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氳

　　作者：一品傷

　　縹又看見天上下雨了�；疑模擅芍�。大片的楊樹林，像被煙霧籠罩著的洞府。幽深得緊。

　　縹一個(gè)人走著，腳下是積葉，厚厚的，一踩就濺出水來。空氣潮濕得像一個(gè)水母，或者接吻時(shí)的舌尖。那么潮濕，伸手一抓，就能看到指尖和掌心的水珠兒�？~的長發(fā)被打濕了，緊緊貼在他的臉上，很難受，也很舒服。他就是這么矛盾著，繼續(xù)著，生存著。

　　他忽然就看見緲從眼前跑過。雖然無風(fēng)，她的長發(fā)卻在空中飄舉，似乎濃重的霧氣并沒有打濕她的額。她笑著，難得的那么放肆，那么開心。似乎她強(qiáng)虜著縹，還要他哭著笑，還要他說謝謝。

　　縹追逐著她一直跑，一直跑，緲卻不見了。就像一滴水珠，在霧氣凝結(jié)的楊樹林里，被淹沒了。化為漂浮的懸濁液中的一枚。

　　她總是那么艱澀出現(xiàn)，卻那么容易消失。

　　縹在她消失的地方怔怔站著，有好久。他在固執(zhí)，或者守候。但是，奇跡畢竟太少了。多了的話，還叫什么奇跡。但是，縹沒有記得，他從來就是個(gè)遠(yuǎn)離奇跡和幸運(yùn)的孩子。

　　縹看著緲消失的地方。那里幻化成一片夏日午后的水塘。雨中的。朵朵的漣漪競(jìng)相開放，一圈圈地蔓延放肆的哀傷。那的確是一種優(yōu)雅而憂抑的氣質(zhì)。

　　就像緲。縹說。

　　縹想問林子里，每一個(gè)經(jīng)過的人，他們誰見到了消失的緲。但是這個(gè)幽深里，除了他，只剩青灰的煙霧，森森的楊樹，和褐的積葉。

　　于是縹，問遍每一棵楊樹：你見到我的緲了么，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每株楊樹都不是白楊，是雨中灰的潮濕的楊。他們都搖頭，一半在說沒有看見，一半在說她不是你的。

　　縹不管這些，他只是固執(zhí)地問，你見到我的緲了么，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縹撫摸著楊樹們身上的每一個(gè)落痕，他希望那里是通往緲的世界的結(jié)界。他幻想著，他可以縱身跳進(jìn)去，看到他的緲，那個(gè)臉色清麗，卻又那么朦朧的女孩子。緲的確是那樣的難以追尋，卻又那么的若即若離。

　　然后，縹就迷路了。在這個(gè)幽深的洞府。因?yàn)槟抢锏牟砺肥侨绱酥�。就像陷進(jìn)一個(gè)高人的沙盤，被冥冥中的曲折圍困�；蛘呤青蜞簟�

　　當(dāng)縹看見一個(gè)木屋，他叩響了門上的鐵環(huán)。那是相當(dāng)古老的，掛著厚厚的潮濕的鐵銹。鐵銹在茫然而瘋狂地吞噬著。縹摸上去，有種揪心的感覺。他仿佛看見那個(gè)強(qiáng)虜著他，要他哭著笑，還要他說謝謝的女孩子來。

　　門無推自開。屋子里幽暗的緊。像烏云誕生的地方。層層疊疊的黑暗的中央，一條臃腫的飛蛇在青火的爐子邊，它像一條腳鐐，束縛在她的腳踝。

　　她坐在青石椅上，一身的黑袍。她是如此的干瘦，以至于縹看到她袍子下，高高的挑起的鎖骨�？~一向是那么地迷戀自己的鎖骨，卻在這里被她的鎖骨迷惑了。她的鎖骨，像一對(duì)敲心的鼓槌，被捏在她的手里，懸在縹的心鼓之上，將落未落，帶著詭異而懸念的笑。

　　縹仰著頭，口里發(fā)不出聲，心中喊著，緲，我的緲，求你落下你的鼓槌，求你！

　　那個(gè)女巫，干瘦的女巫，黑袍和飛蛇的女巫，的確生著緲的面龐。那么精致的五官，那么飛揚(yáng)的神色，那么蠱惑而憂郁的綜合。像干渴到極致的一杯鴆，明明知道是最致命的毒，卻沒法讓縹拒絕。因?yàn)樗菢拥木樀哪橗嫛?br>
　　女巫卻輕笑著，臉上漸漸生出皺紋來，開始是一條，像緩緩蠕動(dòng)的蚯蚓。蚯蚓在雨后的落葉里□□，衍生，他們這種雌雄合體的獨(dú)特生物彼此給與、彼此獲取，然后生產(chǎn)出那么多的蚯蚓來，在雨的潮濕和葉的育培下，紛紛蠕動(dòng)成女巫的皺紋。密密麻麻，縹的淚水下來。

　　女巫笑著，唱一首歌。沒有高塔，沒有棲鴉，也沒有骨笛，她只是唱著，唱著一段年華漸逝的哀傷和無奈，以及放縱，以及悔的終結(jié)。像青春的句號(hào)，或歲月的盡頭，或水中的灰燼。尾聲里的顫音，卻分明又在空中彎彎曲曲寫了一個(gè)字�？~沒有看得清楚，似乎是個(gè)愛，似乎又不是�？~于是迷茫得緊，他承認(rèn)自己徹底迷路了的。

　　我要喝水�？~用唇說。沒有聲音，女巫卻明白。

　　僅僅要水嗎。女巫用碧綠的眼神發(fā)問。她的瞳縹緲而遙遠(yuǎn)而攝魂奪魄，是晃動(dòng)的磷火，碧綠的，幽警的。

　　縹看著她忽然就陌生而蒼老的容顏，說，是的，我的緲。

　　女巫就尖笑著，飛升起來，像一只古怪的貓頭鷹。飛蛇因此而旋轉(zhuǎn)，縹看到一條橘紅色的巨龍昂首起來，它的鱗片，它的指爪，它的虬須，它的腹上的血的咒。然后縹看到女巫與龍同升，她的鐮刀的光芒在縹的眼前一晃而過，雪亮雪亮的，像黑夜里的手電筒驟然打開、再驟然熄滅。

　　那樣驚心的光色，是死亡的顏色。抑或死神降臨的光亮。

　　他們沖破舊的灰的木屋，然后在楊林的霾中消亡�？~看到了那個(gè)長發(fā)飄舉著奔跑的女孩子，他看到了她那樣消失的背影。他仿佛看到她要他笑著哭，要他說謝謝�？~開始和自己掙扎，他像奔突，卻被施了符咒，立在舊的破的暗的木房的中央，抬頭看著屋頂?shù)钠贫�，他的緲再次消失的地方�?br>
　　有灰的冷的嘲笑的鄙視的雨落下，像一柱陽光下的塵，那樣飛著，旋轉(zhuǎn)著，歌唱著，抑或消失著。

　　林子的遠(yuǎn)處，開始有骨笛的嘆息，像一條長長的絲線，一圈一圈捆縛住縹，一圈一圈勒緊，一圈一圈將他成為俘虜。屬于悔恨和回憶的。

　　縹忽然狂笑了，開始拔腳。他瘋狂地奔跑，似乎沖破了咒，卻又似乎陷進(jìn)另一個(gè)魔。他的上衣扣子被奔跑的風(fēng)撕掉，他的衣服寸寸盡裂，他的健美的胸肌和腹肌，一寸寸干枯了，像風(fēng)干的蠟肉或腌魚。

　　他在幽深的楊林的洞府奔跑，他問將息而不休的雨，他問冷漠而華艷的樹，他問卑賤而高傲的落葉：你們看見我的緲了么，你們看見了么，她是我的，她是我的。

　　林子里阻礙回音，他只能聽見自己的短暫的呼叫。楊樹搖擺葉子，讓他安息，讓他安靜，讓他安神。他卻不要聽。后來他尋到了他的緲最初消失的水塘，那里，有漣漪在一圈圈開放，有回聲在和他一起蕩漾。

　　他終于流著淚笑，終于笑著哭。他對(duì)陰霾和迷蒙說謝謝。雨線像織布機(jī)的精密的線條織在他的頭上，沒有一處遺漏，夾雜著他的發(fā)絲，將他每一寸悔恨和哀傷全部織進(jìn)他的錦。這條華麗的錦沒能給他華麗的生命和愛情。這華麗的錦，就向空中，自己飄了去了，就像緲那樣，決斷而哀傷地消亡。

　　他低著頭，趴在水邊，看見了緲在水里的模樣。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看也看不清。一只浮游立在水上，搖擺不定，細(xì)聲細(xì)氣，說：我的縹，我在這里站立不穩(wěn)，借我一只臂膀依靠。

　　他看著她的模樣。僅僅是一只浮游。他搖頭拒絕，他只要他的緲。天色暗了，浮游老去，完成了它朝生暮死的一世。他看著它的身子千百倍放大，成了她的模樣；它的觸角是她的長發(fā)，它的爪是她的四肢，它的生命是她的終結(jié)。它流淚了，她流淚了，在水中，他看到水面的漣漪里，有向上慢慢流溢的另一種水色，在慢慢升騰，在慢慢淹沒。

　　我的緲。我第三次的緲。

　　他滑入水中，他的長發(fā)開始飄逸，他的四肢開始柔軟，他的靈魂開花，腳印結(jié)果。他化成了一株水仙，在水中飄舉，在水中漂渺。他要給那只浮游一只站立的臂膀和依靠，只是，朝生暮死的機(jī)會(huì)那樣短暫，而且，只有那么一次。

　　朝生暮死。多么殘酷的生命。

　　他從此便一直在水中搖擺，等待著那一只浮游。以后的以后，有那么多的浮游和賣油郎來?xiàng)⒃谒募缟�，像棲息在高塔上的暮鴉。他卻沒有看到那只向他索求依靠的浮游，那只將淚水灑在水里的浮游。

　　有一天，還是一個(gè)雨天，那么陰霾的雨天。他轉(zhuǎn)頭問我：

　　嗨，你看見你們一個(gè)同伴了么，她叫緲，你看見她了么，如果你看見她請(qǐng)告訴她，，她是我的。

　　我的心臟開始陣痛，類似分娩。憂傷像雨線一絲絲打下來，將水仙的葉子和我的心臟刺穿。

　　旁邊一只老的浮游對(duì)我說：不要理會(huì)這個(gè)瘋子，他是那樣的藐視愛情，他的偏見就像這可恨的永遠(yuǎn)逃脫不了的楊樹林，難道你要回頭么！

　　水仙忽然就問我：你是誰，不，你是我的緲，你是我的緲。

　　他就笑著哭，淚水落到我身上，將我淹沒。他渾身顫抖，所有棲息的浮游和賣油郎都跌落水中。

　　他將我捧到花的心，蕊的床。他說謝謝，謝謝你讓我明白什么是愛情，我們開始吧，重新開始。

　　我哭了：對(duì)不起，我的縹，你扼殺了你和我的機(jī)會(huì)，你給我們自己下了永遠(yuǎn)陌生的咒。當(dāng)你明白過來要愛我 ，天色又要黑了，我朝生暮死的宿命也到了。

　　水仙的絕望，浮游的跌落。最后的一聲嘆息，是浮游聽見的水仙的淚嗝，和自己出去再進(jìn)不來的那口氣。

　　那口氣啊，如此縹緲，如此氤氳，如此華麗，又如此撕心。像她每次消失的身影，像她跑著的恣意，像她將他強(qiáng)虜還要他笑著哭，還要他說謝謝。

　　他想仰頭大喊，要烏云生生裂開，閃電驚炸，雨落傾盆，要楊樹林成黑的洞府。但是他沒有，他的靜默的哀傷徹底將他，生生折斷。他斷開的長長的葉子成了浮游的華舟，載著尸身，飄向哀艷的回憶深處，與靈魂合葬。

　　幽深的洞府，幽深的洞府。一株寂寞水仙的臨水獨(dú)照。他在眺望，當(dāng)?shù)却煽铡?br>
　　雨色縹緲阿，雨色氤氳阿，雨色華麗阿，雨色撕心啊。

　　他開始唱一首歌，唱著一段年華漸逝的哀傷和無奈，以及放縱，以及悔的終結(jié)。像青春的句號(hào)，或歲月的盡頭，或水中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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