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的香氣最終消散在夜風(fēng)里，這一場相遇，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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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水伊人

　　二零零六年的中秋節(jié)晚上。北京后海。

　　童仁正餓著肚子百無聊賴的坐在店面裝潢和里面桌椅同樣破爛的烤肉季里發(fā)呆，兩只手的手指頭都已經(jīng)逐一掰過，數(shù)目清點完畢發(fā)現(xiàn)答案依舊保持正確，為何這二樓上仍不見招呼小二露面？只好又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自己的老手機，接著低頭把玩上面新加上的掛穗。

　　那是條小小的龍。彩色的交趾陶，有些沉甸甸。龍身底下穿了五彩的吉祥穗子，還打了大紅的如意結(jié)。對于手機而言，分明過于贅重。但是童仁沒車，小包和龍不搭配，又不想回家把龍拴在門上或者某個玻璃柜子的銀色把手上，所以還是委屈手機吧。反正對于一只手機而言，假使分量不那么輕飄，或者入手的觸感還能更好一些？
　　這是今天下午她在潘家園新淘的小玩意兒。買掛件，一般人都選自己或者家人的生肖，童仁卻是要挑做得最精細(xì)最漂亮的。于是她買了龍。

　　童仁的手指緊緊握住那小小的龍，旁人只看見她一臉的微笑，其實她不過是帶點自嘲的在想，“我就是舍不得買了東西不馬上現(xiàn)出來用……”
　　大腦有瞬間的恍惚。這話她以前似乎經(jīng)常對一個人說。不過是嬌嗔的。

　　有機會在異地飄蕩，把自己視為一名這個城市里最普通的觀光客，光明正大的借機做一些最最無聊最最享樂的事情，對于童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她舍不得放棄的美妙機遇。

　　烤肉季負(fù)責(zé)點菜的小二終于還是上樓了，被強烈要求之后丟給她一張塑封的菜單，童仁一看這單子就樂了，菜單上當(dāng)頭打印著諾大的“黃金周快樂”的字樣，似乎唯恐大家不知道這是在特殊時間里專供觀光客使用的。上頭品種特少，價格么，雖然無法和之前的比較，估計也是經(jīng)過普漲的。她依照游客指南，中規(guī)中矩的點了爆肚、烤肉，將菜單翻過面又看了看，加了拍黃瓜和小杯的酸梅湯�！叭艘粶保瑺I養(yǎng)均衡。

　　酸梅湯的味道有些淡，但是舌尖感覺到了桂花的還魂，黃瓜和烤肉很一般。稀奇的是爆肚。童仁一直以為這爆肚里的“肚”應(yīng)該等同紅油肚絲、青椒肚片的“肚”，盤子端上來一看，居然是毛肚！而且也不是想象中的油鍋爆炒，反倒像是開水焯出來的。
　　她夾了一筷子，在絆好了芫荽的麻醬碗里飽蘸之后送進嘴巴。實物下肚，腦子和味蕾一起叫囂著回過神來：烤肉季是個清真館子。

　　天知道當(dāng)?shù)谝淮螐睦钣抢锫犝f烤肉季的時候，她孤陋寡聞的滿腦子都是對時尚裝修異國情調(diào)的巴西烤肉的憧憬……
　　童仁又滿滿的夾了一筷子爆肚，筷子停在半空，麻醬汁抵抗不了地心引力，滴滴答答的掉回碗里，她笑了起來。

　　李欲李欲。你在我旁邊只打了個照面，五月的晴天就閃了電。
　　今時今地，你在哪里，你還好嗎。

　　童仁對李欲，可以說是真正的一見鐘情。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關(guān)于這段感情，她從來都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也曾出盡百寶的全力掙扎過，直到最后精疲力竭，不得不留在原地等待感情自己過去。
　　因為打從開頭就明白，所以自始至終童仁都在努力自我控制。感情在她是一件異常私人、需要克制的事情，她沒有當(dāng)眾表演為愛癡狂的愿望。
　　大學(xué)不過短短四年，李欲的桃花卻一直常開不敗。
　　期間童仁曾鼓足勇氣向李欲表白一次，未果；同一期間，她試圖和李欲翻臉N次，同樣未果。
　　她終于等到他。在輪候了三名女友之后，大學(xué)四年級，童仁成了李欲在大學(xué)里的第四個女朋友。
　　可是�；蛘呤且驗楸黄韧鲂值芙忝玫臅r間實在太長了，那段唯一屬于她的時光，那段最后的、連頭帶尾也還不滿一年的時光，她后來一個人的時候回想起來，其實和她以往的日子，也沒有什么不同。
　　她一直不知道，她這算不算是得到過他。

　　童仁覺得自己或者有點失心瘋，因為她居然又開始想念李欲并且那般渴望在這個節(jié)日的夜晚、在這座屬于他的城市里見到他。

　　這一定是因為寂寞以及太無聊的關(guān)系。
　　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她順理成章的和李欲分了手。她回了家，溫暖踏實的在父母身邊過了五年太平日子，忽然再次遭遇一個人的中秋節(jié)，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心里有點不那么好受。

　　今天晚上的人群和氣氛，實在是太像那些已經(jīng)過去的日子。

　　“人生承平日久后的節(jié)日綜合癥�！备锌戤呁时懵耦^苦吃，點菜時量入為出是種美德，她不喜歡浪費食物。
　　不過，一旦肯定自己的選擇完全錯誤，童仁也會毫不留情的予以舍棄，比如下午在王府井美食街只吞了一口就被她丟進垃圾箱的那杯漿糊一樣卻價值十元人民幣的涼粉。

　　和往常一樣，飯后一抬頭的時分，她習(xí)慣性的感覺空虛。
　　尤其是今晚，大段的不能像往常在家那樣用翻書和上網(wǎng)打發(fā)的空白時間讓她有點手足無措。獨自出差或者外出旅游的夜晚總是如此。多數(shù)時候她都不肯買本小說、雜志窩在住處依靠閱讀來虛度光陰，也不樂意出門最后只為找個煙霧繚繞的網(wǎng)吧。
　　童仁會去所在城市傳說中最熱鬧的地方逛街，但是目睹明亮的燈光還有摩肩接踵的人群，心頭總是無端生出一種最最不踏實的感覺。
　　就好像大學(xué)里最后一年，她終于拉到李欲的手，兩個人深夜并肩走在街燈雪亮的浦東街頭，周遭的一切連同自己以及李欲，都散發(fā)著強烈的非現(xiàn)實感。仿佛冥冥之中，一切早就發(fā)生過，并且發(fā)生過很多次。于是那一整個晚上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正踏足于哪個陌生人的夢境當(dāng)中。一個正在飛速消逝的夢境，那樣快樂卻又感覺凄涼。一切都是幻想，眼前所見所得亦俱是虛妄。

　　好在她那時斷時續(xù)的等待著理想實現(xiàn)的四年，感覺寂寞、體會虛空一直都是她無法避免的生活常態(tài)，所以童仁最終泰然處之。
　　分手會那么順利，大約也出乎了李欲的意料吧。童仁一直記得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李欲轉(zhuǎn)身離去前那無法形容的表情。他或許以為她會選擇糾纏？
　　其實她一直都沒以為她有可能真的得到他。

　　烤肉季硬邦邦的桌椅板凳，久坐著實不大舒服，進餐結(jié)束之后，童仁迅速招呼，要樓下趕緊結(jié)帳，打算立刻離開�？蓱z她慕名遠道前來的時候，還以為能吃頓節(jié)日的大餐，同時把這個晚上的大半時間在這里消耗掉呢。
　　如今看來，沿著后海走走，看看湖水波光還有楊柳月色，再有去逛逛煙袋斜街的各色小店，都比在這里干坐靠譜。

　　煙袋斜街還有附近的那些五光十色花枝招展的時髦店鋪，童仁趁著興致一家一家細(xì)細(xì)逛過去，最后發(fā)覺不過是一回事：類同杭州的武林路還有河坊街，好看超過實惠，真正值得一看的，其實不是商品而是布置與裝修。人流一潮又一潮，陸續(xù)的走進和走出，看的人多買的人少。
　　一本就是封皮別致些的筆記本，折后還要55元，換算成外幣，也不見得能有什么性價比。童仁拿起又放下，不由沖著標(biāo)價簽吐吐舌頭。來這一帶逛的老外就真那么好蒙么，恐怕也不見得，自己接觸到的那一些，到了中國來都是絕對要淘便宜貨的，聽說小商品市場更是個個見獵心喜，風(fēng)和日麗的星期天，不樂意去西湖，哪管她哀嚎連連，堅決要她跟去陪著逛市場。

　　但是這個夜晚是那么美麗。月亮在云彩下面若隱若現(xiàn)，替那些花花綠綠的小店，彎彎折折的小巷，打足了柔光鏡。夜色溫柔，所以眼前的一切，看起來也都美妙玲瓏、匠心獨具。

　　童仁一家店又一家店的輾轉(zhuǎn)著，什么都記得看一看，但是什么也不考慮買，恍恍惚惚里似乎又回到從前的日子。
　　那時候的她，多么貪看上海那些所謂個性地區(qū)里的時尚店鋪，于是有了那些陽光底下淮海路梧桐蔭里不斷不斷走路的日子。
　　李欲后來一聽她說要去逛街就怕。她從來都不勉強他。于是她去掃街他上球場。回來再嘰嘰喳喳的講心得給他聽。
　　可是終于也有這么一天，她在后海逛這樣的街也會覺得膩，好像一切都有點看明白了，可是一切也都已經(jīng)過去了、放棄了。
　　再過幾年，保不準(zhǔn)童仁也會愛上小商品市場，物美價廉，多么實惠，又夠熱鬧，有人情味，還有充足的人間煙火氣。

　　畢業(yè)以后她沒有再見過李欲。已經(jīng)分了手便沒有可能再回頭。其實連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也還是像兄弟姐妹要多過像男女朋友。不算太豐滿的回憶里，連偶爾的親吻和擁抱都虛無飄渺。一個身體給予另一個身體的光和熱，只在一瞬間。

　　這一段感情，遠在童仁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李欲的時候，在她就是一種深深的刻骨的絕望。
　　不必?fù)碛刑嗟娜松?jīng)驗，在那一刻里她就知道，李欲完全不是適合她的類型。
　　在他面前，她一直覺得自己手足無措。甚至到了最后兩個人在一起的那一年里，有些時候，她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與他相處。親密的相處。

　　從頭到尾，她想她算不上真的了解他。回憶里更多的時候，李欲那些女友在她面前走馬燈一樣來來又去去的時候，她是在忙碌著和自己不受控制的感情做一場明知無望的風(fēng)車大戰(zhàn)。只因為在有愛的時候，她不能讓自己不愛。
　　青春的氣血和精力，就這樣一點一點在與他完全不相干的地方消耗殆盡。

　　童仁的右手邊是家賣流行服飾的店。走上臺階，小店的木地板踏起來響而空洞，讓人止不住的一陣陣神思悵惘。直到如今她也不明白為何李欲會在最后一年開口邀請她，讓她做他的女友。記憶中和今天一樣，那也是一個美麗的月夜。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fēng)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他示意之后她不由沉默。常常久久的沉默。她一直都不是不恨他的，不是因為他曾經(jīng)拒絕，而是這拒絕之后他依舊對她熱情親昵，她難堪而絕望。希望的燭火只因他虛榮的曖昧便始終在她眼前忽明忽暗的跳躍，令她無法自拔苦苦追尋。
　　一直愛一個這樣的人，分明是一件比死亡還要痛徹的事。
　　生活猶如錐心利刃上涂抹上一點蜜糖。
　　如果可以清脆利落的說不該有多好。
　　可是童仁在一開始就清楚地預(yù)見，假如有一天她長久地離開他，她會怎樣的思念他。
　　那么，此時此地利用一個機會來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應(yīng)該并不可恥。
　　于是最終她點了頭，說好。

　　架子上那些都是時款的所謂外貿(mào)單衣服。童仁半彎著腰，撥著衣架一件一件的看，偶爾有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便單獨拎出來照著鏡子自己比比，再仔細(xì)的掛回去。且不論衣服到底如何，定價這樣的沒有誠意，她肯定是沒可能買的，因為她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還價，尤其是當(dāng)她的心理價位和這粗糙標(biāo)簽上的驚人數(shù)字相差那么多的時候。
　　這樣說來，她不擅長的事情實在太多，比如不會交際，再比如她從來不諳追求之道。在李欲的戀愛歷史里，她肯定不是一個好的對手。

　　童仁從衣服小店出來，發(fā)現(xiàn)在一個她不知道的時候，下雨了。且這雨還不小。她立身的屋檐底下淺窄，有風(fēng)，雨水隨風(fēng)飄搖，迅速的移動過來，很快打濕她的肩頭。

　　下雨天總是讓她覺得迷茫，仿佛有某種一直蟄伏在這個世上的超現(xiàn)實性的東西正呼之欲出，蠢蠢而動。雨水從天上傾瀉下來，將眼前這一小塊她已知的世界和長久未被人知的天空在短時間里對接起來。恍然如夢。

　　童仁在屋檐下對住雨簾東張西望，就在這個時候，她感覺到有一只手輕輕的搭在她已經(jīng)濕透的肩膀上，帶來一種無比熟悉又無比微妙的感覺。
　　拜這一直對她有致幻作用的陣雨所賜，她轉(zhuǎn)過頭來，并沒有被那張突如其來放大在她眼前的面孔驚的跳起來。

　　她正視他，在這奇妙的、夢境一般的一刻里，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很鎮(zhèn)定的看他，并且一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
　　她向他微笑。
　　畢竟，在這個中秋節(jié)北京后�；野咨挠暌估�，不是每個在紅塵里沉浮的人，都能和童仁一樣，有幸夢想成真。

　　此時此刻，往事驀然躍出記憶，浮現(xiàn)在她眼前。
　　那是她和李欲第一次牽手出去，也是她答應(yīng)李欲做他女友之后的第一次外出約會。他們手拉著手走了很多很多的路，深夜才回到學(xué)校，李欲一直把她送到她住的女生宿舍的樓下。那間宿舍樓的門前，有著面積廣闊的花園。夜風(fēng)里，粉紅粉黃的薔薇正在花壇里盈盈盛開，幽幽吐艷。他注意到她的目光，給她折了一枝。她的頭發(fā)短，別不住花，他又替她插在衣襟的紐扣眼里。
　　……她走到樓道口，在薔薇的甜香里向他揮手，要他快點回去。
　　……她一直沒有告訴他，那個晚上，在他離開以后，她又獨個兒在那個花壇里坐了很久，一個人對著月亮，曬了很長、很長時間。

　　其實，遠在生命里的那一刻，遠在當(dāng)青春、快樂、以及憧憬都還是豐沛的時候，她就預(yù)見到日后的結(jié)局了。
　　在她和李欲的故事里，沒有什么是她能夠把握的，除了最終的離開。
　　而正是這種預(yù)見，讓她在當(dāng)年的、最后的、分手的時刻，有力量站起來，起身離開。

　　她柔軟的注視著他，聽他在耳邊對她提出邀請，“到了后海你怎么能不去逛酒吧。這雨并不算很大，我們跑幾步，去前面的白楓喝一杯？”

　　……

　　第二日天邊破曉、晨曦來臨，而這一場相遇，正如那夜童仁的衣衫上染就的薔薇的香氣，已經(jīng)消散在逝去的夜風(fēng)里，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

　　這故事，在童仁此刻眼眸的水光里，仿佛注定了要這樣發(fā)生，也要這樣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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