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錯

　　朱鸝從飛機的舷梯上走下來，正踏上這城市著名的夏天。帶著暑氣的熱浪一陣陣的從地面蒸騰而起，又一陣陣的向她撲過來，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
　　朋友楊銘早已在出港處等待著她。也并不言語，只是從她手里取過行李，走向自己的車子。
　　看著曾經(jīng)熟悉的景物飛快的自兩邊掠過，朱鸝終于打破了沉默：“他現(xiàn)在怎么樣？”
　　楊銘看看倒后鏡，支吾一句：“過會兒你就見到他了�！�
　　朱鸝深深呼吸：“給我一點兒提示，我會有心理準備。”
　　楊銘搖搖頭：“情況很不樂觀，自他三天前被送到醫(yī)院后，就一直沒有醒過來�！�
　　車子直接駛?cè)霃V華醫(yī)院，他們走進深切治療部。
　　楊銘將手放在門把上，回頭看向她：“你要鎮(zhèn)定一點兒。”朱鸝點點頭。是，萬余公里的飛行時間中，她已經(jīng)把這件事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又一遍。
　　楊銘推開門，先讓朱鸝走進去。
　　鄒飛宇靜靜的躺在幽暗的房間中央，雙眼緊閉，鼻間插著管子，仿佛正在沉睡。旁邊的監(jiān)視器，一跳一跳的發(fā)出綠光。
　　“星期天晚上我接到電話，他心臟病突發(fā)，被送進來后，就一直是這個樣子。”楊低聲說。
　　朱鸝搖搖頭：“我從來不知道他有心臟病�！彼p輕的伸出手，去觸摸鄒的臉龐。
　　從角落傳來一聲輕咳，朱鸝和楊銘轉(zhuǎn)過身去，只見一個秀麗女子，從扶手椅上起身，向他們過來。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但也并不很悲傷。她先看向朱鸝，又看看楊銘。
　　“呃，鄒太太。”朱鸝聽見楊銘這樣招呼她。
　　“我是段紫琚�！敝禧Z又聽見她這樣跟自己說。
　　朱鸝睜大眼睛，腦海中只余一片空白。該怎么說呢，“幸會幸會？”
　　她忍不住說了心中真話：“我不知道鄒結(jié)了婚。”
　　一片寂靜，只余維生機器的輕輕操作聲音。
　　終于楊銘打破了沉默，他拉住朱鸝的手臂：“我們先告辭了，鄒太太再會�！�
　　段紫琚向他們點點頭，又把視線落回鄒。
　　回到車里，楊銘發(fā)動機器，朱鸝臉色蒼白，又說：“我真不知道鄒飛宇結(jié)了婚�！�
　　“確實是很突然，但你不能責怪他未昭告天下。”
　　“他甚至沒通知我�！�
　　“我們都認為你在英國埋首苦讀，何必打擾你的快樂？”
　　“借口�！�
　　楊忍無可忍，“鸝，我不清楚你們間發(fā)生的事，但鄒飛宇舉行婚禮的時候，他確實是自由身。我作為他的朋友，唯有真心祝福他而已�！�
　　朱鸝知道自己失態(tài)，沉默的轉(zhuǎn)頭看向窗外。
　　車子在她的小公寓前停了下來，“我沒有記錯路吧。”
　　朱鸝喃喃道：“物是人非。”
　　楊幫她拿出行李，拍拍她的后背：“別想得那么多，就當渡一個假期，見見朋友，出去走走。”
　　朱鸝感激地向他笑笑，他揮揮手離開。
　　她提著行李走上公寓，取出鑰匙開門。小小公寓窗明幾凈，定是楊銘聯(lián)系了物業(yè)，提早請人收拾。
　　有友若此，亦是一幸。
　　朱鸝在清早醒來，南國的晨光已透過百葉窗簾，灑在她的枕上，帶著茉莉花香的輕風不知從何處吹來，遠處，熟悉的街市喧囂已隱隱開始。
　　朱鸝清爽的沐浴，套上牛仔褲，擦干頭發(fā)，去哪兒呢？她問自己。去逛街，剪個頭發(fā)，還是找出地址簿子，約幾個朋友吃飯？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來到了廣華醫(yī)院。
　　推開那扇淡藍色的門，自己的目光，仍然留戀的徘徊在鄒飛宇的臉上。
　　不知何時段紫琚已經(jīng)走到她的身旁：“他還是那樣，不好也不壞�！�
　　“你來得真早�！彼樣樥泻簟�
　　“反正我也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倍巫翔⒖嘈�。
　　朱鸝索性攤攤手：“我也沒有�！�
　　“我聽楊銘說，你和飛宇，曾經(jīng)是好朋友�！笔牵瑮钽懹谢睘楹喌谋臼�。
　　嘴角忍不住苦澀：“我才離開五個月而已�！�
　　段紫琚微笑：“五個月已經(jīng)足夠發(fā)生很多事情�！�
　　“但我們的關(guān)系卻達三年之久�！敝禧Z挑畔的揚了揚眉。
　　段紫琚仍然十分冷靜：“看，我沒興趣知道你們的過去，我也不準備分享飛宇和我的故事�！�
　　是，很公平。
　　段走近床邊：“你看他的臉，那么安詳寧靜，他好像在做一個很長的夢，我真想走到他的夢境里去，和他分享他的快樂�！�
　　朱鸝不耐：“多說無謂，我只希望他能趕快回到現(xiàn)實。醫(yī)生怎么說？”
　　段聳聳肩：“唯有等待�！�
　　朱鸝取起手袋：“我明天再來�！�
　　天氣已經(jīng)炎熱起來，街上的人卻多得可怕，不知從哪兒鉆出來，也不知道要擠去哪里。朱鸝隨便在街上吃點東西，逛無可逛，只好又回到住處。也許是時差沒倒過來，一頭撲倒在床墊子上，又睡著了。
　　醒來時夜色已上，朱鸝斟出一杯冰啤酒，走到陽臺。半輪新月掛在最高的樓宇之上，竟是不可置信的清晰。
　　思緒一點點地追回去，直追回另一個有月亮的晚上。
　　也是在這間小公寓，也是在這陽臺，朱鸝聽見自己清晰地說：“我想雙方先冷靜一下，待我讀完學位以后，我們再聯(lián)系。也許重新開始，也許不�！�
　　鄒飛宇沉默片刻，道：“我同意�！�
　　一段感情已經(jīng)走了三年，似乎已經(jīng)見不到曙光。雙方都付出過無數(shù)的精力和時間，卻仍未能默契一致。朱鸝并不想用婚姻作為答案，但是也不想換人，她感到疲倦，需要換一口氣，而她肯定鄒飛宇也是這樣想。
　　是她天真，她以為這段感情猶如電影情節(jié)，可以叫暫停，可以繼續(xù)，甚至可以回放。她以為可以飛到一個新世界，然后落腳歇息，然后重新來過。沒想到鄒飛宇是那么急于的將她從他的生命里抹去，不留一點痕跡。
　　是誰的錯？
　　電話響起，朱鸝拿起來接聽。
　　“朱鸝，是我，”是楊銘，他沉默一會兒，“鄒飛宇剛剛走了�！�
　　“我不相信。”朱鸝依然看向月亮，眼前卻一片茫然。
　　“是真的。我現(xiàn)在就在醫(yī)院里�！�
　　“我立刻去�！彼郎蕚浞畔码娫挸霭l(fā)。
　　“不，你不要過來，”楊銘的聲音急切起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亂，鄒太太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
　　朱鸝的手垂下，“好�！�
　　楊銘試圖安撫她：“事情不會更糟，你來也沒用，好好休息，相信我，這不會是你見他的最后一面。”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你說的對�！�
　　楊銘不是沒察覺她那不同尋常的溫馴，但眼前紛亂等著他去處理，他只得長話短說：“待我安排好，我會讓你知道詳情�！�
　　“謝謝你。”她掛斷電話。
　　她轉(zhuǎn)身走向床邊，從行李袋取出一只像框，正是鄒飛宇英俊溫和的面容，她輕撫他的臉龐，低聲說：“你就這么離開我了？沒有給我一個解釋。鄒，我不愿意，這不是我要的結(jié)局�！�
　　相片里的鄒自然沒有回答她，她把像框放到枕頭旁邊，找出安眠藥片。
　　楊銘接到朱鸝的電話時候，已是三天后的事。醫(yī)院的手續(xù)已經(jīng)辦得七七八八，他也正想見她一面，告訴她事情經(jīng)過。
　　她在黃昏街角的咖啡座等他，穿著一件黑色襯衫，牛仔長裙。她沉默的聽他敘述，然后，她取出一份文件，從桌面推給他。
　　楊銘取起，看到第一行字，已是一愣：“這是份遺囑？”
　　“是，由鄒飛宇一年前簽字，而遺產(chǎn)受益人是我。”
　　楊銘不語，只是細細研究，半晌，才從文件上抬起頭，他的神情有些難以置信：“鄒飛宇把一切都留給了你。”
　　朱鸝直說：“你和飛宇多年老友，你也知道他家里也沒有祖蔭，不過和我們一樣，是個高級打工仔，他又能賺會花，也剩不了多少。”
　　楊銘搖搖頭：“告訴我，無論是一萬還是一百萬，你都會欣然接受？”
　　“既然是我應(yīng)得的一份遺產(chǎn)，自然會去爭取�！�
　　“難道沒有段紫琚的一份？鸝，人是人，錢是錢。你即使再怎么爭取，飛宇也不會回來。”
　　朱鸝看向他，眼神無比冷靜：“鄒飛宇簽字的時候，我還是他的女友，他的心中只有我一個人�！�
　　楊銘輕嘆一聲：“我們明天就去找關(guān)律師�！�
　　仍然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朱鸝問自己：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一年以前，朱鸝升職，小公寓的供款又完全付清，算是有一筆小小資產(chǎn)，一次長途旅行前，她請關(guān)律師準備一份遺囑，受益人是鄒飛宇。
　　她的父母早亡，并無牽掛，身邊親密些的人也只得飛宇。朱鸝自嘲地說，不立遺囑，那點錢轉(zhuǎn)個圈兒也就不見了，還是清楚些好辦事。
　　鄒飛宇大概也是這么想，當時他們的關(guān)系已很穩(wěn)定。而且，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為他的身體很健康。
　　電話響起，打斷朱鸝的思緒，她看看號碼顯示，拿起電話：“老好人�！�
　　那邊可不就是楊銘，只聽他苦笑：“你大概已經(jīng)猜到我要說什么了�！�
　　朱鸝說：“是，楊銘，你知道我性子，我咽不下這口氣。鄒飛宇的樓是我?guī)退舻�，他的投資戶口過去也由我打理，為什么我轉(zhuǎn)個身，什么都不見了？他為什么要做得那么絕，遺囑是他立的，我不過拿回我那一份而已。”說到后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成為嗚咽。
　　楊銘也無言，說句“明天見�！本蛼炝穗娫�。
　　第二天一早，朱鸝和楊銘按照約定時間，上來關(guān)律師樓。剛進會客室，已經(jīng)看見段紫琚站在那兒，她穿一身黑色套裝，更顯得身段苗條秀麗。
　　她看見兩人，也是詫異的揚眉：“我以為關(guān)律師約了我九點鐘。”
　　鄒飛宇愛過的人，都不好相與。
　　關(guān)律師終于出現(xiàn)，他先向朱鸝點點頭：“我昨晚已經(jīng)收到傳真文件。但是事情略微復(fù)雜，”他向紫琚示意：“所以我們需要鄒太太在場�！�
　　老好楊銘反而欠欠身：“既然沒我什么事，我在外面等你們�！�
　　朱鸝伸手攔住他：“不，我需要你在這里�！�
　　關(guān)律師展開文件，開始解說：“根據(jù)香港法律，任何人如果由于婚姻狀況改變，從未婚變成已婚身份，他的婚前遺囑，自動作廢�！�
　　楊銘不禁“呵”的一聲，朱鸝仍然端坐，只是緊緊抓住椅子扶手，手指關(guān)節(jié)幾近發(fā)白。
　　關(guān)律師輕咳一聲，繼續(xù)解釋：“這樣的立法，是為了防止有些人卒然離世，而遺囑內(nèi)容，未能緊依情況，照顧妻小�！�
　　段紫琚不言，然嘴角隱隱有一絲笑意。
　　“遺囑作廢后，段紫琚女士，作為鄒飛宇先生的合法配偶，享有第一繼承權(quán)。而由于鄒先生并未在婚后立新的遺囑，朱鸝小姐，你作為他的朋友，并未包括在繼承范圍以內(nèi)�！�
　　朱鸝終于跟自己說：“原來我什么都沒有得到。”
　　段紫琚開聲：“關(guān)律師，下面我們是否商量一下遺囑的細節(jié)？”
　　楊銘聞聲會意，扶起朱鸝手臂，向他們告辭。
　　朱鸝忍不住說：“他身邊的人走馬燈似來來去去，倒是不相干的人反而不離不棄。關(guān)律師，既然飛宇已經(jīng)不在，我也得和你約個時間，把我的遺囑改了罷。”
　　關(guān)律師也略顯尷尬，點了點頭，送他們出門。
　　楊銘一邊開車，一邊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的觀察朱鸝神色，偏偏朱鸝甫出門，就把大太陽鏡戴上，也不說話。楊銘開了過半，終是拍拍朱鸝肩膀：“這不也好，你不用他的錢，就不想他的人。把他徹徹底底忘記，他和你的生命，再無聯(lián)系。”
　　朱鸝知道他說的是誠懇直言，這種敗仗，既然已經(jīng)是灰頭土臉，記著也是跟自己過不去。就當生命中沒有鄒飛宇，就當自己沒有為了他回來這一趟。
　　楊銘把她送到樓下，似乎還不放心，朱鸝倒先說：“我沒事，倒是你，你多就沒上班了？還是上公司轉(zhuǎn)一圈去，小心他們把你踢出來�！睏钽懞俸僖恍�，說“不妨事”，可又還是點點頭，說聲“明天一起吃飯�！本豌@進車子開走了。
　　楊銘和朋友合伙開間小公司，都市里的人都忙，朱鸝知道朋友不是來這樣用的，而且她需要時間來靜一靜，還是早些回去的好，英國那邊沒人知道她的事情，知道了也不會關(guān)心。名正言順的，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可是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
　　她找出機票，撥電話到航空公司去，指明要最快離開的航班，最好明天，不行后天。電話那邊的職員卻為難：“朱小姐，現(xiàn)在暑假剛剛開始，兩邊的機票都緊，最早的也要下星期一，行不行？”
　　朱鸝嘆氣，說：“那也只好這樣了。”看看日歷，是五天后，這五天的日子怎么打發(fā)？
　　她和鄒飛宇走了幾年，她的朋友，也都是鄒飛宇的朋友。遺產(chǎn)的事情他們大概還不知道，可是看到她這時候出現(xiàn)，大概也猜到幾分。見面時候他們提不提飛宇？她又怎么樣應(yīng)付？算了，別給大家挑戰(zhàn)了。
　　她開始著手收拾，當時得知消息，過來的倉促，沒帶幾件衣物，不多會兒就都放進行李箱了。她卻不肯停下來，重新取了大袋子，從客廳開始，把有關(guān)鄒飛宇的物件，悉數(shù)掃進去。唱片，書籍，衣物，模型……一面忙碌，一面心里說，那句老話說得真對，你留得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就算他仍然在生，朱鸝你還是看不住他的，他的人你留不住，他的錢你也留不住。
　　鄒飛宇的所有竟然不是一般的多，朱鸝又許久沒有勞動過了，做做停停，一直折騰到深夜，才罷手睡著。
　　電話瘋狂的響起來時，朱鸝很費了一番勁，才把手放到聽筒的正確位置。那邊傳來楊銘的急切聲音：“快點過來關(guān)律師這兒，我們都等著你�！�
　　朱鸝不置信的看著聽筒，這楊銘怎么還不肯放過她？
　　輸是已經(jīng)輸了，朱鸝再無斗志。她隨意套上一件深藍色T恤，叫輛車子，趕去律師樓。
　　推開門，關(guān)律師，楊銘，段紫琚，還有一位先生都在等著她。朱鸝暗暗疑惑，塵埃落定固然為時尚早，但是她還會和鄒飛宇的過去有什么牽連？
　　關(guān)律師招呼她：“朱鸝，這位是安泰保險的張先生，鄒飛宇的保險事宜，你有無印象？”說著遞過一疊子文件。
　　朱鸝略翻了翻，已是回想起來。鄒飛宇生前的公司福利不錯，為每一位員工都購買了全額的醫(yī)療和人壽保險。而鄒飛宇，指定朱鸝為他的保險政策的受益人。
　　朱鸝知道這種程序，仿佛是例行公事，人事部派下十多頁紙的表格，一一機械的填上，朱鸝，大概是他腦海里掠過的第一個名字。
　　可能他人多事忙，可能是婚姻倉促，可能是沒有人提醒他，可能是他根本忘記了這事。朱鸝的名字，仍然顯示在那頁文件上。
　　她抬起頭，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聽她平靜的問：“賠償金額是多少？”
　　段紫琚的聲音尖銳的插入：“難道我作為飛宇的配偶，反而得不到賠償？”
　　關(guān)律師低聲解釋：“保險政策除非特別制定，否則不會隨婚姻狀況改變，一切均以文件中的受益人為準。”
　　張先生輕輕說出一個數(shù)字，金額約是鄒留下的遺產(chǎn)的三倍。
　　段紫琚開始哭泣。
　　楊銘喃喃道：“看看他撇下的爛攤子�！�
　　……
　　朱鸝在文件上簽完字，走出大廈。心中沒有歡喜，只有苦澀。她看向高樓間飛動的白云，輕聲跟鄒飛宇說：“看，你走得這樣匆忙，你鑄下的錯，再沒有彌補的機會。”

　　THE END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