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迦勒戰(zhàn)死之后，又過了一個七千年……
輕輕的推開門，屋內一片昏暗，冷得讓人忍不住打寒戰(zhàn)。
瑪門腳步一頓，捏了捏拳頭，走向那張無邊無際的大床，心情越來越沉……
厚重的床幔的后面，路西法躺在寬大的羽毛床上，由于病重，臉色蒼白得嚇人，小臉瘦的宛如少年，人陷在柔軟的羽毛中，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又一個七千年的日夜思念，將偉大的魔王陛下折磨得不像樣子，病已經是這近千年的事情了，只是他平時掩飾得很好，即使坐在堂上渾身疼得都直不起腰來，仍沒有多少人發(fā)現(xiàn)，除了瑪門，這個在他身邊伺候的兒子。
只是如今，他再一次倒下了，卻沒有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虛弱的微笑說：傻孩子，我不是沒事了嗎，把眼淚擦了，你爸如果看到你個樣子，一定不會到夢中來看我的……
“老爸……”
瑪門的動靜太大，老路大約醒了，慢慢地翻身，瞇著眼，還不能適應光線的強度。
他視線上移，緩緩落在瑪門的臉上，眼眸發(fā)虛，眉頭輕隆，顯得有些疑惑。
瑪門拉住他的手，又喚了一聲，哽咽了。
他的睫毛微微一顫，眼睛努力又睜開了一些，瞳仁慢慢地聚焦，好像終于看見了眼前的兒子。
光線很淡，非常柔和，床上的人卻憔悴不堪，唇色淡的幾乎看不見。
哪里還有過去美好的摸樣……原本健美有力的四肢，細膩柔韌的肌膚，早被多年的病痛給消磨殆盡了。
又一個七千年深切的思念，以及過度消耗魔法，他身體虧空得很厲害。
為了一步步的進攻天界，還為了保住他的伊撒爾最后的愿望，建立一個繁榮的魔界，耗盡心神，即使在身體每況愈下的情況下，還堅持事事親為，到各獄巡查、修繕、建設、出戰(zhàn)，幾乎是把自己往死里整，為的是能暫時忘記小伊撒爾已經不在身邊的事實。
可是這一次，雪月森林被天界偷襲，把米迦勒的冰雕塑像打了粉碎，他承受不住打擊，忽然垮了，在殿堂之上昏倒，嚇壞了一幫人，要知道他是他們的神，是他們的天，怎么能倒下呢？連忙囑咐瑪門，這個唯一可以親近他的兒子日夜照顧，沒想到一躺就是大半年。
只有瑪門知道，他是真的太累了，已經到了極限。
怎么能不倒下呢，極少進食，長期失眠，思慮過重，相思成疾，沒日沒夜的奔波勞累，卻極少休息，用這種方式讓自己能獨自活下去，默默的為那個人的死，懲罰著自己……
其實，這樣也好，至少還能休息一下。
如果不是這件事，他恐怕強撐著繼續(xù)不顧身體，拼命的忙碌，直到突然猝死在某個巡查的路上吧……
“爸，你難道不后悔嗎？……愛上這么任性的人，輕易的拋棄自己生命，卻讓別人活在永遠的思念里？”兩年的愛情，換來近一萬五千年的相思……
或許因為虛弱，他顯得很平靜，看了瑪門一會兒，淡淡的開口：“怎么會，我……舍不得�！�
“爸，我和你不一樣，我恨他！”
“瑪門，你……”
說的急了，路西法眉頭一蹙，劇烈的咳嗽起來，卻連抬手掩唇的力氣都沒有，身子抖得像個篩子。
瑪門大驚，手忙腳亂的幫他按了按胸口，才緩過來。
“瑪門，怎么說這種……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瑪門別過臉，眼眶干澀。
床上的人忽然掙扎著要坐起來，卻脫力跌回床上，疼得五官都扭曲了。
“爸，你要做什么？你太虛弱了，不要任性�！�
瑪門早已經長大了，現(xiàn)在他比路西法更像父親，而真正的父親卻別扭任性的像個孩子，像極了那個早已離開的人。
“扶我到窗邊�！甭肺鞣▓猿�，盡管人虛弱的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瑪門心里很難受，但卻沒有忤逆他，將人小心扶著坐起來，為他裹上厚厚的披肩，驚訝的發(fā)現(xiàn)眼前人薄的紙片一樣，盡管仍然美得奪目，但真是太瘦了……
襯衣下，是嶙峋的瘦骨！
平常他總是比別人穿的厚，可還是顯得身材瘦削，如今瑪門才明白，如果不是衣服的掩飾，誰會相信強大得可以和神媲美的魔界之王，早就失去了健康。
如今，他竟被消磨成這個樣子，和沒有血肉的骷髏相比，無非多了一層人皮罷了。
他承受的，遠比自己看到的要多得多，瑪門心酸的差點落下淚來。
瑪門連忙扭過去頭，不讓他看到自己不忍的樣子，細心幫他把帶子系好。
路西法揚起嘴角，想讓兒子放心，卻不知道看在兒子眼里，是怎樣的心疼。
路西法雙腳著地，還不待起身，人已經直直向前栽倒，不帶一點緩沖，幸好被瑪門扶著才沒真跌倒。
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體會這么不濟，路西法不滿的皺眉，用手撐著床，還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被瑪門按住了。
“爸，別勉強，我不會笑你的�！爆旈T臉上嬉笑著，掩去了眼里的苦澀。
瑪門知道，無論床上的男人有多么讓人心疼，他還是路西法，最驕傲的魔界之君，無所不能的王者，不接受任何人的憐憫！包括自己的兒子。
“我背你過去吧�！�
路西法也沒再拒絕，讓他背著自己走到了窗邊。
窗外飄著鵝毛大雪，冷風吹來，瑪門感覺到背上的人瑟縮了一下，伸手幫他把披肩拉高一點。
“爸，天太冷了，我還是背你回去吧�！�
“咳咳……咳咳咳……”路西法沒有理他，耐心的等惱人的咳嗽過去，才喃喃道：“又下雪了……小伊撒爾最喜歡看雪了。”
瑪門不忍心打斷，安靜的聽著。
“那時候他在光耀殿門前堆了個雪人，還裝模作樣的不告訴我，拉著我滿大街溜達，想給我個驚喜�！�
路西法興奮的說著，臉色忽而有些紅潤，像個興奮的孩子，陷在過去的回憶里。
“他不想我知道，我也假裝不知道，然后當我看到門口那個四不像的小不點雪人塑像，嘴上笑話他，心里卻還是很感動……”
“當時我就想，只要他還愛我一天，我就會愛他；即使他不愛我了，我也會愛他�！�
說到這里，路西法伸出手，虛空的抓了兩下，好像在撫摸一個幻想中的影子。
瑪門眼眶濕潤了，沒有發(fā)現(xiàn)背上的人停止了敘述，有些訝異的回頭。
只見，路西法臉白得嚇人，雙眼緊閉，猛地咳出一口血來！
瑪門大驚，不及多想，握住他顫抖的手，灌入一股黑魔法，助他順氣。
路西法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心臟疼得要命，他已經沒有太多力氣抵擋侵蝕自己的病癥了，索性就疼著吧，很快意識有些模糊了……
“……唔……”
“老爸，你說什么？”瑪門手下不停，側耳過來。
他沒睜眼，只是無意識的囈語，隔著衣料傳過來的心跳，若有若無。
瑪門加大了黑魔法的灌輸，心急如火。
路西法呼吸變重，又發(fā)出兩下氣聲。
瑪門恍然，竟聽懂了。
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在喊‘伊撒爾’，用盡自己最大的力氣。
……哪怕，瑪門聽到的，不過是幾個粗重的喘息。
過了一會兒，背上的人又安靜下來，黑魔法還是起了作用。
瑪門感覺到路西法的呼吸緩和了一些，再一次側目看他。
溫熱的呼吸劃過自己的臉頰，瑪門發(fā)現(xiàn)路西法在望著自己，可是眼神……充滿了濃濃的眷戀，無限柔情。
他笑了，在瑪門眼中，瞬間如漫天的花雨，優(yōu)雅美麗，溫柔而哀傷，讓人心醉不已。
那不是看著兒子的眼神，瑪門知道，他把自己當成是那個人，只會是那個人。
“……小伊撒爾，你終于來看我了？”
路西法伸手，顫微微的撫上自己朝思暮想的臉龐，努力想要把人看清楚。
“為什么不說話呢？”他不滿的嘟嘴，可目光舍不得移開：“是不是被我迷得說不出話來了？”
恍惚中，他見伊撒爾微微蹙眉：“你怎么瘦了這么多，好難看�！�
路西法一怔，想起自己如今的摸樣，確實……不堪了些。
寶兒愛美人，他一定是不滿意的，心里想著，他想念一道恢復外貌的咒語，但發(fā)現(xiàn)身子沉得連手指都動不了。
大概是見自己懊惱，伊撒爾輕摟著自己的脖子，嘴唇貼上來：“你什么樣子我都喜歡，你變成骷髏的時候，我們還做了一夜呢�！�
路西法想起過去的日子，心里一軟，溫順的靠在他肩膀上，終于可以放松自己的身體。
“路西法，你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了嗎?”伊撒爾微笑，眼中莫名的向往：“把魔界建立成一個人人平等，受人敬仰的國度？”
“嗯……我們還有瑪門，他很能干，會是很出色的魔王�！�
路西法覺得身上乏力，疲倦鋪天蓋地襲來，但強撐著精神說道。
“你身上還很疼？”看出他臉色不好，伊撒爾有些擔憂。
“嗯�！�
“總是這樣嗎？”
“也沒有，只是最近比較累。”
路西法無所謂的回答，不打算告訴他每天自己都會疼暈過去好幾次。
“你病了為什么不說，自己一個人死撐？”
“說了也沒用，反正我已經習慣了，沒有感覺了反而更可怕，至少提醒著我還活著�！�
“路西法……”伊撒爾靠近，在他唇上落下一個親吻。
路西法全身一僵，眼角紅了，不敢置信的望著他。
一個長長的吻結束后，伊撒爾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魔王陛下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你……怎么都不閉眼睛？”
“舍不得�！蹦醣菹乱膊谎陲棧皇茄垌钐幍陌麧饬业昧钊酥舷�。
他害怕眼淚會掉下來，換了個話題：“你的技術還是很爛�！�
“哼，吻你綽綽有余了�！币寥鰻柌环�，眉毛挑高，有幾分孩子氣。
“米迦勒……”路西法莞爾一笑，喃喃著念叨，沒發(fā)現(xiàn)自己改了稱呼，只是忍不住又喊了幾聲。
“干什么？”剛才還是棕色短發(fā)的少年，現(xiàn)在卻披了一頭紅發(fā)，站在自己面前，雪白筆直的禮服，腰上還配了一把寶劍，仍然是最后一次離開自己回天界時的樣子。
“你的靈魂……在天上快樂嗎？”路西法雪白的臉上，眼神恍惚。
潛意識里，他覺得那人盡管已經離開了七千多年，但因為是純正的天使，靈魂也應該留在天界，所以自己才不能常常夢到他吧。
米迦勒不說話了，上前摟著路西法的腰，親吻著他有些微濕的眼瞼。
“我有個請求，你答應我好嗎？”
路西法知道他想說什么，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人不受控制的微微戰(zhàn)栗著。
“……米迦勒，我累了�！彼偷乜聪蛎利惖募t發(fā)大天使長，幾乎是哀求的又重復了一遍：“我真的很累了。”
米迦勒定定的望著懷里的人，這一刻高不可攀的魔王渾身發(fā)抖，雙眼通紅，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生怕聽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但是，他還是說了：“不要死。”
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好好的活下去，為了魔界，為了瑪門，為了我�！�
路西法絕望的閉上了眼睛，一顆心沉到了深淵。
每一下呼吸都像是一種折磨，自己這七千年來的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拋下責任，族人，理想，離開這個世界，到天界去找自己最愛的人，永遠永遠不分開。
可是，為什么就連這個小小的愿望，都不肯讓他如愿呢？
活著，其實還有什么意義，無非就是無盡的思念，和無盡的病痛折磨，卻沒有了愛……
哈哈哈，真是可笑！路西法笑得落下淚來，為了所有人活下來嗎？
小米迦勒，這就是你所希望我做到的？
“好，我會活下來的�！�
路西法把頭埋在米迦勒的肩膀上，濃濃的鼻音，讓人心碎。
“你愿意嗎？”
“只要是你說的，我都會做。”
說完最后一句，路西法再無力支撐著身體，軟軟的倒在了米迦勒的懷里，失去了意識……
瑪門摟住暈倒在自己懷中的男人，心中一驚，把人打橫抱住，飛快的朝床上飛去。
懷里的人，呼吸漸息，摟著瑪門脖子的手臂，無力垂下。
瑪門仰起頭，蒼茫的白雪太晃眼了，刺激著脆弱的淚腺。
“爸爸！老爸！醒一醒！老爸堅持住……”
懷中的人微微一震，仿佛聽見了瑪門的呼喚，卻再也勻不出多一分力氣，安慰自己驚慌失措的兒子。
其實，他想說，自己不會死的，因為答應了那個人……
即使他已經是筋疲力竭，每一天的光陰都像是偷來的，伴隨著自己的只有無盡的病痛，都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是在懲罰自己獨自活下來。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的米迦勒想讓他活著，那他就會努力為他活下去，他是從來不會對他食言的。
過去，現(xiàn)在，將來都一樣，只要是他說的，他都會為他做到。
所以，瑪門，不要害怕，我不會離開你們的。
我會看著小伊撒爾最疼愛的兒子成為優(yōu)秀的魔王，魔界成為世間一片凈土，沒有殘害，沒有背叛，沒有貪婪，沒有嫉妒……
到那個時候，我的小伊撒爾大概就會來接我了。
對，就是這樣，我只要活著，直到那一天的到來就好。
瑪門感覺到父親的心跳漸漸變得有力了，盡管呼吸還是微弱，但總算是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他拉著路西法的手，又往他體內灌輸了一些黑魔法，用羽毛被子小心把人給掖好，才又低頭看著眼前虛弱的男人。
路西法閉著眼，額頭上掛在細細的汗珠，嘴角扯起一絲自嘲的笑意，像是絕望，又像是得到某種安慰。
他在努力讓自己的生命強一些，再強一些……
瑪門一下仲怔了。
每個人都拼命的讓他活下去，因為他的他們的王，是他們的天，更是他最尊敬愛戴的父親。
可是，讓他獨自一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是對的嗎？真的不殘忍嗎……
那一刻，瑪門覺得，他們離彼此很近，卻都離幸福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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