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血樹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八千年者，是為龍血樹。百年成樹，十年一花，樹折時，則遍流赤血，艷如殘陽。
　　——題記

　　三爺是這一帶有名的奇人，就住在樹兒胡同頭上。天好的時候，他會拿著個鳥籠子拐出胡同往南走，籠子拿藍(lán)靛色的布罩著，里面老放著那么一只總也不叫的鳥兒。
　　沒人知道三爺姓什么，三爺自己也不說，但是大家都說三爺?shù)淖嫔鲜瞧烊�，�?dāng)年吳三桂帶著清軍入關(guān)的時候他們祖上就跟著多爾袞的大軍一路來到了皇城根兒底下。據(jù)三爺自己說，他們家還風(fēng)光過一陣子，那還是在乾隆初年，不過大抵也沒風(fēng)光多少日子，不然現(xiàn)在的三爺怎么會守著個一進(jìn)的院子穿著個大白的跨欄背心天天和一只不叫的鳥相依為命。
　　三爺愛說故事，沒事兒的時候他就把鳥籠子往胡同口的樹杈子上那么一掛，拿著個大蒲扇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就那么講，講到興頭上還上手比劃兩下，常引得圍成一圈兒的孩子們起勁兒鼓掌。三爺愛天南地北地胡侃瞎吹，聽說過的沒聽說過的他都敢講，而且總講的像那么回事兒似的，胡同里的人來來往往，不忙的都會停下腳聽上那么一會。下班的累了一天了，回來站在胡同口聽三爺侃侃，樂一樂，一天的疲勞都沒了；上學(xué)的放學(xué)后坐在那兒聽三爺講講，第二天又有了一肚子的故事講給別人聽；心情不好的出門聽三爺侃一陣子，便覺得天高海闊，心里頓時敞亮不少；而那些上了年紀(jì)的，更是愿意找三爺聊聊鳥下下棋，覺得這一天過的也實在。
　　三爺也樂意別人聽他侃，但是奇就奇在他什么都侃，惟獨不侃自己家里的事兒。來來往往這么些年，沒人知道三爺姓什么叫什么做過什么工作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只知道自打他出現(xiàn)的那天起就已經(jīng)是這么個花白頭發(fā)的年紀(jì)，守著個一進(jìn)的院子，總在天好的時候提溜著個藍(lán)靛的布罩著的鳥籠子出了胡同口往南走，也沒人知道他去哪，等他回來的時候就把鳥籠子往口上的樹杈子上一掛，搖著扇子侃到日頭偏西。
　　人們都叫他三爺，因為只有那么一回，三爺提到他的家里，說他在家里排行老三，還說他們祖上是跟著清軍入關(guān)的旗人。就那次，三爺撫摸著趙老爺子新尋來的煙袋鍋兒，悠悠地說這東西以前是他們家的，他認(rèn)得，他還說這條胡同兒的名字就是他們祖上改的，因為他們家風(fēng)光的時候，宅子里有一棵快老成精的龍血樹。

　　三爺老了，胡同里的老人也走的差不多了，當(dāng)年背著花書包蹲在地上聽故事的孩子們都上了大學(xué)了，散到各地去連個影兒都撈不著，就連三爺籠子里的鳥都換了好幾撥。三爺仍住在那里，守著個一進(jìn)的院子，仍然在天好的時候佝僂著背提溜著鳥籠子，往南邊兒去，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但是三爺不再在胡同口坐著，石墩子早沒了，原先樂意聽他侃的人也是死的死，搬走的搬走，上學(xué)的上學(xué)，人們就像一盆水似的，往外一潑就四下散開，再也聚不回來。
　　三爺有時候在自個兒的門口坐著，看著那些沒錢的小年青們幾個人租一間院子，整天為了水啊電啊地吵吵個沒完，每每到這個時候，三爺就會弓著他的背走回屋去，和他的鳥說話，但是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么。
　　曾經(jīng)有人想租三爺?shù)姆孔�，他那院子的主屋坐北朝南，一早一晚陽光正好從窗子照進(jìn)來，照得整個屋兒都敞亮，又是在胡同頭上，清凈，院子雖然小了些，總是比口上的那些強(qiáng)�？墒侨隣斦f什么都不肯，出多少錢也不肯，急了就抄起拐杖往人的腦袋上敲，瞪著一雙眼，臉上松弛的皮膚都因為生氣皺成一團(tuán)。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這巷子里住了個難纏的怪老頭，也就沒人再提租房子的事兒，只是人們漸漸地不往胡同深處去，就只看天好的時候，三爺一個人弓著背，一手拎著他的鳥籠子，一手拄著拐杖慢慢地往南邊兒去了。
　　三爺就這么一個人守著他那一進(jìn)的院子，一住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間胡同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搬走了，搬去有電梯有物業(yè)一萬多一平米卻窄得像鴿子籠似的高層建筑，搬來的多是些年紀(jì)輕輕就來首都漂著的人，操著各地的方言為些雞毛蒜皮吵吵嚷嚷。三爺越來越沉默，他每每走到胡同口上都會往對面望，這一望就是二十年。這二十年間對面遠(yuǎn)遠(yuǎn)地蓋起了高樓大廈，工地里打夯的聲音一響就是一晚上，路越拓越寬，滿大街開始跑以前見都沒見過的進(jìn)口車，每天早上七八點路上堵成一個碩大的停車場，亂七八糟的鳴笛聲在胡同里頭都聽的清清楚楚。然而三爺仍然是一個人，不見有人來看他。三爺只是每天順著胡同走到口上往南一拐，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也沒人再關(guān)心他去哪兒，他漸漸地成了一個背景，和這個胡同和他的院子融為了一體。
　　那一年北京的雨下得特別多，三爺漸漸地不再出門，他把鳥籠子掛在自家堂屋的窗前，自己搬了個馬扎兒就坐在門檻后，看著雨珠子就著瓦片一順?biāo)畠旱靥氏聛�，在門前掛了道水簾子。后來三爺?shù)耐瘸隽嗣�，走路還好，一坐下就疼，他就索性把躺椅擺在門口，從堂屋一直望到外面的胡同小路，一躺就是一整天。
　　那陣子總有人聽三爺嘴里念叨，聽著總像是同一句話，后來有個孩子趁著三爺睡覺跑進(jìn)去玩兒，就聽三爺做夢還叨咕著五個字：“龍血樹倒了。”

　　有人說龍血樹是最不容易的樹，活的太難。它的生長十分緩慢，幾百年才能長成－棵樹，幾十年才開－次花，在它倒下的時候會流出血一樣的液體，紅得就像是即將隱沒的夕陽。
　　三爺說他們家祖上曾經(jīng)有過一棵快老成精的龍血樹，他也不知道那棵樹究竟活了多少年，有時候他絮叨地說起那棵龍血樹死的時候，流了滿地的血，整個堂屋就都是紅的，他說他從來沒見過那么艷的紅。其實三爺從未親眼見過那棵龍血樹，說起這些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糊涂，甚至辨不清人，腿腳也不利索，可他還是一個人守著那間小小的四合院兒，說什么也不肯挪窩兒。
　　那一年三爺八十四，身子早沒原先那么硬朗，偶爾還出來走走，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躺椅上瞇著，大太陽一照，一瞇這一晌午就過去了。那一年北京的房價漲了又漲，六環(huán)以外的房子奔著兩萬的大關(guān)而去，漸漸地通州都注滿了人，八通線上早高峰來的時候五趟地鐵上不去一個人。三爺?shù)纳磉厺u漸空了，就連那些沒錢的小年青兒也不住這兒了，有時候整個胡同里就聽得見三爺拄著拐杖在院子里溜達(dá)，拐杖敲地的聲兒直奔著巷子口兒沖，到了大街上就被淹沒了。
　　那一年三爺養(yǎng)的鳥終于叫出了聲兒，三爺樂得提著鳥籠子順著胡同一直走，拐杖敲在地上蹬蹬直響，他轉(zhuǎn)了半天，走到胡同口兒又折了回來，然后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閉門不出。他已經(jīng)糊涂了，他忘了這個胡同除了他早就沒什么人，他想跟人家說他的鳥兒叫了，可是有誰聽呢？
　　第二天他的鳥兒就死了。三爺拿了個鏟子，顫著手在自個兒的院子里挖了個坑，埋了。
　　后來三爺再沒出過院門。
　　拆字忽然出現(xiàn)在墻上的時候三爺不知道，那時候他正在躺椅上做一個夢，夢的什么誰也不清楚，就只見三爺?shù)哪樕蠋е敲匆唤z笑，就跟他還能在胡同口搖著蒲扇神侃時候的那種笑。
　　來人拆房的那天連下了一個禮拜的雨終于停了，挖掘機(jī)和推土機(jī)轟隆轟隆開過來的時候三爺正躺在他那躺椅上瞇著。他耳朵不好，遠(yuǎn)的時候他根本聽不見，等一直拆到臨院兒他才覺著吵。他拄著拐杖一點一點往院子里蹭，剛出門口就立住了，他瞪著眼看著機(jī)器一錘子下去，年頭比他都長的老房子就轟隆一聲散成了一堆瓦礫。
　　司機(jī)把推土機(jī)開過來的時候一下就愣了，誰也沒想著這個破舊的胡同里還住著人。司機(jī)停下來，旁邊馬上來人拉，可是三爺弓著背梗著脖子死盯著推土機(jī)瞪，拐杖往地上一杵釘?shù)谋仁裁炊即蓪�，任誰也拉不動。那司機(jī)也不是個東西，急了就把鏟子往上一推，推土機(jī)的鏟子能把三爺整個兒地裝進(jìn)去，往上一揚就是滿天的土，可三爺愣是動也沒動，土落了他一身一臉，旁邊人嗆了一鼻子灰死命咳嗽，三爺佝僂著背立在院子里比根旗桿子還穩(wěn)當(dāng)。
　　司機(jī)沒轍了，從駕駛室下來，腳剛沾地，就見三爺抄起拐杖沖著司機(jī)扔了過去。司機(jī)徹底懵了，三爺轉(zhuǎn)身回屋的時候他甚至還想去扶，但是三爺空著手一步一步慢慢兒蹭進(jìn)屋的時候，他總覺著三爺?shù)谋秤疤貏e像一棵活了很久的樹，端著樹心的那么一股子勁兒，誰也撼不倒。
　　后來他們說，那天就再也沒敢動工。晚上的時候又下了雨，隱隱約約能聽見三爺在堂屋里唱戲，稍微懂戲的說，唱的是四郎探母。
　　三爺去的時候是個響晴的天，天大亮的時候三爺就拿了蒲扇坐在堂屋門口，嘴里絮叨著，似乎和什么人說著話。
　　他說你看我這鳥兒啊，是個紅嘴的雀兒，別看它平時蔫兒的跟什么似的，等它好脾氣了，叫得才好聽呢……
　　他說我們家祖上是旗人，當(dāng)年跟著多爾袞一起進(jìn)的京城，往皇城根兒下一扎就是好幾百年，乾隆年間的時候兒啊，咱祖上也風(fēng)光過，那時候宅子里養(yǎng)了棵能成精的龍血樹，后來祖宗就給這胡同改了名兒，叫樹兒胡同……
　　他說我呀，在這輩兒中排老三，本來有個大哥，后來害了病死了，剩下的都是姊妹，那時候日子苦啊……
　　三爺還是跟以前一樣搖著蒲扇瞎侃，侃的都是自家的事兒，他還穿著件大白的跨欄背心兒，只是那背心掛在他干癟的身上顯得特大，風(fēng)一吹就晃。
　　日頭偏西，三爺就回屋了，看他走路也不蹭了，腿腳也利索了，連駝背都直了幾分，看上去一點不像八十四。
　　太陽落山的時候，堂屋里忽然傳出來一聲吼，吼得拆房子的這班人都一愣，大家哄地沖進(jìn)院子，就見三爺?shù)奶梢卧陂T口兒一搖一搖的。三爺?shù)难劬Φ傻美洗�，望著紅的跟血似的晚霞。
　　后來人們才回過味兒來，三爺吼的是五個字：龍血樹倒了。
　　三爺走的那天八十四歲又三百六十四天，過了這個晚上就是他八十五歲生日。都說老人七十三、八十四是個檻兒，三爺沒過去。

　　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當(dāng)年也背著花書包在胡同口兒聽三爺神侃過，我是當(dāng)年那些孩子中后來離樹兒胡同最近的一個，我還記得我住的那小區(qū)叫江南甲第，特水鄉(xiāng)一名兒，住著覺得特別扭。
　　這么多年我一直好奇三爺天天早起遛鳥兒都往哪去，后來就順著三爺?shù)姆较蛲弦恢闭遥吡舜蠹s一站地是個小型的紀(jì)念館，很不起眼兒的，里面沒什么人。我剛進(jìn)去的時候就見大門口掛著個挺大的畫，上面畫著一棵冠是傘形的樹，底部盤根錯節(jié)，旁邊有講解，上面寫著“龍血樹”。再往里走，發(fā)現(xiàn)是樹兒胡同的歷史介紹，里面特別提到了當(dāng)初住在樹兒胡同的是滿洲鑲白旗的卡克他氏，后來這族人改姓康。
　　館長是個中年人，據(jù)他說這紀(jì)念館原本是他父親負(fù)責(zé)管，父親死后他就接了過來，幫忙看著。他說他也不知道這紀(jì)念館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隱約記得父親開館的時候有個歷史系老教授捐了很多錢，好像說是康家的后人。我問他那個老教授后來來過么，他說父親在的時候經(jīng)常來，不下雨的時候就總能看見他，后來就不來了。
　　大概也是不在了吧，他最后這樣說。
　　我在館里逛，在最后的展窗里看見了一封信，寄信時間是二十幾年前，落款是康三。
　　信的最后一行寫著：愿我泱泱大國之歷史，如江水不竭；愿我博古精深之文化，如龍血樹不倒。

　　三爺?shù)脑鹤舆�在，最后誰也動不得。現(xiàn)在那院子掛著“康氏故居”的牌子，時不時有人慕名過來看看，只是那個一進(jìn)的院子在周圍動輒十幾層的高樓的包圍下小得就像個破舊的箱子。
　　我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樹兒胡同的牌子還在，掛在一個十層高的住宅樓的墻上。

　　——本故事純屬虛構(gòu)，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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