了一句。王灣卻只是抬起手,輕撫伊萬的臉龐,指尖游移到伊萬眉間,若有似無地做了個展平的動作,然后收回了手。
我的決定是對的。
她再次下定了決心。
我要守護這個人。至少,要讓一個人得到幸福。
伊萬出院后一個月,他和王灣就結(jié)婚了。婚禮很簡單,甚至可能不能稱之為婚禮。只有新郎新娘雙方的家人,還有幾個據(jù)說伊萬失憶前關(guān)系很好的同事以及王灣的幾個閨蜜,一起在飯店里吃了餐飯。
整場婚宴的氣氛非常詭異。除了伊萬這邊的親戚朋友表現(xiàn)得比較高興熱絡(luò),王灣這邊的親戚朋友卻都籠罩著一場奇怪的低氣壓。
伊萬的姐姐冬妮婭哭得稀里嘩啦,卻是欣喜的淚水。她一邊抓住王灣的手,一邊抹著眼淚:
“我們家小俄以后就拜托你了!雖然小俄脾氣有些古怪,但是還是個非常好非常貼心的孩子!如果他對你發(fā)脾氣,請你一定要多包容他!”
伊萬的妹妹娜塔莉亞和感情豐富軟弱的姐姐完全相反,是個冷淡堅毅的姑娘。她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丟給王灣一句話:
“照顧好我哥哥。”
王灣可以感覺到娜塔對自己這個嫂子并不是百分百滿意,甚至可以說,有某種程度的敵意。但是經(jīng)過一個月的相處,親眼看見王灣對伊萬的溫柔細心和呵護、伊萬對王灣的依賴和眷念后,娜塔還是接受了王灣。
而伊萬的幾個同事,以前對伊萬的女朋友從來都只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只知道是個東方美人,如若不是這場車禍,估計要到婚禮上他們才能第一次見到被伊萬視若珍寶的另一半。這場車禍后,王灣對伊萬的付出,他們都是看在眼里的,都認為伊萬過去對自己女朋友的贊美果然沒有夸大其辭,真的是個相當難得的好女孩。
而王灣這邊,無論是她兩個哥哥,還是幾個好朋友,從頭到尾,神情都很凝重。王灣的二哥,更是在伊萬同事萊維斯去敬酒時,直接丟過來一個兇狠的眼刀,嚇得萊維斯差點當場尿褲子。王灣的大哥,看到這一幕,無奈地搖頭,走過來扶起嚇得癱軟在地的萊維斯,溫言勸慰道:
“抱歉,愚弟平素最為疼愛小妹,是以如此失態(tài)。我代他罰酒一杯可好?”
這番半文半白的話直聽得萊維斯頭暈,卻也稀里糊涂被王澳帶到了一邊把酒言歡去了。
而當王灣拉著伊萬去向自己的幾個好友敬酒時,伊利莎白更是不留余地地劈頭問道:
“王灣,你真的不后悔?”
王灣大概也沒想到好友會如此直白,當著新郎的面就問出這么尖銳的問題。她感覺到伊萬握著自己的那只手有些顫抖。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男人,沒有錯過他眼里的慌張和無措。
從伊萬睜開眼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伊萬全部的世界。伊萬一直害怕會被她拋棄,像初生小鴨一樣緊跟著她。哪怕她只是離開一瞬,都可以激發(fā)出伊萬最暴戾的性子。她如何不明白伊萬的心情。害怕被世界拋下的心情。想要抓住什么的心情。
她轉(zhuǎn)回頭,閉了下眼,再抬眼,眼底一片清明堅決:
“不后悔。我只希望他幸福!
新房是兩室一廳的公寓,早在伊萬出車禍前就已經(jīng)買好了也布置好了。伊萬出院后一直和姐姐妹妹住在王家,直到婚禮這天才和王灣一起搬進新房。出院后這一個月,伊萬情緒還是不是很穩(wěn)定,經(jīng)常會做噩夢,會大吼大叫亂砸東西。每到這個時候,只有王灣能穩(wěn)定住他的情緒,將他安撫下來。
從夢中醒來的伊萬,完全不記得夢里的內(nèi)容,只記得是那場車禍,只記得夢里那種生生要將他逼至瘋狂的絕望感和恐懼。
剛從車禍中醒來的伊萬,什么都不記得,記憶有如新生兒那般一片空白。但是憑著一種幾乎野獸的本能,他嘶吼著掙扎著,不停咆哮著沒有人明白甚至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單詞。
他只覺得好冷,好冷。心房好空,好空。什么都想不起來的感覺,如此糟糕。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東西都沒有。就連一片碎屑都找不到。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他想不起過去,想不起自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種未知和空白幾欲把他逼瘋。
他只是不停叫著“Yao! Yao!”,卻沒有人能明白他到底要說什么要表達什么。開始醫(yī)護人員以為他是想要什么東西,但是他卻拍掉了所有醫(yī)護人員試圖遞給他的東西,并且變得越發(fā)狂躁不安。醫(yī)護人員終于合力將他制服給他打了一針安定針后,他昏睡了三天。
三天后再醒來,先映入眼簾的就是王家三兄妹的臉,而他最先注意到的則是王灣。他還是什么都想不起來,甚至連之前那個縈繞于舌尖的單詞,他也已經(jīng)在三天的昏睡中忘卻。但是王灣的臉,讓他覺得如此熟悉,如此安心。他張開口,想要喚她,卻驚慌地發(fā)現(xiàn),那個如此熟悉的名字已經(jīng)逃逸到不知哪一個空間去了。他只能抓住王灣的手,死死地抓住,像落水之人攀附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我叫王灣!
奇異地讀懂了紫水晶般眼眸里的慌張,王灣安撫似的拍了拍伊萬的手。
“灣,”伊萬終于說出了醒來后的第一句話,雖然由于太久沒說話沒喝水,嗓子極其嘶啞,“不要離開我!
所有人都一愣,包括伊萬自己。
為什么這個名字如此生疏?好像和曾經(jīng)跳躍于舌尖從自己聲帶里發(fā)出千萬遍的那個音節(jié)完全不符。但是,眼前的女孩的臉,真的很熟悉。
王灣注意到伊萬抓住自己的手在顫抖,恐懼的顫抖,來不及多想,她便應(yīng)承了:
“好的,我不會離開你!
聽到這句話,她身后的王港皺起了眉,而王澳則是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妹妹的臉。
自己和弟弟都長得像父親多一些,而妹妹卻像母親多一些呢……
后來只要伊萬發(fā)現(xiàn)王灣不在,就會變得狂暴。即使是接到醫(yī)院通知后,從遙遠異國趕過來看望他的冬妮婭和娜塔也不能使他平靜。
只有王灣。只有王灣能讓前一秒還如哥斯拉的伊萬瞬間溫順,溫順地抱著王灣,將頭埋在她的頸彎里,不安地喃喃著:
“不要離開我……”
每次聽到伊萬這句話,王灣的眼眶都會忍不住濕潤。她的心好像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屬于過去的自己,一半屬于現(xiàn)在的自己。
她動了動嘴唇,沒有人,包括和她距離如此近的伊萬,聽得到這句話:
“不要離開我……請你回來……回到我身邊……”
她既不可遏制地哀傷,卻又奇妙地冷靜。仿佛自己的意識已經(jīng)脫離現(xiàn)在這個軀殼,懸浮在半空,看著正在上演的一切。
看著這脫序的一切。
伊萬清醒后的一個月里,慢慢地找回了過去的記憶,回憶起了很多事,卻獨獨遺失了他在這個城市里呆過的七年光陰。
王灣只是溫柔地笑著,拍拍他毛茸茸的腦袋,輕聲安慰:
“不急。找不回來也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去創(chuàng)造新的回憶。”
王灣嘴角上揚的弧度如此美好,深黑如矅石的眼睛里倒映出伊萬茫然的臉。伊萬抬手,慢慢拂過王灣的臉頰,描繪著她柔軟細致的面部線條,沒有說話。
然后他抱緊了王灣,將頭埋進她的頸彎,聲音晦澀不清:
“嗯,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們?nèi)?chuàng)造新的回憶!
雖然伊萬并沒有太嚴重的外傷,記憶也開始一點點恢復,但是畢竟精神還不是太穩(wěn)定,所以沒有迅速回到工作崗位,而是被批準了兩個月的長假。等他和王灣結(jié)婚搬入新房時,也只剩一個月假期了。
白天王灣要去上班,伊萬就在家里做全職家庭主夫。
一開始伊萬還有些手忙腳亂,無法適應(yīng)這種煮夫生活。王灣下班回來時,經(jīng)常得頭疼地面臨家里的一片狼藉和可憐兮兮地看著她的伊萬。
她不得不承認,當伊萬那雙紫羅蘭色眼睛那么無辜地看著自己時,前一秒還很氣惱的自己內(nèi)心不自覺就變?nèi)彳浟。明明是個大個子,但是伊萬就是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對不懂事的孩子的憐惜感。讓人不自覺原諒他犯下的一切過錯。
她似乎略有些懂了。
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婚后一周,迎接從公司疲憊地回來的她,居然就會是一桌豐盛的美食。既有俄式也有中式。
而站在桌邊,系著圍裙,一臉歡快期待的表情的伊萬,讓她錯覺他腦袋上已經(jīng)長出兩只熊耳朵。真的很像第一次抓到魚等待母親表揚的小熊。
伊萬引導她入座,熱情地給她夾菜:
“灣兒,我想起你都喜歡吃什么菜了~沒想到我還記得怎么做!不枉我當初練了那么久!”
剛拿起筷子正欲品嘗伊萬手藝的她,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她的手滯在空中,她強迫自己咽下一大口唾沫,努力平復突然急速的心跳?諝庠幃惖亟藥酌牒螅K于能若無其事地笑著對他說:
“怎么?你全都想起來了?”
她話音剛落,那雙隱形的熊耳朵就似乎耷拉了下來。伊萬很沮喪地搖了搖頭:
“沒有……只是突然想起你很喜歡吃這幾道菜……所以想做給你吃讓你高興高興……”
聽到這句話,她剛剛幾乎梗在胸腔里的那口氣才終于得以緩緩呼出。她伸出空著的左手,摸了摸他腦袋:
“不著急。能想起這些就已經(jīng)是很大的進步了!
“那你快嘗嘗~希望我沒有退步太多!
小熊伊萬又迅速恢復了精神,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王灣即將送入嘴里的那口菜。
在這么熱切的目光注視下,王灣壓力大增。鑒于之前伊萬把糖當做鹽把醋當做醬油的各種精彩歷史,王灣實在不敢對這些菜抱有太大期待。雖然這些菜賣相還不錯,但是如果不好吃的話,自己需要編善意的謊話來哄眼前的小熊嗎?
“嗯……好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嘗了一口,卻意外地體驗到了和之前經(jīng)驗相比堪稱無上美味的口感。
剛剛還有些美食大賽選手等待評委打分的緊張的伊萬,這一刻也忍不住笑逐顏開,紫水晶般的眸子因為興奮和得意越發(fā)熠熠生輝。
“我就說,灣兒喜歡吃的菜,我絕對不會搞砸!”
等之前那以身試毒的緊張感和“悲壯”感過去,看見伊萬燦爛的笑臉,王灣心里卻漫上了一絲酸澀,這份酸澀漸漸蔓延到了眼角。
灣兒喜歡吃的菜?
她垂下眼睫。原來他喜歡吃這些菜啊……自己都不知道……因為自從那件事后,自己就老是在和他吵架,總是賭氣不肯回家。每次過年過節(jié),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被王港給強壓著帶回家?吹交丶业淖约海偸切⌒囊硪淼刭r著笑臉:
“灣兒,看,我做了好多你喜歡吃的菜!”
那個人的手藝很好很好,雖然自己和王港王澳手藝也都不錯,但是沒有人能超越他。雖然面上還是一副臭臉,但是她不得不承認,獨自一個人在外的生活,她時常想起他的手藝。
“灣兒,多吃點!”
他總是殷勤地為她布菜夾菜,她卻只會不耐煩地打斷他:
“你好煩!我自己會夾!”
其實不想這樣的。其實她知道他一點錯都沒有。是自己在胡亂發(fā)脾氣,遷怒于他。她只是太痛,需要一個宣泄口。而他是她最親的人,她知道無論自己如何傷害他,他都一定會原諒自己,所以他就不幸成了那個發(fā)泄的出口。其實她早就不生他氣了,每次回家前也都想著一定要擺出笑容,要給他一個熱情的擁抱。但是,每次看到他緊張的笑臉,她又放不下面子主動溫言相向,最終還是只能不耐煩地撇過頭。
但是她知道的,知道他看見自己把那幾道自己最喜歡的菜一掃而光時,臉上都會展現(xiàn)欣慰的笑。
他知道自己最喜歡吃什么菜,但是她卻不知道他最喜歡吃什么。她只記得,小時候,父母剛?cè)ナ,家里最難熬的那陣,四張嘴巴就靠政府微薄的救濟金、父母生前好友的支援和他的打工工資養(yǎng)著。他既擔父職又擔母職,既要忙自己的學業(yè),又要打工補貼家用,還要照顧三個小孩。如果不是父母好友的勸阻,他甚至可能已經(jīng)輟學了。那個時候,每次做了什么好菜,他總是不吃,留給他們?nèi)齻小的吃。她問他為什么不吃,他總是溫柔地笑著,摸摸她的頭:
“灣兒多吃點。我不喜歡。”
她長大后才明白,他不是不喜歡。他或許是喜歡的,可是為了他們,卻要偽裝成不喜歡。
而她到底也沒來得及知道他最喜歡吃什么。她總是以為有的是時間去了解他,卻忘了時間從來不等人,而且總是突兀地帶走你的以為。
她明明已經(jīng)錯了一次,卻還是又犯了同樣的錯誤。而這一次,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肆意承擔她的哀傷和遷怒,討好地幾近謙卑地笑著跟她說:
“灣兒,我做了你最喜歡吃的菜!”
她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啪嗒啪嗒,一顆一顆地砸進飯碗里,滲入香香軟軟的米飯里。她努力想要壓抑住,卻無能為力。
“灣兒,你怎么了?我做的不好吃嗎?”
從來沒有看到過王灣的淚水的伊萬徹底亂了手腳,他只能抱過王灣,學著王灣以前的樣子,笨拙地輕拍著王灣的背部,安慰她。
“很難吃的話就不要吃了!我也知道我好久沒做了,不好吃也是應(yīng)該的!”
她不說話,只是任眼淚不停下落,打濕伊萬的前襟。伊萬沒有辦法,只能繼續(xù)輕拍王灣。
任淚水肆意蔓延,王灣心情終于平復了下來。她伸出手環(huán)抱住伊萬,將頭埋得更緊。
“王灣,你真的不后悔?”
耳畔又響起了婚禮當天伊利莎白尖銳的聲音。
我不后悔。
我要好好守護住這個人的幸福。
王灣抬起頭,無視伊萬擔憂的臉,推開伊萬,重新拿起筷子,笑得燦爛:
“伊萬做的很好吃!伊萬為了練習我最喜歡吃的菜,果然是下了很大功夫啊!”
“灣兒……”
“抱歉,剛剛情緒有些不太穩(wěn)定。我還以為再也吃不到你為我做的菜了,太感動了~”
她沒有看他的臉,不知道自己說的這個理由能否騙過他。她只是細細地品嘗伊萬的手藝,感覺得到伊萬真的花了很多心思。
太好了。伊萬的這份愛。
太好了。
后來,王灣也就習慣了回到家時伊萬會帶給她的“驚喜”。伊萬會開始在家里放舒緩柔美的古典音樂,說是她最喜歡的;伊萬開始往家里買各種毛絨玩具熊,說是她最喜歡的;伊萬甚至開始拿起畫筆畫下一大片一大片向日葵,說是她最喜歡的;伊萬還開始養(yǎng)牡丹,說是她最喜歡的……
她最喜歡的。
她不得不承認,伊萬真的是世間最體貼最浪漫的丈夫。他如此溫柔,如此可愛。如果不是她曾經(jīng)見過他狂暴的一面。
他會牽著她的手一起去逛菜市場,買回來的都是“她最喜歡的”菜;他會將她送到公車站陪她一起等公交,完全不懼外人眼光,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他會在每個節(jié)假日和紀念日,為她精心準備小禮物,安排各種驚喜……
他開始慢慢回憶起過去七年的事,卻獨獨缺失了他們倆之間的時光。
夜深人靜的時候,王灣會因為過去的回憶驚醒。她看著身邊那張熟睡的臉,輕輕撫摸他柔軟的白金色短發(fā)。
想起來的卻是另一個人烏黑如檀木的短發(fā)。
如果沒有那個人,自己是不是會愛上這樣的伊萬?
可是,如果沒有那個人,自己又如何會嫁給這樣的伊萬?
又來了,那種心和靈魂被一分為二的感覺。她看見銀白色的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睡得香甜的伊萬身上。
她突然想要逃離這一切。逃離伊萬的身邊。
伊萬的存在,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自己犯的錯,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讓自己回憶起曾經(jīng)的自己。
她分不清,此刻這種憐憫的心情,到底是對伊萬,還是對自己。
顧影自憐。
“Yao……”
伊萬似是夢到了什么,低低地喚出了這個單詞。
王灣微怔。
太好了。
太好了。他沒有忘記。
兩個人結(jié)婚半年,雖然伊萬早就開始恢復工作了,但是因為王灣身為跑新聞的記者,作息畢竟不規(guī)律,大部分家務(wù)還是落在了伊萬身上。
某個很平凡的周六,王灣一大早就去跟蹤采訪昨晚市中心鬧區(qū)發(fā)生的命案了,留伊萬一個人在家大掃除。
想著床單也該換換了,伊萬從衣柜里翻出上個月去買的向日葵床單,準備替換掉現(xiàn)在用的格子花紋床單。將床單扯下床墊時,卻發(fā)現(xiàn)床墊王灣那頭與床頭柜之間夾了一張照片。
伊萬撿起照片。原來是王家的全家福。上面有王灣王港王澳,看著都比現(xiàn)在年輕些,王灣似乎還只是高中生?墒浅诉@三個人,還有一個伊萬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
他個子不算太高,比王港王澳都要矮,也只比王灣高半個頭,估計也就一米七左右。臉很秀氣,別說男性中少見如此清秀雅致的容貌,即使是女性也難得一見。和王灣長得很像,只是比王灣更多了些英氣,甚至帶了絲奇異的中性的嫵媚。眼睛顏色很特別,比起其他三個人純黑的眸子,他的眼睛卻是奇妙的琥珀色。頭發(fā)半長,扎成了一個小辮?梢钥吹贸,他是這個家庭的核心成員,其他三個人都親密地依偎在他身邊。他的娃娃臉看起來比王澳王港還要年輕,但是很明顯,氣質(zhì)要成熟很多。
這個男人很眼熟。尤其是那雙金色眼眸。可是伊萬搜尋了一遍已經(jīng)找回來的記憶,卻找不出這個人存在的痕跡。
或許是因為他和王灣長得很像,自己才會覺得眼熟吧。
既然王灣將照片藏在這,該是不想讓別人看見吧。
他知道王家有些奇怪。中國人應(yīng)該是很重視家族紐帶的,而娶了王灣的他,怎么也該算作王家的一環(huán)。但是王家每次家庭聚會,從來都沒有請過他。王灣總是避開他,自己一個人回家。
他知道王港很不喜歡自己,所以也沒有太在意自己不被邀請的事實。
或許王港就像自己妹妹娜塔是個兄控一樣是個妹控,所以很不待見自己吧。
伊萬將照片重新塞了回去,將新床單鋪好,抱起舊床單走向洗衣機。
伊萬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雙金色的眼眸。那雙眼眸的主人很溫柔地對自己笑,叫喚自己的名字的聲音是滿滿的無奈:
“萬尼亞……你還在生我的氣?”
其實他以前就一直夢到這個人,但是過去都只是模糊的輪廓,像是一幅幅印象派畫作。這卻是他第一次看清這個人的長相,聽到他的聲音!
是白天王灣那張相片上那個人!
“好了好了,你啊,和我妹妹怎么這么像,動不動就生氣。我煮你最喜歡吃的菜好不好?”
“……你又把我當小孩子了!”他怒極反笑,抓過金色眸子主人的手,拉到自己身前,再一轉(zhuǎn)身,壓在墻上。
13cm的身高差,讓他很輕易地就將他整個人包裹在自己懷里。他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紫羅蘭色的眸子里是蒸騰的怒氣,他猶如一頭被人搶了領(lǐng)地的公熊,蓄勢待發(fā)。
金色眸子的主人卻只是無奈地笑,伸出手來搭在他的胸前,一下一下地輕輕拍撫:
“我只不過是跟菊多說了幾句話罷了。菊和我真的沒什么,他喜歡的明明是——”
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堵住了嘴唇。
唇舌糾纏,就像一場最原始的戰(zhàn)爭。他的本意是長驅(qū)直入,一味地攻城掠地,但是面對懷里這個人,卻最終慢下了侵略的步伐,勢要引逗他和自己共舞,享受同等的歡愉。他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是可以有這么多的柔情和溫情的。生長在冰天雪地的北國,從小父母雙亡,承擔起柔弱無助的姐姐和過于年幼還只會追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妹妹的眼淚的重任,太早地落在他的肩上,他太早地見識了世間人情淡薄。他自認自己承襲了冬將軍的嚴寒冷酷無情,對待過去的伴侶,他從來不知道溫柔二字的寫法。如果不是因為交換到這個國家這個城市留學,如果沒有認識懷里的人……
“用鼻子呼吸!怎么你老是不會!”
他放開快要陣亡于唇齒戰(zhàn)爭的他,用額頭抵住對方的,低聲訓斥道。心里卻一片柔軟甜蜜。
“明明是你肺活量太好!”
他大口呼吸了幾下后,漲紅了臉反駁。看見他臉上的緋色,他心癢難耐,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咬了一口。
明明就比自己大,為什么能這么可愛?
只要看見他,自己的心就柔軟得不可思議。幾乎想要將世間所有柔情揮霍在這個人身上。恨不能將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這個人眼前,換他一個笑顏。
當他答應(yīng)和自己在一起時,他相信自己絕對是那一刻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好愛好愛你。
越來越愛你。
我該怎么辦?
從那次以后,伊萬夢見那個人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夢里的畫面也越來越清晰。最開始的時候,隨著他睜眼清醒過來,夢里的那個人和夢里的那些事就會飄散。但是隨著時間推移,他漸漸開始記住夢里的人,還有那些細節(jié)。
如此清晰,如此熟悉,好像真的發(fā)生過。
從他們倆在雨中的初次相遇開始。
獨自在球場上打籃球的自己正是被那雙滿溢哀傷卻明亮得不可思議的琥珀色眼眸所吸引,所以強拉穿著西裝的他陪自己打球。
然后是第二次見面。在固體物理的課堂上。他是他們學校新聘的助理教授。
然后是他各種假借答疑的名義接近他。
然后是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
還有第一次正經(jīng)的告白。
他一直死守教師道德觀,不肯接受他的愛戀。
他都忘了自己告白了多少次,被拒絕了多少次。
只記得那個人最終答應(yīng)自己時,自己的欣喜若狂。
即使將整個世界放在自己面前,予取予求,也抵不過那人唇邊一朵溫潤的笑靨。
不是沒有吵過架。在別人眼里,他本就是性子暴戾無情會隨時翻臉的人。
只有對他,自己對他造成的每道傷最終都會十倍返還于自己的內(nèi)心。
他也有過控制不住自己,對他發(fā)脾氣的時候。可是每次怒吼過傷害過后,他都會立刻后悔,加倍甜蜜地小心翼翼地去哄那個心尖上的人。
他怎么忍心他在自己懷里受一絲委屈。
他怎么忍心。
有什么不對。
伊萬最近盯著自己發(fā)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
他會開始跟自己聊過去的事。
聊他們在情人坡上嬉鬧的事,聊他們在圖書館里惡作劇的事,聊他們在食堂里拌嘴的事……
王灣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面部肌肉,思索著合適的應(yīng)答話語,不讓自己露出半點破綻。
事已至此,她不是沒想過可能的結(jié)局。
可是這是她當時能想到的為他為伊萬甚至為自己做出的最好的決定。
無論伊萬完全恢復記憶后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她皆無悔無愧。
伊萬還在上班沒回來。今天她休假,可以安靜悠閑地在家宅一整天。
天地之間鋪張開了巨大的細密雨簾。
她將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瞅著雨滴在窗臺上反彈跳起的小水花。
滴答滴答。
雨在說話。
她也開始頭痛。
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回到知道噩耗的那天。
他急急忙忙從大學趕回家,還沒進門,聲音就已經(jīng)先傳到了她的耳邊:
“灣兒!”
她轉(zhuǎn)過之前凝視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讓我和他一起走?”
他慌慌張張地沖了過來,將她擁入懷里。
小的時候,每當她因為別人的嘲笑而脆弱地哭鼻子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將她抱入懷里,輕聲哄著她:
“灣兒不哭不哭,有哥哥在……”
明明過去是那么溫暖的懷抱,曾經(jīng)為她撐起了一整片天空擋掉所有風雨的懷抱,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無法驅(qū)走身上心里的寒意。反而讓她更加反感更加憤怒。
“如果你當初讓我和他一起走,就不會這樣!”
“為什么!”
她推開他,長這么大,這還是第一次。她無視他悲傷惶惑的目光,只是將自己所有的傷心與悲憤一股腦宣泄在他的身上:
“我恨你!都是你的錯!”
其實不是的!不是哥哥的錯!哥哥也只不過是擔心自己的妹妹,所以不讓她跟隨自己戀人去非洲戰(zhàn)亂地區(qū)行醫(yī)。
可是那個時候的她,太過傷心難過,不愿接受戀人死在千里之外的流彈里這個事實。而她甚至不能為他合上雙眼,給予他最后的一吻,給予他最后的愛語。
如果她當初能和他一起走,是不是他就不會死得這么凄涼!如果她當初和他一起去,是不是至少她還可以給他最后的擁抱!如果她當初能和他一起走,是不是……
太多的假設(shè),太多可能的結(jié)局方式,讓她幾欲逼瘋自己。這份痛苦和絕望的思念,在她心間堆積得越來越滿,卻找不到一個排解的渠道。
無窮無盡的后悔和遺憾,還有自責,將她吞沒。
她眼前一片黑暗,找不到出口。
所以當那個當初阻礙她和戀人一起離開的“罪魁禍首”出現(xiàn)在她眼前時,極其自然地,便成為了她所有憤恨的矛頭指向。
她恨他!
恨這個用所謂的愛和擔憂束縛自己的男人!
想起了自己搬離家里時哥哥悲哀的臉,王灣苦笑了一下。
自己真是失敗啊……
為什么總是活在這樣的“早知如此,當初……”的循環(huán)里。
為什么總是學不會教訓,去好好珍惜身邊的人。
她的頭開始疼起來,視線變得有些恍惚。
她將額頭更加用力地抵在冰涼的窗玻璃上。
我好累……
可是不后悔自己的決定。
伊萬開始背著王灣悄悄翻動整理家里的東西。他夢中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他卻還是想不起來那個人到底是誰。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王灣和這個人一定有關(guān)系,王灣一定有什么瞞著自己。
夢里的自己如此幸福,醒過來后便愈顯空虛。
他在雜物間里翻出了一個藏得很隱蔽的紙箱。里面有沾著血的衣服,他記得那是他自己的。
看到這些衣服,他腦袋開始突突地疼。
他搜過每一個口袋,終于找出了一片鑰匙。
他試著用這片鑰匙去開家里每一把鎖,沒有一個符合。
他在紙箱最底下翻出了一堆信件和明信片。
他記得,在夢里的自己和那個人有過相互通信的約定,雖然明明距離那么近。自己在寫給那個人的信里傾訴了那么多愛語,那個人回給自己的信,卻總是一本正經(jīng),聊天氣聊學業(yè)聊藝術(shù)。直到后來他們倆真正在一起,面對不滿地抱怨的自己,他才害羞地告訴他,原來這些信里,每一封都藏了一句他寫給他的情詩。只怪自己太愚鈍,沒有看出來。
一起重溫過去的信件,當他終于讀懂他寫給自己的情詩時,難抑激動的心緒,深深吻了他。
然后一火燎原,一發(fā)不可收拾。
有了他們之間的第一次。
這些信件明信片上,都是同一個人俊逸的字跡。同一個寄件人地址。同一個寄件人姓名。
王耀。
他終于隱隱抓住了夢中現(xiàn)實中都縈繞于舌尖的那個名字。
Yao。耀。
光耀大地的耀。
他循著那個寄信人的地址,找到了那間公寓。有些年頭了,但是保養(yǎng)得還是相當好。
他懷著緊張期待的心情,將鑰匙插進了612的門鎖。
咔噠一聲。門開了。
他走了進去。
一年沒有打掃過的房間里,積了好些灰。但是東西都是原樣擺放著,非常整齊。
一年都沒有人動過。
電視上那個熊貓布偶還和旁邊的北極熊布偶相互依偎著,甜甜地笑著。
茶幾上還散亂地擺放著幾本菜譜。
他笑著說,明天給你驚喜~
可是他們到底沒有等到明天。
他拐進左手邊的臥室。正中擺放著一張Full Size的床。向日葵的床套和枕頭。他知道被子下是同一系列的向日葵床單。
他慢慢走到床左邊坐下。也不在意上面積的灰。
他輕輕拂過右邊的枕頭。
他記得,自己最喜歡向右側(cè)睡,這樣就可以把他圈入自己懷里。
每天早上,他起床的時候都會把自己弄醒。這正是自己要的效果。
“萬尼亞,快松開我!我要去弄早餐!”
“不要!小耀好暖和!再讓我抱一會嘛!”
他會無奈地轉(zhuǎn)過身,捏住自己的鼻子,等自己終于受不了松開圈住他的手臂大喘氣時,得意地大笑。
自己總會忍不住將他扯過來,壓在身下,再好好耳鬢廝磨一番,才放他去做早餐。
伊萬起身,打開衣柜。里面的衣服也什么都沒變。包括那套他圣誕節(jié)時買給他的熊貓裝。他還記得自己是怎樣哄著王耀穿上這套萌系指數(shù)120%的布偶裝,然后又因為王耀實在太可愛,可愛到自己心癢難耐,最終又親手脫下這套衣服。
伊萬走出臥室,拐進臥室旁邊的書房。
書柜上一半是俄語書,一半是中文書。
一本俄文一本中文的放法,還是他纏著耀撒嬌了好久,耀才答應(yīng)的。
“這樣就好像我們倆互相交融在一起一樣~小耀你說是嗎~^J^”
“你再說這些下流話我就馬上改掉!”
他的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惱。
伊萬站在書柜玻璃門前。書柜上還擺放著他和耀的合影。是他們倆去海洋館玩的合影。他從背后緊緊抱住耀,笑得一臉陽光,而懷里的耀一如既往地有些羞惱。
伊萬閉上眼。仿佛又看到了王耀站在書柜前,踮著腳尖費力地取被他放在最上層的物理教材。
“伊萬•布拉金斯基!你個混蛋沒事亂動我的書干嘛!那是我的教參!你放那么高干嘛!”
“這樣的話,小耀想要看的時候就只能找我了啊~我可以將小耀抱起來取~或者我?guī)托∫“,小耀親我一下就好了~或者今晚上小耀自己動怎么樣~”
“滾!你個無恥的家伙!”
伊萬走到了廚房里。
“萬尼亞,你今天想吃什么?”
那個人溫潤的聲線又在自己耳邊響起。
“想吃你~”
“你這頭色熊給我去死!”
他最后還是踏上了陽臺。陽臺上那張?zhí)倬幪梢我呀?jīng)積了太多灰,也比他記憶中褪色許多斑駁許多。
卻還是仿佛可以看到捧著本中國古詩詞,品著香茗的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后,將精致的茶杯放在一旁的藤編小幾上,揚起溫柔的笑臉問自己:
“萬尼亞,怎么了?”
又或者徹底沉浸于書中的世界。只見他纖瘦的身影鍍上一層溫暖的夕陽的橘黃色光芒。
如此美好安謐的側(cè)影。他不忍心打擾驚動半分。
如此美好。
伊萬閉上了自己眼睛。努力挽留住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的虛幻身影。
再過兩天他們就要一起搬入新居里了。是他們一起挑的房子,離王耀的大學伊萬的公司都比較近,采光很好,允許養(yǎng)寵物養(yǎng)植物,各方面條件都不錯。
他們倆都是男人,在這個國家里還沒法得到法律的承認。搬進新家,對于他們來說,意義就相當于領(lǐng)取那本小證,正式步入婚姻關(guān)系。雖然左手無名指上都已經(jīng)套上了彼此的甜蜜枷鎖,但是新家對于他們來說還是有著不一般的意義。
那天他們一起去王家吃飯。雖然王耀的三弟還是對拐騙自家大哥的伊萬沒有太多好臉色,但是也算接受了自家大哥外嫁的事實。伊萬一高興,就喝得有些多了。
回去的路上,自是不能讓爛醉如泥的伊萬開車。王耀也是有駕照的人,雖然平日里開車比較少。
在港仔和澳的幫助下,終于勉強把伊萬塞入副駕駛座,系好安全帶——如果不是幾乎已經(jīng)神志不清的伊萬的堅持,港仔是想直接把伊萬往后排扔的。但是伊萬堅決不肯離開王耀。
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很大。幾乎看不清眼前的路。
事情就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對面疾駛過來的車偏離了車道,往王耀他們的車撞了過來。王耀狂打方向盤,用自己的這一邊去抵擋那輛車,并在最后一刻撲向了一旁的伊萬,努力將他護在身下。
伊萬最后記得的,只有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的耀,用微弱到幾不可聞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問:
“你沒事吧,萬尼亞?”
萬尼亞。
萬尼亞。
萬尼亞。
這個世間,不會再有人用這么溫柔愛戀的語氣,喚自己“萬尼亞”了。
為什么離開的那個人不是我?
為什么用身體護住對方的人不是我?
為什么讓對方承受巨大痛苦的人是我?
為什么活下來的人是我?
明明是用整個生命去愛戀的人,明明是不愿意讓他受到絲毫傷害的人。
卻讓他為了自己犧牲掉。
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自己眼前斷氣。
恨這樣無能的自己!
好恨!
伊萬回到他和王灣的家——曾經(jīng)本該是他和王耀的新家的地方。
王灣還沒有回來。
伊萬不是很在意。他知道王灣的工作性質(zhì)導致她著家的時間總是不定。
他在思考,思考如何和王灣攤牌。
他是知道的,知道王灣和王耀當年的爭吵。
他細細回想這一年的事,也知道王灣是為了什么,甘愿冒充自己的戀人,甚至嫁給自己。
他感謝王灣的陪伴。但是他既然已經(jīng)回憶起了一切,就該放王灣自由,讓王灣去過她真正該過的生活。
也讓他自己過他想過的生活。
他沒有等來王灣,卻等來了王澳焦急的電話。
沒有人想到,王灣一直以來的頭暈惡心,其實是某種疾病的征兆。
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只有一個月的生命了。
他看著病床上蒼白消瘦的女子,才驚覺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認真正視過自己妻子的臉。
無論怎樣,她到底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到底是她幫他走出了最初的黑暗。
他最終什么都沒說。
但是到底沒有瞞過港仔。
港仔雖然看上去很面癱很冷漠,但是卻意外地心細如發(fā)。
伊萬眼神的變化,怎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看過伊萬過去凝視自己大哥的目光,看過伊萬失憶后望向自己小妹的視線,也看到了伊萬現(xiàn)在看著自己小妹的眼神。
不再有瘋狂的愛戀和追隨,只是單純的憐惜。
“如果現(xiàn)在和灣兒說明事實真相,只是辜負了她的心意。就讓她以為我還沒想起來吧,至少她心里會好受一些。你難道沒有看出來,她其實一直在自責?”
明明想一拳轟上面前的大鼻子,港仔卻因為伊萬最后一句話愣住了。
“三哥,我不會后悔的。我的心已經(jīng)跟著那個人一起死了,大哥也不可能再復活。既然伊萬錯將我當成大哥,那么就這樣吧。至少我們四個人中,還有一個人有機會獲得幸福不是嗎?即使這幸福是虛假的……這也是我唯一能為大哥做的了……你就讓我嫁給他吧!
那是一年前灣兒對自己說過的話。面對自己的堅決反對,灣兒的態(tài)度卻無比堅定。
王澳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肩,搖了搖頭:
“隨她去吧。否則她一輩子也走不出這個心結(jié)!
王港走進王灣的病房。由于病痛的折磨,王灣的臉極其蒼白,曾經(jīng)還有些嬰兒肥的臉頰現(xiàn)在也徹底變瘦削變尖,倒是那雙黑色眼眸越發(fā)大而明亮。
“三哥,你別那么悶悶不樂啊!
港仔只是伸手撫摸自己妹妹的臉:
“你這樣,若是大哥看見,該心疼了!
“呵呵,”王灣聽見他提起大哥,不由漾開驚人美麗的笑靨,“真好,我馬上就可以見到大哥和他了~”
聽到這句話,王港終于壓抑不住鼻酸,將王灣一把抱入懷中:
“傻丫頭。你是想讓我和澳被大哥罵死嗎?他才離開一年,你就……”
“三哥,不會的。我其實很開心啊~終于不用再強迫自己堅強,不用再偽裝了~可以去到最愛的人身邊,我真的覺得很幸福啊~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啊~”
“傻丫頭!
“……”王灣將頭埋在自己哥哥胸前,終于收起了笑容,低低地說出了口,“我很累……三哥……我真的很累……所以,雖然對不起你和二哥,可是我真的很高興我可以離開了……我想見他,想見大哥……所以,三哥,你別難過了……”
“傻丫頭!
王港只是不停地重復著這三個字。
王灣的葬禮結(jié)束后,伊萬就離開了他呆了八年的城市。
他曾經(jīng)和王耀約定,每年都要手牽手一起去旅游。
伊萬成為了旅游雜志的自由撰稿人。
他要用自己的雙足代替王耀的,走遍世間的每個角落;用自己的雙眼代替王耀的,看遍世間繁花落盡;用自己的唇舌代替王耀的,品遍天下美食。
他打開鏡頭蓋,將鏡頭瞄準澄澈的藍天和大片白云。
一陣輕風從他身邊掠過。
“萬尼亞!
那個溫柔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他好像就站在自己身邊牽著自己的衣袖要自己看前方,又好像在天空里俯身向下朝自己微笑。
這就是我想和你一起分享的美景。
從來沒有遠離過。
哪怕片刻。
Fin.
2011/9/11 3:02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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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的靈感,是之前微小說大賽時,一個小段子。大意就是,他記得妻子的所有喜好和習慣,對她也很好,只是他不知道,其實這些喜好和習慣都不是她的,而是她哥哥的。當時覺得這特么適合改編成露中。。∷跃驼Q生了現(xiàn)在這篇表露灣里露中……
決定將段子擴展成文的時候,想了很多。比如灣娘為什么會愿意做自己哥哥的替身,嫁給伊萬。所以就有了現(xiàn)在這樣的情節(jié)。簡單來說,就是灣娘自己的戀人菊已經(jīng)死了,而灣娘又因為菊的原因,一直在和大哥王耀賭氣。結(jié)果王耀也意外地離開了。灣娘其實很愛自己哥哥的,所以她一直很自責很內(nèi)疚。后悔自己沒有對哥哥好些沒有多理解哥哥。也因此,面對因為失去耀而崩潰的伊萬,面對自己哥哥最愛的人,她才愿意去做替身。在她看來,這是她能為自己哥哥做的唯一一件事了。她也有想過,如果伊萬以后恢復記憶,會不會覺得自己被欺騙了而生氣了。但是在當時,面對如此脆弱的伊萬,她只能依著本能先安撫他,然后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王耀和伊萬之前同居的公寓之所以一直就沒有人動過,其實也是王灣的功勞。她內(nèi)心也很糾結(jié)。她不知道,對于伊萬,到底是恢復記憶面對殘酷的真相好,還是永遠不要恢復就這么活在虛假的幸福里好。她也會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是否是自以為是地做出了她認為對伊萬好的決定。她也擔心過,知道真相的伊萬會不會再次崩潰。她看到伊萬,會想起失去戀人的自己的痛苦。所以她對伊萬好,一方面是因為想要為大哥守護他的愛人,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同病相憐。她其實真的很累,一直活在一種自我譴責和糾結(jié)中,總是來不及珍惜身邊的人。所以最后知道沒有多久可活時,對她反而是一種解脫。
至于伊萬這邊,最后想起一切的時候,已經(jīng)能接受事實了。或者說,他也想明白了灣娘的用心。他是很感激灣娘的。如果是最開始的伊萬,可能會選擇殉情這樣的極端方式追隨耀,但是經(jīng)過這一年后,在他慢慢找回記憶的過程中,伊萬自己也是有所成長的。他一點點回憶起過去和耀相處的點點滴滴,自然是明白如果自己選擇自殺,反而對不起犧牲自己保護他的耀。因為和灣娘經(jīng)歷了同樣的痛苦,所以他也能明白灣娘的用心。耀和灣娘這么做,都是希望他能好好珍惜來之不易的性命。所以最后他選擇實踐和耀的約定,靜靜等待生命的盡頭,能和耀相見的日子。
這苦逼的后記,居然被我寫了那么長……主要還是文筆不夠,很多人物心情都沒法用情節(jié)交代出來。尤其后半段,我開始犯困了……其實這篇文的誕生也不容易啊!且不說我想了多久才提筆,一邊寫一邊想著文獻還沒看就苦逼了不是!
what's happe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