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小雨淅淅瀝瀝地下，灰朦朦的天際，污水橫流的大地，蕭燃靜坐在一幅油畫前，面無表情。畫中是一個穿著紫色旗袍的美麗少女正托著香腮在思考問題，背景卻是一處殘垣斷壁，甚是荒涼。從畫作者標(biāo)記的日期來看，離現(xiàn)在有六十多年了，日期下是一個俊逸的落款——杜羽。奶奶不會憑空收藏一幅沒來由的油畫，歷經(jīng)□□，這幅畫還保留至今，太不容易了。畫中人到底是誰，與奶奶有何關(guān)系？
　　晚飯時，蕭燃提到了一直掛在奶奶臥房的那幅油畫，奶奶說那幅畫叫《紫衣》，畫的是一個叫紫衣的姑娘，奶奶說紫衣很美，美得讓人窒息，還說紫衣的眉心有個小痔，奶奶說紫衣有過兩個孩子，一生婚姻不幸……
　　晚飯過后，鐘齊來了，照舊是一身名牌西服，左手一串車鑰匙，右手一部手機(jī)，蕭燃主動請他去看那幅油畫，鐘齊心不在焉道：“不錯呀，畫得很像你�！笔捜伎觳脚艿揭络R前，久久凝視鏡中的自己，過了好久，她無力地倒在了床上。然后，鐘齊邊打手機(jī)，邊走進(jìn)來說：“蕭蕭，我有事，我先走了�！彼麆傉f完，就發(fā)現(xiàn)蕭燃開始嚎嚎大哭，于是手足無措地說：“明天，明天，我一定陪你。”，
　　也許，在很久以前，蕭燃就發(fā)現(xiàn)畫中的人既是紫衣也是自己，那不僅是因為紫衣和自己長得像，還因為大家都有迷一樣的命運(yùn)……迷一樣的命運(yùn)呀！
　�。牐牥雮�多世紀(jì)前，紫衣年輕的時侯，被囚禁在一所叫何公館的大宅子里,重復(fù)著寂寞而單調(diào)的命運(yùn)，直到那一場大火，焚毀了何家那所年代久遠(yuǎn)的囚籠。那場無來由的大火燒了兩天，于是，地契，財物都沒了，何家也衰敗了，緊接著，何家年輕的幾個姨太太也跑了。
　�。牐犠弦潞軕涯钜恢话咨男∝�，由于逃出來太匆忙，那只貓被活活燒死了。她總是來到那所大宅的廢墟回憶小貓和自己的過去。有一天，一個又瘦又高的年輕人拿了一幅畫給她看，畫中的人正是自己，那人叫杜羽。如果沒有杜羽，紫衣永遠(yuǎn)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美。紫衣愛上了繪畫，于是她瞞著家里，和杜羽到處寫生。漸漸地，兩人有了微妙的變化。杜羽說，這世上沒有誰比紫衣更適合紫色華服，因為紫衣的美在于單純而高貴的氣質(zhì)，而這個世上，高貴的人往往不單純，單純的人往往不高貴。杜羽說天是灰的，因為大地滿是爾虞我詐，天是大地的鏡子。杜羽說，紫衣你相信有魂靈嗎，紫衣說相信，杜羽就說我不信，他說人死了，就沒有痛苦也沒有快樂了，一個人死后不可能留下什么，在死者的身上壓上一座墳?zāi)�，就隔絕了兩方，但是作為畫家，他死了，可畫還在，畫就是畫家延續(xù)的生命。紫衣說，你的思想太深邃了，但聽你說話是種好復(fù)雜的快樂。紫衣說，我總在想，我到底能為自己做多少努力呢，也許我本身就是很渺小的，就像那只葬身火海的貓，即使面對的是死亡，也救不了自己。紫衣說，如果有一天，我背叛自己，你會不會瞧不起我，杜羽的回答是抱緊了她。
　�。牐犠弦碌哪赣H是二太太，大太太前年得肺病死了，于是何二太太掌管了一家人的生計，何家人多，一家上下大小事不斷，支出很大。何二太太本來保養(yǎng)地很好，四十歲的人，臉上一點皺紋也沒有，可這幾年，尤其是火后，每一天何二太太都像又老了一年。
　�。牐犨@一天，紫衣又穿上了那套紫色旗袍，在樓下，一個不明身分的老女人緊盯著她看，紫衣特別討厭那女人自下而上地看人，很挑剃的像是買東西的目光，然后，那女人笑著在二太太耳邊嘀咕了些什么。又過了幾天，紫衣畫畫回來，那老女人也來了，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二太太熱情地介紹道：“石帆，這是我女兒紫衣。紫衣，這是石家少爺石帆�！弊弦聸]說什么，就往上跑，奔跑中那幅《紫衣》從紫衣手中滑落，跌跌撞撞地掉下樓來，被那個叫石帆的年輕人拾起，紫衣說了聲謝謝，接過了畫。
　　晚飯后，管家拿著帳本來找二太太，二太太臉色很難看，不停地嘆氣，又喃喃道：“要是沒那場大火就好了，要是沒那場大火就好了……”紫衣過來安慰母親，二太太緊緊抓住她的手道：“石帆是個很好的年輕人，嫁了他，也不委屈你�！弊弦略囍鴴昝�，可太太就是不放，太太又說：“如果老爺還在，又沒大火，我何家也不會看上石家�？晌覀児聝汗涯�，上下幾十張嘴要養(yǎng)活……”
　�。牐牄]過幾天，石帆獨(dú)自來了，說是要向紫衣學(xué)繪畫，紫衣沒答理他就走了。晚飯后，二太太氣得哮喘病又犯了，眾人忙著找醫(yī)生，二太太說不用了，讓大家都走，留下她和紫衣說會子話。紫衣咬著牙說：“我寧死也不背叛自己！”二太太冷笑道：“那你弟弟妹妹就得餓死，還有我和你幾個姨娘！”太太說著又咳了幾口，用手絹一捂，竟是一口鮮血。紫衣哭了，太太瞪大了眼死死地望著她說：“如果你跟了那個畫畫的，我就是作鬼也不放過你�！�
　�。牐爭滋旌�，紫衣就含著淚挽起了發(fā)髻，成了石家媳婦。二太太在紫衣嫁過去沒幾天就去逝了。紫衣知道，太太知道自己不久了，所以忙著張羅紫衣的婚事。紫衣不敢再去何家廢墟，那里有太多不堪回首的甜蜜回憶……
　�。牐牽墒枪适虏]有結(jié)束，第二天，鐘齊提了一大袋水果來看蕭燃，一臉的歉意，蕭燃看了一眼水果道：“這算是愛情投資嗎？花幾百塊就為了買這幾個好看的洋水果？”鐘齊尷尬地不知該什么，有點手足無措。奶奶晨練回來了，看到這場景，忙打圓場說：“小齊留下吃中飯吧，奶奶做拿手菜�！�
　�。牐犖顼埡�，蕭燃躺在沙發(fā)上，仰望著白凈的天花板，喃喃自語道：“我到底是愛他的錢還是人？”說著，蕭燃的臉上滑下兩行淚。
　�。牐犖覀兝^續(xù)紫衣的故事……
　�。牐犠弦录捱^去一年后生下一個兒子，丈夫也是百般疼愛。紫衣幾乎快被幸福吞噬了，有時侯她不禁想，如果當(dāng)初嫁了杜羽，結(jié)果會是怎樣呢？孩子滿歲大辦喜宴，這晚，石帆喝了好多酒，開始打更后才踉踉蹌蹌回房。紫衣沒想到男人會喝成這樣，滿是厭惡。石帆大笑著說：“真好，我石某人真是大幸，娶了何家千金，又有了一個兒子，多虧了……多虧了……不行……我不能說……不說……”紫衣見他一身酒氣，怕他一會又要說話，忙問：“不能說什么？”
　�。牐牎按蠡穑菆鰶_天大火……燒了兩天啦……嘖嘖……大火呀……”
　�。牐犠弦聬劾聿焕淼溃骸拔液渭也恍�，你幸災(zāi)樂禍?zhǔn)裁�，那大火說來就來—”
　　“哈哈……你道那大火沒來歷嗎？”紫衣警覺了，就問：“啥來歷？”
　　“我放的，那火就那么從柴房燒起來了……我從沒想到火會那么大……嘖嘖……何家的幾代偉業(yè)就那么……”紫衣一下子跌坐在床上，臉變得死人般蒼白。
　　翌日，紫衣冷笑著望著石帆，臉上是那種出奇的冷漠，石帆隱隱想起了昨晚，后悔但已來不及了。
　�。牐牎白蛲砦艺f的話……”石帆試著解釋，可是紫衣憤怒地?fù)屵^話，“你太卑鄙了，我不會罵你，我要讓良心罵你，讓我母親的亡靈詛咒你……你會有報應(yīng)的！”
　　“是呀，我放過大火，當(dāng)時你是何家的千金大小姐，我很久以前就認(rèn)識你了，可憑你家的財勢，又怎么會看上我們這種小戶人家。但我沒想過，那火會燒得那么大，讓何家衰敗下去，還有一大群人要吃飯，要人養(yǎng)活。兩年了，全何家都是我家養(yǎng)著的，我為人如何，你知道的……”
　�。牐牎皾L！”紫衣抱著枕頭大哭起來。紫衣終于又回到了那片廢墟，如今石帆在那里蓋了幾間房，弄起了門面出租。其中一間居然是畫店，紫衣走了進(jìn)去，里面全是西洋油畫，紫衣看得癡迷了，有很長的時間她不知身處何地……
　�。牐牎白弦拢@些是我的新作，你看看你走后我長勁了嗎？”
　�。牐犨^了好久，紫衣轉(zhuǎn)過頭，淚水已經(jīng)變得好冰冷了，到兩人再次對望，這一段時光恍如世紀(jì)般漫長，。紫衣把石帆的所作所為講給杜羽聽，他聽了后，一語不發(fā)。
　�。牐犠弦抡f，如果一個女人所托非人，她的一生是不是再也沒有可挽回的余地。紫衣說，時光能倒流多好，能嫁個真正喜歡的人，就算遭母親的罵也好。紫衣說，杜羽，你成家了嗎，杜羽搖頭，紫衣說，別讓幸福溜了，遇到合適的就娶過來。最后，紫衣說，事到如今也讓我說句后悔的話，如果能嫁給你，就算被千夫所指，萬人所罵，我也甘心。杜羽說，你走后，我已經(jīng)畫不出超過《紫衣》的作品了，真有點江郎才盡的感覺。杜羽說，你看，沒有幾個人欣賞我的畫，現(xiàn)在很多人下南洋去謀生，我不久也要去了，也許那里有人喜歡我的畫。杜羽說，我知道了你的不幸，可是當(dāng)初你跟了我，也許會是更大的不幸，原諒我的無能為力吧！
　　回到家，石帆又喝得酩酊大醉，總是說著對不起，紫衣背過臉去不理他。
　　聽到這，蕭燃問：“后來，紫衣跟了杜羽嗎？”
　　奶奶搖頭，道：“沒有�！�
　�。牐犇峭恚胶髞硗蝗槐┨缋椎貑枺骸叭チ四�？”紫衣說：“去了何家廢墟。”
　�。牐牎耙姷嚼锨槿肆�？那個畫畫的�！笔窈鹬f。
　�。牐牎笆堑�，我見到了那個原本應(yīng)該是我丈夫的人，我愛他永遠(yuǎn)勝過你，只要我活著，我就喜歡他。”紫衣勇敢地說，石帆似乎被她的堅定嚇著了，他氣餒地說道，“你睡吧，睡吧�！眲傋吡藘刹�，他又回頭，有些不甘心地問：“我真的比不上他嗎？我們難道不能像以前那樣生活嗎？”
　�。牐牎澳悴挥X得和仇人生活在一起是種折磨嗎？在我知道這一切后，我怎么還能回到以前？”紫衣幽幽地說道。門輕輕掩上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聲絕望的嘆息。夜好漫長，紫衣睡不著，她披著衣服，坐在院子里那棵槐樹下，今夜寒月如鉤，星星廖廖，紫衣在想，幾天前這里還是風(fēng)平浪靜呢，是什么改變了我的命運(yùn)，又是什么主宰著我的命運(yùn)呢，她又想到杜羽說了“更大的不幸”，那到底是什么呢，難道是貧窮、落魄、世俗、偏見和母親的詛咒，還是別的什么呢？
　　這時，石帆抽著煙袋走過，他望見了紫衣，有些吃驚，道：“沒睡呢？”
　　“你呢，你怎么不睡去？”
　�。牐牎八恢褚购脨�，紫衣，你恨我毀了你和杜羽的幸福嗎？”
　　紫衣不解地看著他。
　�。牐牎叭绻菢�，我明天就寫休書，你改嫁吧。何家的老小你也不要擔(dān)心，我欠何家的，我會還的。從我看到那幅畫起，我就知道，你把那幅畫看得比我重，何況是畫那畫的人，早知結(jié)果一樣，我還努什么力呢�！�
　�。牐犘輹鴮懥�，紫衣是百般感覺在心頭，她不清楚自己是被休后感到心酸，還是自由后感到快樂，還是兩者兼有，但她所想的是跑去告訴杜羽，讓他分擔(dān)一些痛苦，也讓他共享一些快樂。
　　到畫店時，店鋪已空，只有杜羽坐在地上，一堆雜物中央用指頭在作畫。
　�。牐牎澳氵@就要走？”
　　“我等著和你告別，”杜羽抬起頭深深地望了紫衣一眼，他的雙眼就像兩彎深不見底的潭，要把紫衣整個人陷下去，“我想在走前告訴你兩個秘密——我從沒敢告訴你的兩個秘密。答應(yīng)我，聽完后別再看我�！彼念^又低下去。
　�。牐犠弦掠蟹N不祥的預(yù)感，生命里另一個重要的男人就要從此離開了。
　�。牐牎白弦�，你有一雙鴿子的眼睛，那是一雙天使才有的眼睛，在西方，天使是最圣潔的，一切骯臟的東西都會在它的審視下自慚形穢，所以我很怕看你的眼睛，我怕在你的眼里映出的我是丑陋不堪的，這是第一個秘密。然后我要告訴你，我的身世，我的父親是西莊絲綢店的老板，我母親在我三歲時去逝了，在我十九歲那年，當(dāng)時我在國外學(xué)畫，父親和一個朋友合伙作生意，結(jié)果被人騙了，那個朋友拿走了所有錢，還誣告我父親沒還錢，結(jié)果他回到家就氣得吐血而亡，等我回國時，房子賣了，幾個姨母也跟了別人跑了。我想方設(shè)法要報復(fù)那個人，可是不久那人得病死了。父債子還，我就想害他的大女兒，帶了她私奔，讓其家族蒙羞，不久一場大火……”
　　“讓我替你說，不久，一場大火燒毀了你的仇人的家，于是你興高采烈地去看，發(fā)現(xiàn)了仇人的大女兒，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于是你趁她不注意，畫了一幅名為《紫衣》的畫，來討她歡心，接近她�！焖悴蝗缛怂恪驮谀惬@取芳心，計劃即將實現(xiàn)時，她嫁給了那個縱火犯，而何家最年長的太太也病死了�，F(xiàn)在，你知道了她婚姻不幸，你越發(fā)高興了，你終于沒費(fèi)一絲力氣，看到了仇人一家的報應(yīng)，你的目的達(dá)到了，所以你要走了。這是第二個秘密吧！”紫衣激動地說，臉色已經(jīng)蒼白。
　�。牐牎安皇�，我后來和你相處地很好，而且你又那么善良，我就愛上你了，我放棄了報仇，可是我無法娶你，那樣我不會原諒自己……”
　�。牐牎罢嫫婀�，我生命里的兩個男人就這樣離開了我，一個是我朝夕相處的丈夫，竟是放火燒了我家的仇人；一個是我真心喜歡的初戀情人，我沒想到從始至終，他都把我當(dāng)作敵人，在利用我的感情報復(fù)我。真好，真好呀！”紫衣仰天大笑，淚水順著她美麗的臉快速滑落，像是夜空兩顆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星。
　�。牐犑捜悸牭竭@忍不住放聲大哭，她覺得自己和紫衣的命運(yùn)連在一起，仿佛她就是紫衣的來世，因打翻了孟婆湯，還殘留著前生的一些痕跡。
　�。牐爥衾铮捜伎吹�,紫衣站在寒風(fēng)凜凜的山崖上,望著四周平靜的大地,風(fēng)刮過她的衣角,可她不為之所動。
　　蕭燃能了解當(dāng)紫衣身邊兩個很重要的男人都背叛她時，她的心有多痛。給她愛情的人是出于報復(fù)，給她婚姻的人是出于自責(zé)。紫衣的嘆息從山崖上傳來，忽近忽遠(yuǎn)，蕭燃爬著山，手都磨破了，嗓子也喊啞了，可紫衣看不見也聽不見，蕭燃試著去拉住紫衣的衣角，可總是夠不著，紫衣的聲音像是臨死的哀鳴。“生又何歡，死又何懼？”
　�。牐犠弦孪袷且欢渥仙珷颗；ǎ㈤_在幽深的谷中，“生又何歡，死又何懼”久久回蕩在山谷中。
　　“紫衣，紫衣……”蕭燃忽然明白了紫衣的苦，明白了她抱著仇人一歲大兒子的無助，明白了她對那個把她當(dāng)仇人的人的恨，明白了她的哀鳴，也明白了她的無奈……“她是我的母親。”奶奶說�！昂髞硭x開了，所有人都以為她死在了山谷，她到了另一個地方嫁了人，有了我。”鐘齊又來了，這次他有了改變，一身休閑服，沒有了大老板那副派頭，平添了幾分親合力，“今天我們騎車去郊游，你說好嗎？”
　�。牐牎昂醚�，我還要給你講個故事——紫衣的故事�！笔捜忌衩氐卣f：“一個關(guān)于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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