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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黎明前的天穹稠黑如濃墨。
彼時(shí)還有數(shù)日方才入冬,但經(jīng)歷一夜秋雨洗禮,森森冷意更甚寒露時(shí)節(jié)。
止水寺的鐘聲響起,仿若水波漣漪一般,陣陣擴(kuò)散開去,回蕩在群山空谷之中,仿佛喚醒了天地,引得遙遠(yuǎn)天際透出一絲淡藍(lán)亮光。
小僧忍不住打了一個(gè)哈欠,下了高陡的鐘樓,徑直往禪房走去。頌過佛經(jīng),敲過木魚,擊過引磬,食過齋粥,便到了清掃庭院的時(shí)候。
天漸漸光亮,濕涼的山風(fēng)掠過,搖搖欲墜的黃葉合著彌留的雨珠,紛揚(yáng)在空中,隨后落下,洋洋灑灑一地。
東側(cè)伽藍(lán)殿外,梧桐林中,小僧見到了一個(gè)瀕死的人。
那人正蜷縮在樹下,昏迷不醒,檀烏青絲凌亂,墨黑底湖藍(lán)鑲邊的長袍全然濕透,看來已是淋了一夜的雨。小僧蹲下身,探了那人鼻息;钍腔钪,只是面色慘白如紙,胸前大片大片的血跡被雨水濡渙,傷得不輕。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小僧?dāng)R下掃帚,想將那人背回寺里,又怕觸碰到他胸前傷口,掂量后索性打橫抱起,盡量穩(wěn)著帶回寢堂。
老僧替那人裹了傷,又按了脈。
師父,這人傷勢怎樣?小僧問道。
老僧捋著自己銀白的長須,答非所問,嗯,從服飾來看,這人是萬花弟子,而且是浩氣盟的。
原來是陣營中人,小僧面露憂色,他師父向來不參與陣營眾事,為的就是不把俗世殺戮紛爭帶入佛門清凈地,如今救下這浩氣的人,若是涉及兩派相斗,恐怕會被惡人谷的人找上門來。
老僧嘆了一氣,這人傷勢甚重,回天無力,最多也就只能活個(gè)七日……我佛慈悲,留他在此度人生最后一程吧。
小僧看著睡榻上的萬花弟子,眉目清秀,容顏如玉,眼下一點(diǎn)丹紅的辰砂淚痣,殊為驚艷,于是心里也跟著嘆道,好好的一個(gè)人,偏是短壽,太可惜了。
第一日。
萬花昏睡不醒,眉頭微微蹙著,額上滲出薄汗。
小僧為萬花拭去額汗,又探了探額頭。冰涼的,原來是冷汗。
你是做噩夢了么?
小僧問道,坐在床旁,歪著頭,手里握的是沾了那人濕汗的巾帕。
第二日。
晴時(shí)秋空,一派湛青澄明,南遷的雁群徐徐飛過,嘯聲隨風(fēng)而蕩。
萬花依然昏迷,不再蹙眉,只是冒著冷汗,嘴唇輕輕動(dòng)了,似是在夢中言語。
小僧湊近那人唇旁,想聽聽他說什么。
呢呢喃喃,含糊不清。
第三日。
萬花朦朦朧朧地醒了,被褥下的手緩緩摸索,伸出了被外,閉了三日的雙眸終于睜開一縫,但未能堅(jiān)持多久,又昏沉合上。
小僧在他耳邊輕輕喚了幾聲萬花兄弟,然后又去握著他伸在被外的手,肌膚柔軟,冰冷,如握一捧雪。
第四日。
小僧守在萬花床旁,等他醒來,不料等著等著,自己反而瞌睡過去。醒來時(shí),萬花已經(jīng)清醒,正望著他。
那一瞬間,小僧在萬花的眼眸中,仿佛看見了滿天星辰。
心突地跳快了幾分。
小僧慌忙低頭,道,阿彌陀佛……施主你醒了。
萬花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什么來。
小僧悟到了,端來一杯溫?zé)岬牟杷,扶起萬花,喂他喝下。
萬花飲下茶水,潤了喉,虛弱道,謝謝……
軟而淡的聲音,輕飄飄,似乎不及時(shí)聽去便會飄散在空氣中。
小僧欣喜地請來老僧為萬花把脈,待萬花再次昏沉睡去后,掩好門,隨著老僧來到院中,問道,師父,那人醒來了,是不是傷勢轉(zhuǎn)好了?
老僧搖搖頭,徒兒,這不過是回光返照。
碧空如洗,一陣又一陣的秋風(fēng),夾著滲骨的寒意,欺凌著枝頭將凋未凋的黃葉,清晨方清掃過的庭院,簌簌葉落,現(xiàn)下又是滿滿地鋪了一地。
生老病死,自古皆然,老僧道了一句佛號,徒兒,你怎的突然看不開了?
小僧沉默,為何看不開,他也不知道。
或許,不是風(fēng)動(dòng),不是葉動(dòng),而是人的心動(dòng)。
第五日。
為什么要救我……
萬花問道,語氣平和沉靜,似是毫不在意自己的死生。
小僧雙手合十,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乃出家人,豈有見死不救之理。
萬花深深注視眼前的年輕沙彌,問道,小師父,若我是一個(gè)雙手沾染鮮血的殺人者,你救不救……
小僧撓撓頭,想了許久,老老實(shí)實(shí)道,還是會救的。
萬花垂眸,若我是一個(gè)本身便不想活的人,你還救不救……
小僧怔了怔,施主,人活世上數(shù)十年,來之不易,為何會棄了生念?
萬花滄然而笑,未作答,眼角下丹紅的辰砂痣如同一滴血淚。
小僧心猜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暗地愧疚,又不知從何道歉。
兩人沉默片刻,萬花又是笑了,化解了小僧的尷尬,問起寺院中事。
小僧一一作答,聊到自己從小便是孤兒,被老僧收養(yǎng),聊到寺中每逢春日花開,滿院鮮妍爛漫,聊到他總想下山一趟,四處游歷,老僧卻說世事險(xiǎn)阻,人心善變。
萬花靜靜地聽著,帶著淡淡笑意。
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間,小僧覺得自己會這么一直說下去,而萬花會一直聽下去。
第六日。
萬花時(shí)而沉睡,時(shí)而清醒,但清醒的時(shí)候,總是能見到小僧在一旁陪著。
第七日。
秋雨又至,綿延細(xì)灑,檐角凝了水珠,滴滴答答落下,猶如銅壺滴漏,提醒世人時(shí)日流逝。
萬花突然開口說了自己的事情。
十一歲那年,萬花隨著自家哥哥入了浩氣盟。陣營廝殺,腥風(fēng)血雨,比自己想象中來得凄烈。
十三歲那年,南屏山一役,浩氣慘敗。對方惡人谷的將領(lǐng),一位天策,長槍染血,將被俘者一個(gè)一個(gè)斃命于槍下,包括萬花的哥哥。槍尖停在了萬花的頸脖間,卻未刺下去。天策一言不發(fā)地看著面前的少年,俯在死去兄長的身邊,眼神恐懼,卻倔強(qiáng)不肯求饒。天策笑了,對身旁的隨行人說道,這還是個(gè)孩子,放了他。
于是,萬花活了下來,天策多了一個(gè)仇人。
此后,每一場鏖戰(zhàn),每一回對決,浩氣盟營陣都能見到萬花的身影。天策也似乎格外有興致,從不殺萬花,只是將他擊敗在地,槍尖指喉,笑道,你這孩子,想要打敗我,還需要?dú)v練多幾年。
到了萬花二十歲時(shí),已經(jīng)過了七年,他終于能勉強(qiáng)和天策打成平手。天策氣定神閑地看著內(nèi)力耗盡的萬花,依然笑道,不錯(cuò),再努力多幾年吧。
萬花二十五歲那年,金水鎮(zhèn),兩敗俱傷。萬花捂著胸前傷口,一步一步逼近天策,天策仍舊一臉平靜,笑道,動(dòng)手吧。銀鋒一般的筆尖在天策喉間劃過,血滴飛濺,染紅荒涼一陌。
接下來的,便是被惡人谷追擊,逃命,傷上加傷,倒在止水寺旁的梧桐木下,被小僧救回寺中。
萬花望向小僧,小師父,我是殺過人的,死了以后,應(yīng)該下地獄吧……
小僧想說些安慰的話語,但畢竟未經(jīng)歷紅塵,一時(shí)間無言以對。
萬花又道,其實(shí),我知道那天策當(dāng)時(shí)仍有余力,可孤注一擲,然而他沒有那么做,只是選擇了笑著看向我,從容赴死,了卻一段孽債。
小僧歪著腦袋思量半響,喏喏地問道,那人為什么不反抗,選擇死在你的手中?
萬花低聲嘆息,我也不知道……或許,在奈何橋相逢時(shí),可以問問他。
紛紛擾擾的塵世,恩恩怨怨的江湖,愛與恨都模糊了的界限。
萬花合目,緩緩道,不對,我和他是不會相逢的……即使是能見到,我也會避開……
輕飄飄的聲音,漸趨于無。
秋雨深深,歲月深深,不如歸去。
萬花死后,老僧吩咐小僧,將他葬在寺院后山。
止水寺,真正做到心如止水,俗世間能有幾人?
掩上最后一掊土,小僧才發(fā)覺自己落淚了。
群山蒼茫靜穆,天地廣闊無垠,自是那倏息而逝的短促人壽所無法比擬。
小僧漸漸明白了那天策為什么甘愿死在萬花手下,正如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落淚,也如同明白了那一風(fēng)吹一葉落的心動(dòng)。
佛曰,世間萬事皆有因果。但紅塵三千,情起有因,卻結(jié)之無果,終歸是虧欠了。
緣起即滅,緣生已空。
小僧憶起萬花臨終那日所說的話,雙手合十,拜向青冢。
今生侍佛,無緣愛恨情仇,惟愿從此誦經(jīng)焚香,超度你的魂。
往后十年,老僧病逝,逝前留下信箋一封,囑小僧北上交由少林寺方丈手中。
小僧遵囑而行,攀山涉水,到達(dá)少林寺。住持方丈閱信之后,收小僧為徒,留于少林寺中修行。
再往后十年,小僧潛心修行,德悟漸高,眾僧景仰。
深秋,某日清晨,一位劍客背負(fù)一名年幼孩童跪于少林寺門前。
當(dāng)年小僧,如今的高僧,緩步出門查看。
劍客跪言,孩兒父母乃是我的故交,遭仇家追殺,我趕到時(shí)已遭遇不幸……萬幸的是,他們的血脈終被我尋到,但我只是一名漂泊江湖的孤客,如今又負(fù)報(bào)仇大任,恐朝不保夕,希望大師能收留這孩兒,贈(zèng)他溫飽。
高僧接過那名孩童,抱于懷中。
孩童約五六歲,眉目清秀,眼角下有一點(diǎn)丹紅的辰砂淚痣,正愣愣地看向懷抱自己的出家人。
高僧點(diǎn)頭,道,好,我收這孩兒為徒。
劍客磕頭道,我替孩兒父母,謝過大師。起身,又向那孩子望了一眼,咬咬牙,踏步遠(yuǎn)去。
孩子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望著劍客遠(yuǎn)去的背影,眼里含著淚。
高僧輕聲哄道,乖孩子,不哭,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是你的師父。
師父……孩童不諳世事的問道,師父是和尚,我以后也要做和尚嗎?
高僧笑著搖頭,不用,你做留發(fā)的俗家弟子。
為什么要做俗家弟子?孩童不解地看著他,一雙瞳仁明澈如滿天星辰。
高僧抱緊懷中孩子,望向茫茫遠(yuǎn)山,沉重道,因?yàn)槟阍谏弦皇懒袅艘欢挝垂那,這是紅塵虧欠于你的,所以,待你長大之后,要下山,去尋回三千紅塵里那段屬于你的因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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