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奇多去了亡者之都。
　　說實在的，那并不是什么突然的事情，吉爾伽美什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么一天，但他原以為離這一日還有很久的時間。所以當(dāng)這天到來時，他像個笨拙的孩子一樣，木著臉不知該做出什么反應(yīng)。
　　臨行之前，恩奇多笑著看向他，樣子虛弱。他強壯的肌肉好像在這一瞬間化為粉塵，就連抬起胳膊這么簡單的動作都如此困難。他笑著看向吉爾伽美什，他說：“人總是會死的�！�
　　吉爾伽美什不想相信、卻無法不相信這個事實。直到恩奇多走后兩日，在圍繞著城墻走了一遍又一遍后，吉爾伽美什才意識到了摯友已去的事實。他不敢相信，往日強壯的恩奇多居然可以如此簡單地拜倒在死亡身下。
　　而他也一樣，在可見的未來，他也會像恩奇多一樣被死亡所擊敗。
　　只是想想，吉爾伽美什就覺得恐懼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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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了恩奇多的日子變得太過無聊，烈日當(dāng)頭，吉爾伽美什又繞著城墻走了好幾圈。他想要找些事情來做，卻不知該做什么�！菙[在往常，此時他定是與恩奇多出了城。到郊外去狩獵，興致來了，或許還會干些愉悅的事。
　　想到這些，吉爾伽美什又開始無法抑制地想起已去的摯友。他無法抑制地想起他的音容笑貌，他總是拍著自己的肩膀告訴自己，他太喜歡吉爾伽美什閃閃發(fā)亮的金發(fā)。因為那會讓他想起午后陽光照耀在河面上的顏色。而每當(dāng)那時候，吉爾伽美什便會笑著嘲說，你這個眷戀荒野的野人。
　　恩奇多笑笑，道，不，比起荒原，我更眷戀您，我的王。
　　那時候午后的陽光照在恩奇多身上，像是為他鍍上了層金子一般地。那時候他們站在河邊，互相凝望像是要邁向永遠似地。那時候吉爾伽美什就想，恩奇多才是他所得最大的寶物。因為他比他所擁有的所有東西都要美上許多。

　　這時候吉爾伽美什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走到了城墻的盡頭，開啟的城門處。他想起他曾經(jīng)與恩奇多常常在這兒，騎著馬互相取笑。有時是為了獵物多少，有時則是為了其他的問題。他發(fā)誓，那絕對是他一日中最為愉悅的時候。就連在河邊，和恩奇多互相撫摸對方身體，互相親吻都比不上這一刻。因為互相擁抱時他無法看見恩奇多的眼睛，在這時卻可以。
　　哪些人說的不錯，吉爾伽美什想。他待恩奇多的確是像在待他的妻子一般——甚至比妻子更甚，因為妻子還可以再娶，恩奇多卻只是唯一。
　　而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他到現(xiàn)在都沒有為他唯一的離去流過一滴淚。只是圍著城墻繞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可以借此獲得何種救贖一般。
　　就好像他始終不愿相信死去的不是給了天牛最后一擊的自己，而是恩奇多。就好像現(xiàn)在他站在這里繞著烏魯克的城墻走，而恩奇多卻置身于亡者之都跪在地上吃吐。
　　吉爾伽美什以為這一切好像夢一樣，但那又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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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王啊，我們無法戰(zhàn)勝死亡�！倍髌娑嗟耐鲮`對著他道。
　　“為何？既然我身中有著三分之二的神性，又為何無法戰(zhàn)勝過死亡？”吉爾伽美什無法置信地對著恩奇多的亡靈說：“吾友恩奇多，我簡直無法相信你的言論。”
　　然而恩奇多只是嘆氣，道：“我的王，當(dāng)您到了這里來，您就明白了。”
　　“你要我到亡者之都與你一起吃土么？不，恩奇多，你之于我雖是唯一，可就算是你來勸我。我也不會愿屈服于死亡�！�
　　恩奇多苦笑，緩緩消失在了他眼前。在他消失之后，吉爾伽美什跌坐在地上，將快要溢出來的淚水又重新咽了回去。
　　————
　　吉爾伽美什離開了烏魯克，臨行之前，他回頭朝著那城墻看了一眼。在烈日的光輝下，那墻就像是金子一樣閃閃發(fā)亮。人民們自發(fā)地站在城墻腳下為他送行，他卻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沒有恩奇多。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踏上了長久的征途。他是王，他是擁有三分之二神性以及三分之一人血的吉爾伽美什王。他必將找到永葆青春之藥，來戰(zhàn)勝死亡！
　　于心中，他這樣發(fā)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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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不過是洗了個澡，吉爾伽美什就發(fā)現(xiàn)他費盡艱辛所找來的永葆青春之藥被貪婪的蛇所吞去。他悔恨之際，抱著頭跪在地上幾乎是要哭了出來。
　　“我的王啊，我們無法戰(zhàn)勝死亡�！倍髌娑嗟穆曇粝袷悄е湟粯拥鼗厥幱谒哪X海中。他不想相信，可是這發(fā)生的一切卻讓他無法不相信。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為何他最想要的東西總是這樣一次次地被奪走？這次是永葆青春之藥，上次則是恩奇多，或許下次，就是他自己的生命。吉爾伽美什無法抑制地嫉妒起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憑什么他們就可主宰他與恩奇多的生死？
　　——憑什么——憑什么他們可以如此決然地讓恩奇多前往亡者之都？明明錯的不是他們，而是那個愚昧的女神！
　　沒有了目標(biāo)的吉爾伽美什像是活著的亡靈，他走過高山，走過山川，跨過了河流，越過了平原。最終他回到了原來的起點——他的國家，烏魯克。那城墻還像是十幾年前一樣，被烈日照的閃閃發(fā)亮，像是金子一樣漂亮。
　　這時候吉爾伽美什才想起來，這十幾年前他都沒有為恩奇多落過一滴淚。有時淚水好像快要盈滿破出來了，卻又被勉強的咽回去。而在這一路上，他都在拼命抑制自己去想恩奇多。好像只要是想了，就會破壞自己的初衷，破壞自己的堅持，跪在地上慟哭一般。
　　但當(dāng)他真想落淚了，那壓抑了十幾年的淚卻又不合時宜地干枯了。吉爾伽美什苦笑，有時他好像是被上天眷顧一般，但是有時卻又糟糕到了極點。但他清楚地記得，當(dāng)恩奇多死后，他就再也沒有幸運過了。
　　或許，遇見恩奇多，與他共一同度過那些日子，花光了他一生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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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并不會因為離去而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相反，當(dāng)吉爾伽美什回到烏魯克的時候，人民們成群結(jié)對地歡迎著他的回歸。可是他的心中卻只能感受到一波又一波的空虛，他沒有得到讓自己永生的藥物，也失去了恩奇多。
　　最后，他回到了神殿。他看見了自己為恩奇多建起來的塑像——說實在的，它和本人并不像，可是這幾十年過去了。吉爾伽美什已經(jīng)快記不太清恩奇多的面容了，他只能靠這個和本人并不相像的雕像來記憶他，來緬懷他。
　　呆在烏魯克的日子依舊無趣，已經(jīng)蒼老了的吉爾伽美什一有空就會像是魔怔了一樣，繞著城墻走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突然，他會奔回神殿，找上一塊粘土版將自己的經(jīng)歷寫下來，任由它干硬后再怔怔離去。
　　人們都說，失去了恩奇多的王比失去了摯愛的癡情詩人還要悲哀。然而吉爾伽美什知道，那悲哀不僅僅只是如此簡單，它包含著懷念，絕望以及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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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吉爾伽美什很清楚，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如年輕時那樣好使了。三分之一的人血在他衰老時變得越發(fā)張狂，迫切地提醒著他身體中還有凡人之血的事實。
　　吉爾伽美什卻不以為然。他叫來了書記官，將自己所刻畫的粘土版都賜給了他。那書記官眼淚汪汪，發(fā)著血誓說一定會妥善保存，整理�？墒羌獱栙っ朗矃s只是勞累地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別處。
　　很快，很快了。
　　很快他便要去到地底下，與恩奇多一同匍匐在地上吃吐……有了恩奇多的亡者之都，或許要比沒有他的這個世界來的有趣的多吧？
　　吉爾伽美什不知道答案，只能一味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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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種，我賜予你發(fā)問的權(quán)利。”看著時臣略微好奇的目光，吉爾伽美什一抬手，慵懶地說道。
　　“感謝您的恩賜，偉大的王�！睍r臣彎下腰，深深鞠躬，隨后他道：“恕我愚昧，王，您所看之物是……”
　　“哦，這個么？”吉爾伽美什舉起手中的書，將它拋給時臣，唇邊帶笑：“排遣寂寞罷了。”他道。
　　時臣接過，才看清了那上面刻著的文字——那是一部精裝版的“吉爾伽美什史詩�！�。看著這樣的東西，他不由得好奇，這位偉大的王對于自己的平生到底有著怎樣的感想。
　　好奇是好奇，可是不該問的東西，終究無法去探究。在這一點上，時臣有著深深的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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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沐浴在黑泥中的吉爾伽美什才承認，他確實是想恩奇多了。當(dāng)他承認的那一刻，壓抑了千年的淚水好像就此決堤了一般，止都止不住。
　　他到最后都沒能見到恩奇多，與他一同置身于亡者之都，跪在地上吃土。
　　吉爾伽美什無法止住眼淚，也無法止住心中不斷擴大的空虛。
　　“你這個眷戀荒原的野人�！�
　　“不，我的王。比起荒原，我更眷戀您。”
　　他想要再次聽見這聲音，他想要再次見到這場景，即使背景是荒蕪一片的亡者之都——可是卻永遠失了機會。
　　他再也見不到恩奇多了。
　　吉爾伽美什閉上了眼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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