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支畫眉
　　詩云
　　‘南都石黛，最發(fā)雙蛾。
　　北地燕支，偏開兩靨�！�

　　*
　　夫君將下頦擱在我的頭頂上，輕輕地來回摩挲著，這是他表達(dá)愛意的方式。即便在最為高潮巔峰的境界，他依然保持著克制的溫存。我閉著眼睛享受著，只覺得一股溫泉絲絲沁入心脾。
　　我嫁夫君之時(shí)，夫君為昭武校尉，六品小將，而今他已官拜忠武將軍、封上輕車都尉，正四品之職，乃名副其實(shí)的大將軍也。屢次升遷，家父的舉薦都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而夫君卻非家父的得意門生。夫君能得家父的厚愛，只因?yàn)槲摇?br>　　夫君心中，我究竟有幾分重呢？
　　我軟綿綿地睜開眼，站了起來，笑著執(zhí)起夫君的手道：“夫君，你該更衣入朝了。”
　　說著，我開始為夫君寬衣解帶。習(xí)武之人矯健勻稱的裸體，我百看不厭。只有在撫摸他身體的時(shí)候，我才能感覺到，夫君真的完全屬于我。
　　我的手指纖細(xì)修長，可以彈奏一手好曲，纖纖素手在夫君的肌膚上游移不止，夫君笑道：“夫人，時(shí)辰不早了�！�
　　“然�！� 我取衣為夫君披上。
　　“夫人，夜宴要有勞你了�！� 夫君道。
　　“夫君勿慮，妾必盡心操持�！� 我回道。
　　*
　　夫君挽好發(fā)髻，著衣肅冠，乘轎而去。
　　我端坐在銅鏡前梳妝。鏡面中映出來一張艷麗的鵝蛋臉，素淡的眉，烏玉的眼，秀挺的鼻，細(xì)嫩的肌膚，風(fēng)姿綽約。我未出嫁時(shí)，京中盛傳右丞相之女國色天香、才藝出眾。
　　我輕睨鏡中的自己：這便是容貌萬端的絕世佳人？
　　若是如此，我的丫環(huán)也可謂小家碧玉第一人了。
　　如果沒有官至極品的父親，我不過萬花爭艷中的一朵。
　　夫君是喜歡我的容貌多一點(diǎn)，還是喜歡我的家世多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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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初遇夫君之際，我還是個(gè)小女孩兒。
　　那日，祖父壽辰，雪花紛飛，敷文閣大學(xué)士攜子為祖父祝壽，我便在府門外與他們相遇。
　　園里梅樹虬糾蟠結(jié)，悄然伸出墻外，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綻放。
　　總角的我，一襲厚重的家常棉袍，撇下隨侍婢女，偷偷溜出了園子，此刻正在墻外仰頭看梅，并未理睬任何外人。
　　大學(xué)士之子圓圓的大臉，胖胖的小身子，一見到我，便顯得十分的興奮，就地取雪砸梅。
　　雪花梅花紛落，迷住了我的眼，我失去平衡，滑倒在地上。
　　遭遇危險(xiǎn)，我再?zèng)]有什么小姐的矜持，哇哇大叫起來。
　　一人執(zhí)起我的手，扶我起來，詢問道：“姑娘是否是來祝壽的？你的父母何在？”
　　父母何在？
　　我揉揉眼睛，掙脫他的手，匆忙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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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屏風(fēng)前，眾人參拜祖父，我好奇地偷看。
　　昭武校尉李詹，仆人念著他的名字，他恭敬地上前行禮。
　　李詹，救我之人。
　　他氣宇軒昂，我心微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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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道：“兒為何偏執(zhí)若此？李詹不過一區(qū)區(qū)校尉耳！你竟然說動(dòng)你祖母來幫你�！�
　　我道：“父親信奉中庸之道，而祖父曾言，‘李詹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矣�！识�，李詹的言行是對中庸之道的最好的注解，他與父親所信奉的處世原則，有異曲同工之妙�！�
　　母親道：“罷了，我兒喜歡至此，為母亦無可奈何。我會讓你父親應(yīng)下李家的婚聘�！�
　　“多謝母親�！� 我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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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丞相之女，如今是李詹之妻。
　　李府例行的晚宴，朝中要臣會紛至沓來。
　　下午時(shí)分，天色轉(zhuǎn)陰，雪花紛紛。
　　我在前院后院查看一遍，丫環(huán)稟道：“右丞相夫人來了。”
　　原來是母親來了。
　　我請母親坐下，親手奉茶。
　　寒喧之后，母親道：“朝中之事，我等女流之輩本不該多言。我兒應(yīng)該知曉，你父親官至極品，屹立朝堂數(shù)十載而不倒，只因一心為圣上分憂解難。而如今圣上憂難之事便是朝臣結(jié)黨營私……”
　　*
　　送走母親，我喚來丫環(huán)，吩咐道：“你去二門譴上十名小廝，讓他們?nèi)ゾ┲懈鞔竺瓴少I崧藍(lán)、燕支等物，記得要最好的貨，每家店都去�！�
　　丫環(huán)驚異不已：“夫人，您今年年初采買的東西尚未用完，怎么此時(shí)卻還要采買？”
　　“夫君日日為我上妝畫眉，他說我的妝奩中，幾乎沒有像樣的東西可用，故而需要重新采買，由他親自調(diào)制�！� 我笑意盈盈地答道。
　　丫環(huán)的臉色由古怪轉(zhuǎn)羞澀，最后大紅著臉跑開了。
　　她是個(gè)沒心眼的丫頭，一定會幫我傳揚(yáng)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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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門前車水馬龍，前呼后擁的群臣們極盡奢華之鋪張，每次夜宴必引起街衢間的轟動(dòng)。
　　夫君下朝了，此刻前廳賓客盈門，他正忙于應(yīng)酬，應(yīng)接不暇。
　　我從妝奩中拿出一盒由蜀葵花制成的普通燕支，它素淡的色澤讓我欣賞。取一個(gè)綠玉盞，研開燕支，仔細(xì)地?fù)湓谀橆a上，面色頓時(shí)紅潤了幾許。
　　我換好衣服，理理發(fā)髻，走至前廳，與一眾夫人小姐一一見禮。
　　太常卿夫人笑道：“下午聽聞李大人日日為你上妝畫眉，我只是不信，今瞧見這濃妝素抹的美人兒，倒真有八分信了�！�
　　幾位夫人聞言吃驚不小，我微笑不語。
　　*
　　入寢之時(shí)，我在卸妝，夫君站立于我身后道：“為何如此做？”
　　我轉(zhuǎn)身看他，“古有張敞畫眉，名士風(fēng)流，夫君不喜嗎？”
　　夫君的確不喜，他聽了，臉色陰沉，拂袖而去。
　　夢中方遇周公，一人抱住了我，欲強(qiáng)夫妻之事。
　　我悠悠醒來，黑暗中，夫君的眼里充滿了怒氣。他弄疼了我，我掙扎著逃散。
　　腳未觸地身先落，我的眉間一疼，再?zèng)]有什么小姐夫人的矜持，哇哇大叫起來。
　　一人執(zhí)起我的手，扶我起來，點(diǎn)上了燈燭。
　　“夫人！” 夫君抬起我的下巴，他手中的帕上有幾滴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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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眉心落了一道疤痕。
　　母親來看我，欲接我回娘家，我細(xì)細(xì)想了想，沒有走。
　　入夜，夫君只來問候，卻不再留宿。
　　數(shù)日后，京中盛傳上輕車都尉李詹仿張敞畫眉，效名士風(fēng)流也。一時(shí)為市井笑談。
　　我既與夫君不合，操辦夜宴倒是省了。夫君與眾人聚于他所。
　　不過半個(gè)月，圣上下旨，貶了數(shù)人，押了數(shù)人。因京中盛傳李詹畫眉，圣上道：“李詹既意在閨閣之樂，此番便從輕發(fā)落�！�
　　夫君被降了一級，為左衛(wèi)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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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小恙，我歸家探望。
　　臨行，夫君行至我房中，低頭道：“夫人何時(shí)歸來？”
　　“無事三日便歸。” 我答道。
　　夫君望我，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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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后，夫君也來探岳母，執(zhí)我手道：“夫人，一同歸家吧。”
　　恰逢母親出來，她撞見我們，微笑道：“我兒就此歸去也好，詹兒必不能再欺負(fù)了我兒�！�
　　夫君拜謝，信誓旦旦道：“岳母在上，詹兒發(fā)誓必善待吾妻。”
　　我摸了摸眉心的疤痕，心中無波。
　　若沒有父親的地位，沒有母親的幫助，李詹這次難以逢兇化吉。
　　夫君心中，我究竟有幾分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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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浴完畢，夫君已經(jīng)把畫料調(diào)好了，盞中青黛經(jīng)水潤過，十分光滑。夫君拿起畫筆沾勻了青黛道：“夫人，閉上眼睛，我們開始畫眉吧�！�
　　窗外雪花飄飄，幾點(diǎn)紅梅在白色世界中更為鮮艷奪目。我閉上眼，心里多了一絲甜蜜。
　　鏡中人眉兒彎彎，眉心的疤痕卻更加明顯，我難過地咬了咬唇。
　　夫君攥著畫筆，仔細(xì)地端詳著我的臉，忽然停下了手，“夫人，你天然靚麗，我欲遮掩你的傷痕，卻不知道該怎么描摹才好。”
　　我勉強(qiáng)地笑道：“夫君，你愛怎么畫就怎么畫吧�！�
　　夫君于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臉龐。我的心里一陣混亂，輕輕閉上了眼。他嘆息一聲，輕輕地?fù)崦鹞业哪槨?br>　　*
　　我端坐在銅鏡前，眉心間新綻著一朵紅梅，它由燕支點(diǎn)綴而就，艷麗卻不奪目，只襯著我的臉更加白皙明媚。
　　“夫君”，我有些失語。
　　“夫人喜歡嗎？” 夫君微笑道。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丫環(huán)進(jìn)來稟道：“啟稟老爺、夫人，內(nèi)客省使王大人、延福宮使張大人、殿前馬軍都虞候許大人、左司郎中陳大人都譴人來請老爺。”
　　我不看夫君，對鏡凝思。
　　夫君道：“統(tǒng)統(tǒng)推了。今日夫人身體不適，我需在家看護(hù)�！�
　　我聞得此言，睨了夫君一眼。
　　*
　　丫環(huán)走了，夫君蹲下?lián)ё∥业难溃骸胺蛉�，你不喜嗎？�?br>　　我搖頭。
　　夫君道：“左右無事，不如早點(diǎn)歇息吧�！�
　　我繼續(xù)搖頭。
　　夫君皺眉道：“夫人，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我有身孕了�！� 我輕聲道。
　　夫君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為何不早說？”
　　“今日母親請?zhí)t(yī)來看我眉心的疤痕該如何處置，太醫(yī)告訴我的。” 我微笑道。
　　夫君抱住我，喃喃道：“夫人，我愧對你�！�
　　“無妨”，我道，“夫君若從此以后日日為我上妝畫眉，便可心安理得。”
　　夫君抬眼深深地看著我，那目光中滿是憐愛疼惜。
　　我的心被輕輕地敲動(dòng)了一下。
　　夫君心中，我究竟有幾分重呢？也許比不上功名利祿，也許遠(yuǎn)勝過虛名浮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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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君將下頦擱在我的頭頂上，輕輕地來回摩挲著。我軟綿綿地睜開眼，站了起來，笑著執(zhí)起夫君的手道：“夫君，你該更衣入朝了�！�
　　夫君披衣而起，按住我道：“時(shí)辰還早，我昨夜想到一個(gè)新花樣。”
　　“哦”，我睨了夫君一眼，好奇道：“是什么呢？”
　　“是菡萏，我們的孩子出生之際，便是菡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之時(shí)。夫人‘芙蓉如面柳如眉’，詹與夫人并蓮?fù)�，必連生貴子�！� 夫君道。
　　“夫君果然心屬閨閣之樂了？” 我輕笑。
　　夫君嘆道：“為臣之道，詹如今終于領(lǐng)略到幾分。夫人之遠(yuǎn)見聰慧遠(yuǎn)勝于我�！�
　　我披上衣服，不露聲色：“夫君謬贊，妾實(shí)不敢當(dāng)�！�
　　*
　　此后經(jīng)年，父親辭官歸田，夫君官升兩級。
　　京中盛傳大將軍李詹效仿張敞畫眉，名士風(fēng)流也。
　　圣上特賜一匾‘燕支畫眉’，戲笑李詹。
　　領(lǐng)完賞賜，謝恩歸家。
　　夫君執(zhí)我之手，微笑道：“夫人，圣上不喜我為你畫眉呢�！�
　　我微笑搖頭：“夫君果真以為如此？”
　　“走，回家畫眉去，我新得了南都石黛，北地燕支，夫人必定滿意�！� 夫君執(zhí)起我的手，一路踏雪走出皇宮側(cè)門。
　　夫君心中，我究竟有幾分重呢？
　　‘燕支畫眉’。
　　我將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上，瞄了一眼那被紅綢包裹的金匾，臉上不禁漾起幸福的笑容。

　　完

《情陷碧海黃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