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思緒動蕩，真正的、殘酷的成長時刻發(fā)生。為平復心境，暑假里我回家鄉(xiāng)海南，到三亞大伯家去修養(yǎng)幾天。
　　經年開發(fā)，亞龍灣和大東海怎能再入我眼。我執(zhí)著尋找，來到市郊一片無人的海灘上。
　　遠離塵囂與商業(yè)開發(fā)，這里荒無人跡，我一眼望盡整個天地。大海廣博得狂野、粗糙，浪頭肆意地接連向海灘撲打過來，不是為了反襯上空巋然不動的藍天白云，也不是為了挑釁嘲諷人類的精致脆弱。只是這么縱情地翻騰著，像亙古不變的畫卷，似最本真原始的情感，是無所謂被外人知的自得傲然。沙灘上的沙子并不細膩白凈，夾有刺腳的貝殼、木枝，卻有天然無暇的美感和觸感。海風打在臉上，我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變得像風一樣奔放，吸是海納百川，呼是大浪淘沙。周身每一個細胞在風的吹拂中舒展，仿佛可以穿透人的肉身，潔凈人的靈魂。
　　一扭頭，我這才發(fā)現(xiàn)遠處有個人在沙灘上涂寫著什么。想起多年前在東郊椰林的海灘上，我也曾拼命書寫“哈利波特”四字然后等浪頭將其卷走再重寫，仿佛這般大海會給他帶去我的愛慕，不禁莞爾。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人類的這些情感算什么呢，融入了海洋便會自感渺小而自行消逝了。
　　我向那人走去。那是一個金發(fā)碧眼的男子，不超過三十歲，身著白格子襯衫。感覺到有人走進，他抬頭看我。我打招呼：“Hello，sir. What are you drawing”
　　“Some people’s names.”他笑著說。
　　原來是字，但不是英文，我看不懂。他馬上指著其中一個詞“РеПИН”，告訴我：“It’s Repin.”
　　原來他是俄國人，確實有不少俄羅斯人來三亞度假。列賓對中國人來說很熟悉了，我說：“I admire him. He is a critical realist. ”
　　他又笑了，指著另一個詞“Крамской”說：“This is Kramskoi.”
　　克拉姆斯科伊，我只因他為托爾斯泰畫肖像和那副《無名女郎》而知其名。我不敢問了，余下的我必定不知曉，便說：“Why do you write down their names here”
　　瞬間我感受到他的憂郁，在熱帶的艷陽下這種平靜蒼涼的憂郁顯得不合時宜而又別有韻味。他慢慢地、語氣淡漠地回答：“Because I want to forget them.”這句話，后來一直在我心中余音裊裊。
　　此刻，我不放過他的古怪，繼續(xù)問：“Do you think this is useful ”
　　他立即說：“Yes, it is. Eventually they are like the words on the beach, easily wiped away by the waves.”
　　這讓我想起了一則哲理故事，教育人們將別人的好刻在礁石上，將受的傷害畫在沙灘上，只有這樣才能將前者銘記，把后者遺忘。這個道理是四海通用的吧。
　　他站起來，我看著他比海水還藍的眼睛，胸腔不停默念一句聶魯達的情詩--“我將憂郁的漁網，灑向你海洋般的眼睛”。我輕聲說：“I don’t think these artists have ever hurt you and I can tell you don’t hate them.”
　　他粲然一笑，陽光在潔白的齒間跳躍�！癥ou’re right, miss.”
　　我覺得自己多管閑事了，有點局促：“I am sorry. I don’t know your story, I shouldn’t say that…”
　　他馬上擺擺手：“No, no, don’t worry. ”然后他介紹了自己：“Nice to meet you. My name is Simon, I mean, the English equivalent of my Russian name. And…”
　　他竟如此真誠，我趕忙接：“Please call me Frey.”見他笑得純凈，又舉止另類，我情不自禁地邀請：“Now let the waves do their job, do you like a walk around here”
　　就這樣，夏日午后的椰林斑駁樹影里，我們在長長的海岸線上散步，聊了很多，多數(shù)是我問他答，因為他的特別實在令人好奇。越了解Simon，我越喜歡他。我知道了他是工休自己來的，不是跟團，選擇三亞的原因自然是東方夏威夷比起西伯利亞寒流區(qū)的氣候優(yōu)勢。我很鄭重地問他對這里的印象如何，他說他剛來，只在三亞轉了轉。他想了一會，小心翼翼地用了desolation這個詞來向我描述自己對這里的感覺，似乎怕我受冒犯。但我卻感到狂喜。因為他沒說他在這里最大的收獲是享受椰風海韻美味海鮮，沒有說這里如何美、氣候如何宜人，他不僅沒有不可免俗，還肯定地認為這里是荒涼的，和我這個土生土長二十年的人想法一致。他覺察到我的異樣，又解釋他沒有跟團，故意不去繁華的商業(yè)旅游景點，而是租了輛車開到人煙稀少的海岸線看日出日落，到周圍的村落看人們的日常生活。難怪這里被稱作“天涯海角”，他說，他有一種哪怕乘船出海遠航，盡頭也再沒有陸地讓船靠岸的感覺。我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有些海讓你渴望出發(fā)，因為遠方閃耀著希望；有些海澆滅你遠航的激情，因為遠方仍是無盡的荒涼。我對他說，有時候這樣荒涼的海和焦灼的日光，簡直讓人失去追求夢想的動力。過了好久他淡淡說了一句“I already lost it”，我不明他的意思。

　　我?guī)浇志∠锢锏男★埖瓿晕锩纼r廉的海鮮，這里的物價隨旅游業(yè)飆升，讓平民的生活水準相形見絀。不管在哪旅游，最好是有無私心的本地人帶領，才能真正玩得痛快。

　　飯后我們去海邊看煙花。夜是另一個世界。夏季晴朗的夜空滿天星斗，和月牙一起，如同最樸素的摯友親密地依戀于寶石藍的天空，熠熠閃爍的星光像愛人充滿眷戀的明亮眼眸，像與知音妙語連珠時思想摩擦出的火花。伴著遠處渡輪晚歸的燈火隨著波濤若隱若現(xiàn)，人聲也不見沸騰，反如竊竊私語般溫馨親切。熱風不再，清涼的水汽混著海洋神秘的咸味和花草在日間接受暴曬現(xiàn)在蒸騰出的芬芳，一并環(huán)繞在我們周圍，悠然漂浮在朦朧月光中，撫慰著世間萬靈。

　　我告訴Simon哪顆星是當?shù)厝藗兂龊２遏~時倚賴的方向，他教我看夏季大三角天琴座，我知道其中最亮的那顆是織女星，便給他講牛郎織女的故事。聽完他說若他是織女，他不會這么做，既然知道終不能在一起，她應該拿回衣服后立即返回天上，牛郎之后終會娶妻過幸福生活，也不會兩人經歷永恒的分離之苦。還沒說完他又向我道歉，說這是中國民間神話，他尊重其詮釋某種ideology的意圖。為了表示我不介意，我給他唱了自己極喜歡的《在那銀色的月光下》，他也很喜歡，因為這首歌改編自沙皇時期的俄羅斯民歌。他問我中文歌詞的意思，我說愛的往事就像月光一樣，雖然可見其美，卻永遠無法追回它、抓住它、擁有它。他又陷入沉默。在這平和的夜色中，他的眼睛里反而奔流著日間那般洶涌的海浪。他說：“Not only love, this is also how dreams look like.”我察覺到了他糾結的原因，和海灘上那些藝術家的名字有關。但我又不能捕捉全部，詢問則過于貿然。正逢此時煙花騰空而起，我便拉他的衣袖，指著漆黑夜幕中的繽紛絢爛一口氣對他說，那也不一定，若是追求月亮，可以選擇作煙火，綻放在夜晚，即使轉瞬即逝，也不后悔曾如此接近月亮，消失前還能看到自己這一秒極致的美麗。Simon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不甘心，我要他告訴我。我去小攤買了個椰子，插好吸管回來遞給他，繼續(xù)用蹩腳的英語說，今晚的星空我可以連看幾小時，但梵高的《星月夜》和《繁星滿天的隆河夜景》我樂意連看幾天，我常常覺得畫比真實的風景還要美，比如我在加拿大看到洛基雪山時沒有很震撼，但在畫廊看到畫著同樣風景的油畫時，我被深深觸動，回憶里的實景也變美了。我問他這是為什么？他終于抬起頭，回答，因為畫里頭有畫家的情感，這些情感賦予了風景更生動迷人的色彩和質感。我心里笑開了花，果然如此，他了解藝術啊，那便是他的夢想吧。我接著說，那讓你畫自己討厭的人和自己喜歡的人，不管他們長得怎樣，你覺得你畫誰畫得好？不出所料，他說喜歡的人。我靠近他，認真地說，是啊，這個世界是客觀的，但你看到的、感受到的世界不可能是客觀的，一切都是你眼中的畫，你喜歡的，就是最美、最有價值的，而每個人都獨一無二，你不能用別人的標準來評價自己看到的世界，拋棄你認為美的東西。

　　我說完，Simon頷首深深看向我。滿天星光燈火都落進了他的雙眸里，融進去，交映出讓人沉醉的光輝。我覺得自己沒有撒下漁網，反而成了涸轍之魚，渴望游進那片汪洋里。
　　但是，在這般美妙的自然風月下，我們無法提及任何人間風月，因為在“夢想”二字面前，一切浪漫都失去了分量，像星星躲入了黑云里。不過他約了我明天一起去南山寺。之前我告訴他我信佛，要去一趟。

　　第二天在南山寺，我們四處參觀，去看海上觀音，我跪下參拜，上香給供。Simon在一旁看著，之后問我既然這么虔誠，為什么不去放生，不多買一些佛品隨身佩帶。我感覺到他的一絲譏諷，我告訴他，我信的不是這些銅塑金塑佛，而是我心中的佛及其愛與善的教義；我求的也不是永生，而是宗教帶來的撫慰與寧靜。我強調：“You know, sometimes you need to live for some abstract words, such as ‘religion’ and ‘dream’.”
　　他馬上反駁：“Abstract dream is day-dream! Dream should be concrete and achievable.”
　　我亦駁斥：“If so,you don’t need to dream at all. How can you ensure everything you desire to do is going to be a success All right,you may do the things which require no thinking, and live without your soul and heart! Just eat and shit everyday!”
　　之后我還和他扯了一堆只有敢夢想才能實現(xiàn)的cliché，像什么登月之夢，還指責他充滿了contradiction，dare not to dream的同時又so aggressive to achieve anything he will do。我咄咄逼人、逐漸失控，我也不明白當時自己為何如此，為何那么渴望化解他的煩憂。多年后我才醒悟過來，我不是在試圖說服他，而是在說服自己。
　　為了不和我爭執(zhí)，Simon走過來把頭放在我肩上，在耳邊柔聲細語地說：“Frey, can you stop judging me I know dreaming is important to you, now show me your dream, okay”
　　我本就是個沒有百煉鋼的人，這番誠意與包容更令我為自己的沖動羞愧，世界瞬間化為繞指柔。
　　我們決定去亞龍灣熱帶天堂森林公園，那個憑藉《非誠勿擾2》更加熱門的景點。我讓他開車到一家文具店，我買了顏料、油畫筆、紙張、兩塊木板和水桶。他皺了眉頭，但沒阻止。
　　到了公園，付費過鐵索橋、爬上山，我千辛萬苦找了個游人少又適合寫生的地方。
　　遙望眼前景，要是想心情糟糕都難。四面環(huán)山，綠意濃郁，樹木青翠茂盛得讓你忽略掉其它顏色，只顧沉醉在層層疊疊連綿不絕的旺盛生命力中。原始森林的空谷，寧靜清幽，再嘈雜的聲音都被大自然的胸懷包容了，只保留清脆歡快的鳥鳴和風舞樹葉的婆娑。生機勃勃的光合作用為周身血液注入了大量清新純粹的氧氣，更加醉人。
　　我轉身對Simon說，雖然我生在海邊，我喜歡山勝過水，中國有句古話叫“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想我寧愿沒有智，也不要沒有仁。他露出理解的笑容，告訴我他也是，他很喜歡的一個演講里說“it is harder to be kind than to be clever”，我雀躍地接下去“the difference is, cleverness is a gift, kindness is a choice”，心里充盈著心有靈犀的欣慰。
　　我選了鐵索橋及其背景作為寫生的對象，并讓他和我畫一樣的風景。然后我們邊畫邊聊，又找到一個共同愛好--《瓦爾登湖》。我厚顏無恥地發(fā)表意見，說書寫得很好，但梭羅過的不算真正的隱士生活，他強調這種生活的好處和過這種生活的個人能力，所以他要親身嘗試以驗證，而且他目標遠大，是報著使命感和目的性短期隱居的，從未脫離社會，所以大家將他視為真正recluse的榜樣實在是不可理解。
　　Simon問我那誰是真正的隱士，我想找外國作家，就說了Emily Dickinson和勃朗特三姐妹，即使她們沒住在深山老林里，心卻超脫世俗，并因為真正的孤獨獲得了無比的成就。
　　Simon反問我，難道她們沒發(fā)表作品、不想得到別人的欣賞嗎？我無話可說，只好胡扯至少她們沒有那么強的功利心。Simon應了一句：“Maybe the wish to be understood is always a irreconcilable contradiction to the purity of doing anything.”后來，通過這句話，我明白了為什么只有思特里克蘭德這樣的書中人物才能真正拋棄世俗之一切去追求夢想，因為他完全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和欣賞。再后來，通過不斷回味這句話，我也明白了Simon當初的選擇。
　　我熱情洋溢地畫著，自己熱衷油畫就是因為可以豪情萬丈地涂抹，沒有謹慎猶豫，下筆錯了就直接濃墨重彩地將錯誤覆蓋，無需刻意追求精致、漸進，反而可以粗糙、豪放、突兀。通過色彩搭配的無窮在紙上釋放不羈的熱情，憑藉筆觸變化的豐富在畫中表達強烈的感受。
　　自得其樂間，我扭頭看Simon畫畫。當然，他構圖完美，涂抹顏色的手法熟練，寫生的景物在他的畫中栩栩如生地復制，仿佛紙上也有光影流動。他下筆小心翼翼、謹慎細心，涂抹時極少有重疊的筆觸，若有不滿意，他只會在原來的筆觸上盡量輕描淡寫地重畫，了無修改的痕跡。比起我的多種色彩，他的樹葉綠得純粹，寫實得令人贊嘆，如拍出的最完美照片。雖然這么說好似在夸他，但我自己是不愿意這樣被人評價的。這不是繪畫技巧的高低，只是藝術態(tài)度的不同。面對眼前本應愜意舒展的景致，他選擇繪畫的方式告訴我，他的激情、決心不足以支撐他放下他已背負的其它包袱，一心踏上藝術之路，即使他選擇了，也難免痛苦、后悔。我心中很不是滋味。
　　回去時一路無言，他也察覺到我觀察他作畫時的沉思。

　　我們直接去附近的亞龍灣沙灘散步。既然注定了道不同，那就放開吧。我打破沉默，說我想給他背一首詩，不久前我才看過那部凄美的電影�！癇right star...”我剛開頭，他突然大聲地接下去：
　　“Bright star, 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
　　Not in lone splendour hung aloft the night
　　And watching, with eternal lids apart,
　　Like nature's patient, sleepless Eremite,
　　The moving waters at their priestlike task
　　Of pure ablution round earth's human shores,
　　Or gazing on the new soft-fallen mask
　　Of snow upon the mountains and the moors---
　　No---yet still stedfast, still unchangeable,
　　Pillowed upon my fair love's ripening breast,
　　To feel for ever its soft fall and swell,
　　Awake for ever in a sweet unrest,
　　Still, still to hear her tender-taken breath,
　　And so live ever---or else swoon to death. ”

　　輕柔繾綣的情詩，他卻念得那么堅定，仿佛在表達不可動搖的心跡，卻恰恰揭露了他內心的猶豫難定。是我太愚蠢了，我怎么能要求這樣一個純凈、上進、努力保持理性的年輕人改變自己，去成為我的濟慈與荷西呢？他會成為達西，他需要一個聰慧穩(wěn)重優(yōu)雅理智的伊麗莎白。
　　只聽他說：“I agree with Keats.”我連忙表態(tài)：“This is your choice, Simon，not mine. I prefer to be in lone splendour hung aloft the night.”
　　我告訴他我很喜歡Gorky高爾基的說法——只有兩種生活方式，要么腐爛，要么燃燒。我說我選擇了作煙花，只能夠燃燒。
　　我本想責備他， Simon，你的名字在俄語里是聆聽的意思，你卻不敢聽從自己的心�？墒俏艺f不出口，我怎么能確定他的心想的是什么呢？一開始他就說“I want to forget them”，而不是“I have to”或“ I need to”，他的潛意識在說服自己保持現(xiàn)狀與正軌。若不是我的自作主張，他應該早已回到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了。
　　我不愿增加他的痛苦。我開始和他聊一些政治民生的話題，聊他的工作、過去的成就，還有他的父母。這些足夠將他拉回現(xiàn)實。
　　最后，他讓我為他畫一張肖像，我問他是否記得他說的，畫里有畫家的情感。我說我不可能給他畫，因為他沒必要知道我是否愛他。而且若我愛他，作畫時我會全身心投入地去描繪他外貌的細節(jié)，這會讓我更難以自拔，那對誰都無益。他面露悔色，仿佛他真的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然后大家就平靜地回去了。

　　回俄羅斯前，他找我出來，給了我一張卡片就匆匆離開。我低頭看卡片，上面有一首普希金的詩--《給一個異國女郎》，他特意用中文寫。我很高興其中有“不消沉”幾字，若是他給我普希金的《我曾經愛過你》，我一定會同樣傷悲。
　　但我忽視了人與人之間誠摯的情誼，不管是作為戀人還是幾日的朋友。卡片的背面是一張我的素描畫像，雖然很小，卻畫得很仔細。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小氣，我也應該為他畫的。不過雖然我沒畫，這一輩子我依然沒有忘記他，因為畫畫的人，眼睛就是相機。
　　多年后，我完全理解了他。甚至因為他，我申請了俄國列賓美術學院。我毅然決然地追求最初的夢想，不曾后悔，也不后悔錯過他。因為有人說：
　　“If you enjoy something, friendship, happiness, talent, knowledge, beauty, love, or a moment of touching, just let them fly away, like a butterfly. You will gain freedom, and they will choose to stay if they lov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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