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藤原里介遞過了證件，獄警開始了詳細(xì)的盤查。檢查過后，獄警開了一道門，里面還有一道，守在一旁的獄警又把門打開。
　　門關(guān)上的瞬間，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生命也似乎被隔絕在外。繞過冰冷的長廊，藤原在會客室等著他要見的人。
　　人犯被帶了進(jìn)來，個子不高，非常消瘦，慘白得就像一張紙。藤原看著西島平和，他靜靜地在對面坐下，灰敗得沒有一點(diǎn)生氣。
　　“我是藤原里介，法院委派律師，負(fù)責(zé)你的案子。”藤原邊說邊打開了卷宗。“我看過調(diào)查報告里，里面有幾個疑點(diǎn)，我需要向你求證一下�！�
　　眼前的人抬起了頭，目光與藤原對視。藤原這才意識到，嫌疑人只是一個19歲的剛上大學(xué)二年級的男孩。他的目光毫無生氣，但出乎意料的干凈。
　　藤原在律師界摸爬滾打多年，看過數(shù)不清的嫌犯，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
　　西島面無表情地說：“我沒有什么話要說。”
　　“這不是法庭，你有什么隱情可以說出來�！碧僭櫫税櫭肌�
　　“我沒有什么話要說，在這里是這樣，到了庭上也是這樣。”西島的手在膝蓋前交叉。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可能會被判死刑。你在放棄你生存的機(jī)會。”藤原臉色嚴(yán)峻。
　　西島一言不發(fā)，露出個很安詳?shù)奈⑿�，瞬間無比蒼老。
　　“被害人身高189cm，體重有80kg，你們體格懸殊，我想問……”
　　“警察先生，我要求停止會見！”西島突然高聲叫著獄警。
　　在藤原的憤怒中，西島被帶離了會客室。
　　藤原走出了監(jiān)獄，終于擺脫了那如蛆附骨的冷意。這個案子，是藤原調(diào)任東京前的最后一個案子，藤原不想輸。而且，他見到西島平和的第一面，他就相信眼前這個人無罪。到底有何隱情，為什么西島什么都不辯解？

　　2
　　被害人西島彥高是西島平和的養(yǎng)父，42歲，沒結(jié)過婚，有哮喘癥病史，帶著西島平和獨(dú)自生活在荒木町的一個高級小區(qū)。藤原既然不能從西島平和那里找到線索，那么他從案件本身中找到推翻指控的證據(jù)。
　　藤原已經(jīng)看了一個晚上案發(fā)后的錄影帶了�？蛷d里有著寬屏液晶電視，有著四面環(huán)繞的音響，有著巨型的中央空調(diào)，沙發(fā)仍好好地擺在原地，四周無比整潔。西島彥高躺在沙發(fā)旁邊的空地上，心臟處插著一把水果刀。血流了一地，死因是失血過多。
　　太多的疑點(diǎn)，西島平和為什么要?dú)B(yǎng)父，他真的能夠制服比他高了近20cm的被害人嗎，兇刀上為何沒有指紋？
　　藤原按掉了放映機(jī)，他走出了家門，駕車到了荒木町。西島彥高的住所在案發(fā)后作為兇案現(xiàn)場已經(jīng)被封鎖了起來。藤原通知了一個相熟的黑市混混田村正隆，摸黑打開了門。
　　一進(jìn)門就是一股強(qiáng)烈的惡臭味，住所沒有清洗，血跡漸漸干涸，凝結(jié)在地上變成了黑污污的一片。藤原檢查過了客廳，并沒有什么特殊發(fā)現(xiàn)。
　　水果刀應(yīng)該是廚房里拿出來的，藤原進(jìn)了廚房。果然，刀具中少了一把水果刀。
　　臥房有兩個。第一個是西島彥高的，房間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一張床，一張電腦桌，一個大櫥柜，墻壁上立著一個巨型的書柜，占了整整的一面墻。藤原細(xì)細(xì)一看，都是一些醫(yī)學(xué)方面的書籍。西島彥高并不是個醫(yī)生，他是公司的高層管理人員。
　　第二個房間是西島平和的，藤原打開門后有些意外。這不像是個年輕男孩的房間。沒有足球籃球，沒有海報，沒有CD，空蕩蕩的除了一張大床，還有一張書桌。窗臺的地方養(yǎng)著小小的一盆仙人掌，有點(diǎn)無精打采，藤原一時沖動，就給它澆了一點(diǎn)水。
　　藤原到書桌前翻了翻，這確實(shí)西島平和的房間沒錯。桌上擺的都是他的課本，有一份作業(yè)還攤開了，筆就放在一旁，像是做作業(yè)的時候被打斷了。
　　第二天白天，藤原又走訪了西島的鄰居。他們對于案件本身倒是很熱衷，可惜沒人能說得上有用的線索。西島一家?guī)缀醪缓推渌藖硗?br>
　　3
　　三天后就開庭了，藤原仍然沒有任何線索。
　　夜里，藤原到了Lilimu買了杯酒，在吧臺上一邊喝酒一邊思索。不對勁，到底是什么不對勁，西島家兩人一定有什么秘密，但是他說不上來。
　　有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藤原回過頭，原來是田村正隆。
　　“大律師，一個人喝酒吶。”田村正隆染著奇怪顏色的頭發(fā)，穿著黑皮衣黑皮褲，露出的手上都是紋身。
　　藤原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陷入了思考中。
　　“上次你叫我開的是誰的家？”田村正隆搭起了話。
　　藤原沒有接話。
　　“那家的門可真怪。”田村正隆自顧自地往下說。
　　“怎么怪法？”藤原隱約覺得他正要接觸到真相，只差一步，他迫不及待地問。
　　田村叫了一杯酒，不以為意地說：“普通人的門鎖不會那么復(fù)雜，那簡直可以當(dāng)保險庫了。”他頓了一頓，又說：“門后面的把手被破壞過很多次，有人像被關(guān)了起來，想從里面出來�！�
　　藤原嘩地站起來，把錢往吧臺上一拍，拉起田村就往酒吧外面跑。
　　“喂，你干什么？”田村一頭霧水。
　　藤原讓田村帶上開鎖工具，再跟他跑一趟西島家。開了門后，藤原直奔西島彥高的臥房，動作快急地把書柜里的書往地下掃。清開了書籍后，墻壁上露出了一個暗門。
　　“快，把這個打開。”藤原催促著田村。
　　暗門里的東西讓人震驚，攝像機(jī)、幕布、燈光、錄影帶一應(yīng)俱全，長短粗細(xì)不一的繩索、鐵鏈、皮鞭、手銬等種類齊全。藤原顫抖著取出錄影帶，拿到客廳里的放映機(jī)里一播，真相大白。

　　4
　　“辯方律師進(jìn)行陳述�！狈ü僮诜ㄍブ虚g，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神情嚴(yán)肅。
　　“法官先生，我要求清退在場的旁聽人員，辯方有重要證據(jù)提交。”藤原看了一眼西島平和。他穿著不合適的囚服，腳上的鐐銬已經(jīng)被取下，手上還是戴著手銬。聽到藤原的話，他并沒有什么特殊反應(yīng)，仍是低著頭。
　　藤原看著西島，眼中是不可抑制的悲憫。
　　法官與陪審團(tuán)對視了一眼，清退了不相關(guān)的人員。
　　“我到過西島彥高家查看過，請法庭見諒我這種不適宜的行為。但為了洗脫一個無辜人的冤案，我甘愿承擔(dān)責(zé)任�！碧僭D(zhuǎn)過話題：“西島家的門鎖非常罕見，牢固程度已經(jīng)不是一般家庭的水平。而門后有明顯破壞過的痕跡。我懷疑，西島彥高曾經(jīng)對我當(dāng)事人進(jìn)行過囚禁�！�
　　此言一出，四座嘩然。藤原接著說：“另外，我還有更重要的證據(jù)�！�
　　藤原從公事包里取出了錄影帶，交給了獄警呈了上去。他說：“里面的內(nèi)容可以證明西島彥高長期對我當(dāng)事人進(jìn)行慘無人道的性虐待。”
　　聽到這句話，在場的所有人都震驚了，太不可思議了。西島平和終于抬起了頭，他死死盯著藤原，那眼中的情緒無法形容，震驚的，憤怒的，痛苦的，恐懼的，羞恥的摻雜其中，凝固在了他的臉上。
　　藤原無法跟他對視，他很快偏過了頭去不再看他。但那種眼神只要見過一眼，終生難忘。他的眼睛里能倒影出他所有無助恐懼的過去，甚至能發(fā)出聲音，那是一聲一聲的哀嚎。藤原仿佛就在現(xiàn)場，看著西島彥高把他捆綁起來，毒打他，羞辱他，用最痛苦的方式侵犯他，而那攝影機(jī)就在高處冷笑著把所有的畫面拍攝下來，再也洗不掉。那是一種刻骨的恥痕。
　　喧嘩聲中，法院宣布休庭。法官和陪審團(tuán)以及檢控方到會議室里查看證據(jù)。
　　藤原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有罪的。他正在幫一個人洗脫冤屈，但他在把那個人的恥辱暴露在眾人面前，把痛苦成倍加諸于他身上。
　　西島無聲的目光正是對他的控訴。

　　5
　　恢復(fù)庭審后，藤原逼著自己走向西島，他問：“西島平和先生，你被控用水果刀刺死西島彥高。但是，你與被害人體力懸殊，兇刀上并無你的指紋。我問你，你沒有殺人，是不是？”
　　西島始終垂著頭，像是死去多時。
　　藤原的心中一陣抽痛，他拼命壓下了情緒，又問了一次：“請你回答我，西島平和先生�！�
　　西島終于抬起了頭，對上了藤原的眼睛。藤原看到了他眼中的一片死灰。
　　“反對！”檢察官遠(yuǎn)山?jīng)鲆换砣黄鹆�，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中年人，帶著一副鏡片比瓶底還厚的眼鏡。他朗聲說：“被告沉默就是默認(rèn)他的罪行。證據(jù)確鑿，第一時間被發(fā)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兇刀和默認(rèn)就可以指認(rèn)他！”
　　“兇刀上并沒有他的指紋！”藤原心中蔓延出一股怒火。
　　“他可以擦去指紋！而且，剛才你提交的證據(jù)恰巧可以證明西島平和有足夠的殺人動機(jī)！”遠(yuǎn)山咄咄逼人。
　　“西島彥高不可能不知道我當(dāng)事人對他的恨意，他不可能沒有防范！錄影帶和其他工具都在收藏在他臥房書柜后面的暗門里，證明他是個謹(jǐn)小慎微的人。西島平和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殺得了他，而且現(xiàn)場并沒有搏斗痕跡！”藤原毫不退步，據(jù)理力爭。
　　激烈的辯論后，白頭發(fā)的法官有些頭痛，他打破了逐步升級的辯論，請檢控方做結(jié)案陳詞。
　　“由于被告人不肯表示清白，所有申辯全都是辯方律師的推測，并不能作為判決的依據(jù)。被告人殺害養(yǎng)父一事證據(jù)確鑿，計(jì)劃周密，手段殘忍，而且案發(fā)后始終沒有悔意。我請求法官大人判被告人西島平和死刑�！边h(yuǎn)山義正言辭，激動之余還拍了下桌面宣泄憤怒。
　　“辯方律師，請你做結(jié)案陳詞�！狈ü偻蛄颂僭�
　　藤原深吸了一口氣，他看向西島。西島的目光與他交匯，藤原起立面向法官，朗聲說：“證明我當(dāng)事人清白的都是間接證據(jù)，而指向我當(dāng)事人殺人的也是間接證據(jù)。本案缺乏證明我當(dāng)事人清白或者有罪的證據(jù)。是因?yàn)槿狈ψC據(jù)而投有罪一票，還是因?yàn)槿狈ψ镒C而投無罪一票？我向法庭提出質(zhì)疑�！�
　　再次休庭過后，白發(fā)蒼蒼的法官即將做出判決。藤原只覺得自己的心揪得死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這是他以往從未經(jīng)歷過的。緊張和恐懼像是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把他牢牢束縛住了。
　　“雖然眾多疑點(diǎn)指向被告人，但缺乏定罪的決定性證據(jù)。根據(jù)刑事法，本庭作出以下判決，被告人西島平和，無罪。”

　　6
　　西島平和兩手空空地走出了拘留所，藤原正在門口等著他。
　　正是深秋，天空陰森森的，陰冷的風(fēng)刮過，路人紛紛緊了一下衣服。西島穿得很單薄，他被關(guān)起來的時候還是夏天，身上穿的是單薄的T恤和短褲。
　　枯黃的樹葉紛紛從樹上落下來，西島沒有和藤原打招呼。他就像沒看到藤原一般，和他擦身而過。
　　藤原脫下了黑色長款風(fēng)衣，追了上去。他把風(fēng)衣披在西島的肩上。
　　西島受驚般地往后一退，回過頭冷冷地看著藤原。
　　“你衣服太少了，披著吧�！碧僭行┎恢搿�
　　西島笑了，是一個又凄慘又諷刺的冷笑。他說：“藤原律師，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
　　藤原很尷尬，他辯解：“我沒有那么想過�；钪槐人懒撕脝�？”
　　“你是這么想的嗎？”西島哈哈大笑。
　　“我——”藤原說不出話來。
　　“你以為我活著比較好是么？沒有家，沒有朋友，被所有人知道我的秘密，這樣活著比較好嗎？”西島始終沒停下笑，他笑得不可抑制，笑得撕心裂肺，笑得好像他的心臟隨時都要碎裂開。
　　“你可以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藤原大聲說。他沖動了，他一向是個冷靜的人。
　　“哈哈哈……換個地方？換哪里？”西島好像聽到了一個最可笑的笑話。
　　藤原突然伸手一把攬過西島，他不顧西島的掙扎把他死死按在懷里。
　　西島終于不再掙扎了，藤原緩緩地說：“我就要調(diào)任東京了。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嗎？我可以收養(yǎng)你。別怕！我跟那個人真的不一樣�！�
　　藤原把西島的臉扳起來對著自己，他凝視著西島說：“你是無辜的，但我對你是有罪的。請你給我一個贖罪的機(jī)會，拜托你了。”
　　他又把西島平和的頭按在他的胸口。西島聽到了藤原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的帶著包含著生命所有力量的聲音。他沒有搖頭。

　　7
　　“我是說，你到了東京就入我的戶籍，可以改個姓，藤原平和�！碧僭D了一頓又說：“你不想叫平和也可以。你想叫什么你可以自己先想想�！�
　　藤原的家不像西島家那么豪華，裝修簡單，收拾得齊齊整整。
　　這是一天的傍晚，西島剛吃過飯，正在餐桌上看報紙。藤原在廚房里邊洗碗邊和西島聊天。
　　“嗯。”西島回應(yīng)著。他看向了窗臺，那里擺著的正是他的仙人掌。碧綠碧綠的，毛絨絨的小刺，顯得很有精神。他又透過廚房的玻璃門，看著正在洗碗的藤原，眼眶里涌滿了淚水。他不敢多說，他怕一說話就會哭出來。
　　藤原還是察覺到了西島的異常。他抹干凈了手，出來正看到西島低著頭。他的發(fā)梢又長又柔軟，蓋過了他的眼睛，藤原知道，西島哭了。
　　他走了過去，把西島攬?jiān)趹牙�，輕輕地說：“都過去了�！�
　　這時候，敲門聲響了。藤原收拾了一下情緒，打開了門，門外是幾個警察。
　　藤原有些不悅，說：“這里是藤原家。請問找誰？”
　　警察沒有回答他，他們一窩涌入，看到西島直接把他按住。有個警察轉(zhuǎn)身對已經(jīng)呆住的藤原說：“藤原律師，西島彥高謀殺案有了新的證據(jù)。我們依法逮捕嫌疑人西島平和，這是逮捕令�！�
　　逮捕令被遞到了藤原面前，藤原只是呆呆站著，他沒辦法伸手，沒辦法做出接過那張輕飄飄的紙的動作。
　　藤原到拘留所要求見西島平和一面，但是西島始終不肯那天。
　　庭審那天，藤原只能坐在旁聽席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西島平和。他要求法院換律師了。
　　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什么利用空調(diào)升溫又降溫引發(fā)哮喘，什么銷毀了哮喘藥，什么抹掉了兇刀上的指紋。
　　他看著遠(yuǎn)山?jīng)鲆坏淖煲霍庖缓�，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刀，直挺挺地捅入他的心臟。藤原感到自己的心正在地滴血，他很冷很冷。
　　法庭宣判，西島平和，謀殺罪成立，判處死刑。
　　“被告，請起立，你有什么話要說？”法官最后問。
　　藤原看著西島站了起來，仿佛西島站在另外一個空間，他怎么伸手都夠不到。
　　“我對我的罪行深感后悔，愿上天保佑每一個善良的人。”是了，西島看著藤原說。他對著藤原露出了一個很淺很淺的微笑。

　　8
　　西島平和并沒有什么遺物。藤原在調(diào)任東京的前一天收到了一封來信。是西島平和寄來的。
　　藤原律師：
　　謝謝你。
　　我對你撒了謊，對不起。
　　我故意讓他發(fā)了哮喘，還把他的藥毀掉了。他掙扎著爬起來，我很害怕，我又捅了他一刀。
　　我殺了人后想是不是還應(yīng)該活著。我擦掉了指紋。
　　活著真的很好，藤原律師。謝謝你。
　　藤原律師，我的仙人掌還在嗎？請你好好照顧它。
　　拜托你了。

　　藤原平和敬上
　　藤原一直站著，就這么一直站著，他手里捏著信，仿佛要站到天荒地老。
　　窗臺上的仙人掌還在，對著太陽，生意盎然。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