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
　　1．
　　我的秘書瑪麗說：“鹿心濤先生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
　　瑪麗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還要扭扭身子，拋個媚眼，拋給她想象中站在對面的鹿心濤。
　　這時真正站在她對面的我會沒好氣地說：“瑪麗，請立刻把東華建工的材料清單放到我的桌面�！�
　　瑪麗婀娜的踩著高跟鞋走了，而我則坐下來，試圖撫平我剛才差點被鹿心濤氣得吐血的心。
　　今天一早，這位鹿先生大駕光臨，帶著他的夢想泰國餐館的創(chuàng)意。
　　“什么，你想要在三十層高的大廳中間設置一道溪流，上面架著一座小橋，而賓客從橋上走過？”
　　“對，流水潺潺，盛滿時新蔬果的小舟水流而下，引起食客的興趣，水中卵石清澈見底，和五彩繽紛的食材形成強烈對比，再加上岸邊的輕歌曼舞，perfect!”
　　鹿心濤完全沉浸在他自以為美妙的詩意中，我必須打斷他。
　　“結構難度很難處理�！�
　　鹿瀟灑的揮一揮手，“這是你們建筑師的事情。”
　　別以為建筑師是你們的dream maker，如果你要挖金子，我們難道抗上把鋤頭就跟著走？
　　最討厭作防水，無論用上什么先進材料先進技術都沒有用，該漏的地方一定會漏。平時的空調管道洗手間都會令我們頭痛萬分，現在可好，來了個上千倍容積的水體!
　　尤其本市是著名臺風區(qū)，每年七八月必會從太平洋刮來強風暴雨，內外夾攻之下，前景堪憂。
　　“我相信你們一定會有辦法處理�！�
　　“不如做日式的枯山水，”我這樣建議，“用細砂和卵石代表河流，耙出細微紋路，象征漩渦走向。同時用白砂巖作出山景，還可以和植物配合得很好……”
　　鹿打斷我：“我要真正的水流，懂嗎？”
　　“你知不知道在這樣的高層做水會有什么下場?強大的水壓之下，如果樓板不能承受而導致破裂，下面的二十九層就會一層倒一層，引致連環(huán)坍塌�！�
　　“這是黃金地段的高級商業(yè)大廈，我當然需要一流的創(chuàng)意來配合一流的身價。我相信你口中的困難只是借口。”
　　難道他是因為風水？曾經有個客戶叫我們在他的四十五平方米的客廳里種棵樹，為的是他的新居里需要有“木氣”，給他招財辟邪。我們還不是一樣辦到。當然，他大概得每兩年換一次樹苗，因為那在地板上作出的淺淺的樹坑實在無法適合一棵真正的樹的成長。
　　我定定神，“鹿先生，如果你是因為FENGSUI的緣故，”我故意把風水發(fā)成英文讀音，以示時髦，“我可以考慮作一幕水墻�！薄辽俳Y構工程師不會因為應付不了局部承重而把我槍斃。
　　“不，我喜歡河流的感覺，”鹿斷然否決我的讓步，“我想要泰國的吊腳樓人家悠閑而坐，湄公河上穿梭小艇殷勤招呼，那種水上市場熱鬧而又親切的氛圍。”
　　我無奈，“鹿先生，也許你應該退掉你的樓盤，從新買幅一樓的地皮，我們才有可能合作�！�
　　會面不歡而散。

　　2．
　　鹿走后，我到飲水處倒杯咖啡喝，發(fā)展部的琳達走過來：“聽說你剛才從客戶處受了氣？”
　　“可不是�！�
　　“別擔心，我們拿工程的時候還不是也裝得跟孫子似的，等到收賬的時候，又該財務部頭痛了�！�
　　對，反正不是建筑師討厭他們，便是采購部因為他們的不合理材料要求而發(fā)狂，不然就輪到財務部。
　　眾志成城，如果真的把我們的恨意團結起來，大概可以組成一個殺手團。
　　“琳達，你知道，我這是出自自己的責任感，”我眼睛紅起來，“弄個池子誰不會，就當大浴缸來做好了。我是擔心三五年后無法收拾�！�
　　琳達嘆口氣，“還好不用出具三十年保證書。”
　　我吐吐舌頭。“現在我只希望這位鹿先生財大氣粗，包起整幢大廈，一樓做游泳池，二樓起桑那間，三樓蓋噴泉……整座大廈發(fā)起水來，讓他逃也沒處逃�！�
　　琳達拍拍我的手，示意我別想太多，我倆各自回去辦正事。
　　誰不知道建筑師的招牌就是自己的名字，一旦有什么差池，就是摘牌除名，只好等下輩子重新投胎做人。
　　我是真正的為他好，也為我自己。

　　3．
　　周末照老規(guī)矩，我會去姐姐家吃飯。姐姐上岸得早，家里溫馨舒適。我寧愿忍受她的嘮叨，也要去享受那種家庭的感覺。
　　我只吃了半碗飯就離席了，坐在沙發(fā)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按著音響的遙控器，想挑首聽得順耳的歌。
　　姐姐坐到我旁邊：“你看你，當時學成歸來，以為你從此春風得意呢。沒想到就這么在家發(fā)霉，都快兩年了還沒個主兒�！�
　　我對她的啰嗦早就習以為常，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老姐神采飛揚，“我介紹個人給你認識吧�！�
　　“也好，”我沒精打采的說，“和張三李四出來走也好過作塊發(fā)霉芝士�！�
　　“不是我說，你要是落足心機，論樣貌資歷，憑什么輸了去？”
　　我側頭想一想，哎，也是，于是稍稍打起精神，“你說的那個目標，叫什么名字？”
　　“我還沒想好，”姐姐說，“等我篩選一下，拿個最能出手的人。”
　　“沒關系，大不了看不順眼就送客，順便對門外叫聲‘Next please’”
　　老姐啐我，“我還沒把自己的妹子當月下貨呢，只此一次，保證成功。”

　　4．
　　湄軒的工程正式開始了，這天我很晚還坐在桌子前，愁腸百結。怎么辦呢？向老板申請調換工程？不行不行，哪里有建筑師力有不逮就退掉工程的？這樣子我還用行走江湖？
　　靈光一現，兩個月前，我不是去參加了一個建材的展覽會嗎？記得其中有一家德國新型防水材料的代理，因為不是卷材而是塑材，可以大面積靈活使用，也許值得一試。
　　我找出有關資料，準備按照上面的電話打過去聯絡。看一看表，七點十五分。希望對方也有象我這樣精忠報國的人存在。
　　電話接通，是一個悅耳的男聲：“威世防水�！�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對方很爽快，“沒問題，我馬上送樣板給你參考。”
　　二十分鐘后威世的代表就到了，一個和藹可親的年輕人。我也不對他客氣，開門見山地提出我們的要求。幾輪相商之下，似乎大有可為。我決定按照這個思路發(fā)展我的設計圖，然后讓他們公司提出相應對策，并配合各種型材。
　　事情初露曙光，我立刻覺得輕松起來，該回家休息了。
　　我和那位先生一起到地庫停車場拿車，他一按遙控器，居然是淺綠色銀底的積架。我羨慕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吹聲口哨：“天，這么闊氣！”
　　他回頭向我笑一笑：“我的職位確實為我?guī)碡S厚的報酬。”
　　我連忙拿出名片再看一眼，不錯，名片上明明白白的印著“中華區(qū)銷售總監(jiān)楊千帆”，我連耳朵根都漲紅了。剛才自己沒留意，以為對方是個銷售代表之流的小卒子，召之即來，輕敵輕敵。
　　“沒什么，” 他似乎看出我的不安，“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的下屬都已下班，我正在趕些報告。既然你實在緊迫，就自己給你送來�！�
　　我不禁又對他平添一絲好感�！白屛覀內蘸蠖喽嗦摻j�！�
　　他伸出手來，“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彼氖譁嘏辛�。

　　5．
　　其后的兩個星期，我一直忙著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連星期六的下午也在辦公室加班，直到姐姐的電話打來。
　　“卉卉，我之前跟你說的見面，今天下午三點，為你鐘情咖啡館�！�
　　我氣結，“你應該早四十八小時通知我，好讓我美容做頭發(fā)挑衣服�！�
　　姐姐倒是氣定神閑：“對方也是大忙人，我安排了好久，他只得這個時候有空，你不是還有兩個鐘頭準備？”
　　我急急忙忙回家，沐浴化妝，穿上名貴的粉紅色套裝，配上全套皮鞋手袋�？纯寸R子，自問尚不失禮，便開門出去。
　　到了約定地點，姐姐已經和一位身穿深色西裝的男士恭候多時。
　　我正要掛上二號笑容，寒暄兩句，一照面卻幾乎沒有尖叫起來。
　　各位看官，你道是誰，正是本人目前的頭號死敵鹿心濤。
　　要不是為了怕老姐下不來臺，我差點就要奪門而去。
　　不，我動用平生最大的忍耐力，在鹿心濤面對面極其淑女的坐了下來。
　　姐姐為了熟絡氣氛，不住地尋找話題和鹿攀談，我在心里為他們的對話作我的注釋。
　　姐姐：“不知鹿先生平日有什么愛好？”
　　鹿心濤：“沒什么，主要就是看看書，聽聽音樂�！�
　　我的注釋一：“你的愛好？恐怕就是和人反其道而行之吧�！�
　　姐姐：“鹿先生身為六間餐廳的東主，平時工作一定很忙碌了。”
　　鹿心濤：“還好，生意已經上軌道，但是細微之處也要關注�！�
　　我的注釋二：“你就是因為太看重你的餐廳，才那么固執(zhí)己見�！�
　　姐姐：“鹿先生如此成功，應該也會有不少女孩子對你青睞吧。”
　　鹿心濤：“噯，不知為何，女孩子總說對我沒有感覺�！�
　　我的注釋三：“妄自尊大，一點作人常識都沒有，聽不進專業(yè)的意見，人家對你有感覺都難。”
　　姐姐看我在一旁作悶嘴葫蘆，大概想讓我們獨自相處，便說：“我約了朋友看場三點半，你們慢慢談�！�
　　當我確定姐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立刻拿起手袋，站起身來。
　　“對不起，鹿先生，我想這絕對是個誤會。真抱歉耽誤了你的時間。”
　　鹿心濤試圖叫住我，似乎想說些什么。
　　我連眼尾也不敢掃他一眼，生怕回頭會變成鹽柱。奪門而出。
　　時值周末，街上人都是雙雙對對的，只有我在路邊孤獨的在路邊踟躕，用鞋尖踢著石子，還是鱷魚皮皮鞋呢。心情再壞我也不禁笑出聲來，這可不是千撿萬撿，撿個爛燈盞？

　　6．
　　經過此役，我再不敢做他想。收拾心情，寄情工作。所幸手頭幾個項目均進行的順利。即使是最棘手的湄軒，也因為有楊千帆的鼎力協助，不再困坐愁城。
　　我無法改變我對鹿的印象，但是個人歸個人，我還是敬業(yè)的。我做了許多功課，并不敢怠慢。
　　楊千帆再度拜訪的時候，我已經能交出一份詳細的圖紙。
　　我指點著：“我計算過，樓板最多只能承受五英寸的水深，請注意各處的水深并不一樣。在向南這列大窗之下，我會特別加深，以利用陽光作出水波的反射……”
　　我相信，如果你要求對方完美的合作，你必須先交出自己最好的功課。
　　楊沒有令我失望，他很快就展示了令他升到那個高位的才智和理解力。并根據我的方案提出種種建議。
　　最怕有些巧舌如簧的銷售，結果連施工圖紙也看不懂。
　　他會帶一些可愛的演示版，進行講解時令我哈哈大笑。我甚至開始覺得這工程有趣起來。
　　而且我感覺得到，他是真心的關心我的工程，而不只是推銷他的產品。
　　瑪麗也說：“最近鐘小姐的笑容多起來了�！�
　　我心中當然明白，他并不是每個客戶都會這樣全力以赴的。即使以這個工程的金額來衡量，相信他也有資格不屑一顧。
　　啊，但是管他呢。我的工作就是我的全部�？蓯鄣娜�，不可愛的人，自然都會在我小小的辦公室里聚在一起。

　　7．
　　又是一個周末，我如約前往姐姐家。
　　姐姐很歉意：“你的事我聽說了�！�
　　我疲倦的說：“沒什么，工作可不就是這樣。四處受人閑氣，打躬作揖，月底有薪水拿，作為犧牲自尊的小小補償�！�
　　姐姐真的很體貼：“他是你姐夫的同學，原先也讀法律。據說現在在商界極能干的，本來是很好的一個人……”
　　我說：“可惜不是我那杯茶�！�
　　姐姐說：“算了，過來吃飯吧�！�
　　我們這要入席，門鈴響起。傭人走去開門，正是我們姐妹剛剛口中的鹿先生。
　　他有點靦腆，“我?guī)Я诵⿵N師拿手的菜式來，請你們嘗嘗。”
　　我嘴里說著：“什么稀罕物兒……”但是隨著食盒打開，我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溜了過去，隨著鹿的介紹：“蝦膏冬蔭功，椰汁海鮮盅，青咖喱炒蟹…”我的手已經不聽使喚地舉起筷子，撿起最大的一塊蟹肉。。
　　吃飽喝足，我們手捧一杯茶坐著。鹿陪著姐姐姐夫聊天，絕口不談工程的事。其實他是一個風趣幽默的人，對人亦體貼入微。偏偏一到正事就變身為牛皮燈籠，真是的。
　　相信他的事業(yè)是他的死穴。
　　算了，剛剛才吃人嘴短，就讓我為他的好菜盡點心力吧。

　　因為困局已經打開，我也不時主動跟鹿介紹工程的進展，不知為何鹿對此并不是很熱衷，甚至是我特地安排的兩人見面，他也只是淡淡的，就工程問了兩句就離席了。我把這歸于鹿的“看人就不順眼”癥，置之不理。和楊繼續(xù)精誠合作，效果非常理想。
　　方案完成的那日，我把鹿約到事務所來。女孩子照例對他行注目禮。大概是心情開朗的緣故，連我也覺得他確實英俊不凡。
　　這位英俊小生沉著臉，站在我辦公室一角。
　　“鹿，過來看看這效果圖，”我驕傲的拉他過去�！耙欢ū饶阆胂笾械倪�完美，對不對？”
　　我完全不理會他的沉默，繼續(xù)滔滔不絕的說下去：“這么大面積，死水是不行的，一定要有水眼才行。那，水從這里引入，流水淙淙，經過貴賓區(qū)，至此漫開，你設想的拱橋坐落其上，選取竹子做材質，取其輕而韌。在水邊植竹幾叢，一來可以和拱橋呼應，同時幽篁處處，又可以作為屏風，隔開進餐人客……”
　　鹿打斷我：“不要說了�！�
　　我雙手叉腰，“你到底想要怎么樣”
　　他悶悶的說“我不要這樣做了�！�
　　我?guī)缀鯖]有崩潰，什么？你說不做就不做？我這三十多個日日夜夜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來著？
　　想起走投無路時的眼淚，挑燈夜戰(zhàn)時的苦熬，反復權衡的困境，我全身發(fā)顫，控制著自己想向他摔高跟鞋的沖動：“告訴我理由�！�
　　“我不喜歡你和姓楊的那小子眉來眼去。連瑪麗也看出他對你有意思。”
　　“什么眉來眼去，我們是討論工作�！蔽乙廊慌瓪鉀_沖，“如果說他對我有好感，那也是我個人的私事，難道是中止這個項目的理由？”
　　“你這個笨女人，”他幾乎是吼叫著，“你難道不知道我已經愛上了你？”
　　我的雙耳停止操作幾秒鐘，他的最后一句話終于傳入我的大腦，那是：“我不能再給他機會，但是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鹿開門走了。我站在桌前發(fā)愣，對著攤了一天一地的圖紙。
　　我問自己，是的，我那么盡力地為他爭取，恐怕不只是出于責任感吧。鐘卉卉，你要想清楚啊。
　　唉，事業(yè)是事業(yè)，愛情是愛情，我思索片刻，手伸向了電話機。

　　鹿的湄軒，最后的方案是采用的大面積的特殊強化玻璃，玻璃中加有細細的銀藍色金屬線，光線幾度折射下，象是粼粼的波紋。玻璃下鋪有各色卵石，彩螺。晚宴時，又反射著天花板滿天的燈光，似幻還真�？腿硕颊f別致，“象是站在水面上一樣變幻無窮�！�
　　鹿很滿意。他說我的創(chuàng)造力是無限的。他還說從第一次見到我，就知道我是他心目中要找的建筑師。
　　是的，你猜對了，我們仍然常常吵架。但是我知道，我也找到了深愛的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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