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晴。斷情崖。
　　我遠遠地看見葉沉雪站在那，背手而立。他黑色的長發(fā)飄逸，仿佛在空中舞著，從前我總是喜歡的�？稍谶@一刻，卻變得無比灼目。
　　我喚：“沉雪�！�
　　葉沉雪并未回答，轉過身，靜靜地等著下文。他有著俊美的面容，尤其是那雙眼睛，仿佛是雕刻師一筆一劃刻出的最美的藝術。可惜，那雙眼中有著萬年不化的冰雪，沒有一絲情感，如同一潭死水。
　　“武林各派人士已聚集在山下，說要‘為天除魔’�！�
　　“小瑤�！彼α�，剎那間仿佛融化了冰雪，溫暖了春光，一切變得遜色。我從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美到這種地步，一笑傾城，“求你�！�
　　若是平時，我定是對他的要求百依百順，可唯獨這件事，我不可以。
　　“沉雪！我不會那么做……絕對不會。”我用力地掐自己，強迫自己在這種時刻一定要堅守陣營。
　　“難道你忘了么？當年隨我時立下的誓言？”葉沉雪閉上眼，輕聲地說，有著幾分無奈。
　　“從未忘過�！蔽掖鸬�，當年自己誤入江湖無依無靠，追了葉沉雪三天三夜，才允我相隨，便立下毒誓：此生此世，聽從于葉沉雪，永不背叛。我想，那時這個神一般的男子，便在我的心中，扎了根。
　　山下的嘈雜聲越來越響，興許是尋到了上山的路。淚水溢滿了我的眼眶，聲音卻更加尖利，“可是，你不過是殺了該殺的人！沉雪，你沒有錯！為什么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偏要如此窮追不舍！為什么你要把這切都交給我承擔！”
　　“唉。”葉沉雪輕聲嘆息，掩藏不住言語中的溫柔，“小瑤，我真想看看你，你十二歲隨我，如今也有五年了。十七歲，都這么大了……”輕輕將莫瑤擁在懷里，修長的手指撫上了我姣好的面容：“臉很小，眉毛很細，眼睛應該是明亮的，睫毛那么長一定很漂亮……鼻子還是軟軟的，一到冬天都會被凍得很紅……嘴巴呢……？”
　　葉沉雪突然輕輕吻了上去：“嘴巴輪廓鮮明，小巧可人。我的小瑤會是個大美人的啊�！�
　　我終于忍不住，眼淚不停地落下，江湖人只知道葉沉雪殺人極快，一劍封喉。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是個瞎子，什么也看不見，虧那些名門正派還有臉來群挑。
　　“沉雪，你放過我……我真的不能答應……我下不了手……”
　　“傻子。我只是不想死在那群人手里，臟。能死在小瑤手里，我很幸福�！�
　　我沉默，我知道葉沉雪決定了的事是誰也沒辦法改變的。心中苦澀無人知：如若沒了你，便再無溫暖，以后的日子我該如何？你這個笨蛋，你以為我會不懂么？如若你真的愿意出手，絕世武功，并非沒有生機。你是在怕，怕戰(zhàn)斗中會誤傷到我，怕自己被那群人酷刑伺候我忍受不了，怕我會為了護他與那些人同歸于盡！葉沉雪，那樣一個王一般的男子，就這樣輕易地把性命給了我，用死換我的平安幸福，贏得身前身后名！
　　可是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為對方好，卻不知道，那樣的好，才是最殘忍的痛。我莫瑤寧可與葉沉雪共生死。那樣的他，看似冷若冰霜，卻有著自己的溫柔與體貼，一直寵溺著我遷就著我，什么都想給我最好的。葉沉雪的愛，我一向都懂。所以，就算他這么自私，我都聽他的。
　　我答道：“好，沉雪，我愛你。記得來世尋我，多想你能看到我�！�
　　葉沉雪將碧天劍放在我手上，等待剎那間的毀滅。冰冷的長劍穿過了他的身體，我再也聽不到周遭的一切嘈雜，我只看到滿目的鮮紅。是鮮血，是花瓣飛舞的氣息，是紅蓮與世界的訣別，是王者最后的風華絕代！我手上的鮮血是冷的，就像我的心一樣，我聽到他如同往日一般溫柔的聲音：“小瑤。謝謝你……這么多年，有你在身邊……我真的很快樂……求求你，不要恨……不要恨�！�
　　善良如他，我最美麗的王，我心中的神。誰說他是魔？若魔如此，毋寧成魔！

　　當那群武林高手登上斷情崖時便看到這幅景象：葉沉雪靜靜地躺在一片血紅里，唯獨一個女子抓著一把染血的劍。斷情崖上的桃花落了滿地，紛紛揚揚，如癡如醉。
　　于是，誰也不曾忘記，那如畫一般的景象。
　　我記得交出碧血劍的剎那，那般我見猶憐的模樣，說：“各位英雄，小女子遭魔頭所迫淪落到他的身邊，幸好他身有舊傷又毫無防備，聽說你們上山，我才有機會手刃魔頭……以后再無著落，望各位英雄可以收留我……”
　　帶頭的勿虛道長細細地盯著我，好像努力看出破綻，卻只聽到我若有若無的抽咽。
　　一個大漢去檢查葉沉雪的尸身，說道：“依我看，這位姑娘也實在可憐。如今她手刃魔頭，并無什么危險，不如我們便收留下她。”
　　勿虛道長想了想，道：“也是。貧道不便收留女眷，不如落竹公子先帶回落竹居可好？”大家的視線都投向一言不發(fā)的玉面少年，我曾聽沉雪說過落竹公子，只道他面貌英俊武功不凡與世無爭，有無數(shù)佳人傾心，但如名字一般便是真君子。沒想到這次與這些人一同來到斷情崖，真是個正人君子呵。
　　“如此佳人，得之有愧�！甭渲褫p笑，英俊的臉上是看不出的神色。
　　“公子……求您收了小女子吧……”我看向落竹，眼中滿滿是淚。
　　“也罷�！彼麩o奈地嘆道，“能親手殺了葉沉雪的女人，便也不是一般的女子，落竹有幸結識了�！�

　　五年后。
　　我走在鬧市上，聽說書人娓娓動聽地講著江湖風流史。
　　“說道風流多情，我最欣賞的便是落竹公子與其夫人莫瑤��！話說當年落竹夫人忍辱負重最終在斷情崖殺了魔頭葉沉雪！如此有膽識有氣魄的美人兒遇到了正趕來圍剿的落竹公子一群，與落竹公子一見傾心，隨他回了落竹居！郎才女貌啊，落竹公子英俊不凡，傳聞夫人也美艷無雙，兩人相愛成親成就了武林一段佳話��！”
　　“哈哈，看來落竹公子還是個多情的種……那葉沉雪殺人無數(shù)，沒想到竟然還湊合了一對鴛鴦��！”
　　“可不是么……”
　　我冷笑，我不止一次去過斷情崖。如今，那里是一個美麗的花園，開滿了紅色的彼岸花。那樣美麗的、絕望的、殘忍的花！盛開了死亡與悲傷的火紅夢境，一朵一朵的絢爛著盛開，驚艷了整個天地的絕美-----曼珠沙華。
　　我親愛的沉雪，五年了。你看，光榮與幸福，羨慕與浮華，一切一切我都有了！你要的便是我這般生活么？可是我不幸福啊！你以為，莫瑤這生又愛過幾人？不過是你葉沉雪一人而已。你在斷情崖等我，等我來了，我們再也不分開，誰也不能分開我們了。
　　曾有幾個冬日，雪沉默地飛灑下來。滿滿地落了一地，滿山的雪，滿山的花。我親吻那一朵朵艷麗的花，仿佛在親吻我的沉雪。沉雪沉雪，是否就寓意你會像這雪一樣，融入大地，沉進萬物里？
　　經(jīng)過鬧市，帶著隨身丫鬟回到落竹居。只聽到陣陣琴聲，時起時伏，卻好似震動了心弦，那么熟悉，我的沉雪曾經(jīng)最愛的曲子，是我的夫君在彈。落竹確實是一個很有才華并且出色的人，我常常想，如果我先遇到的是他，也許也會愛上他的。
　　“瑤瑤，你回來了。”落竹停下手中的曲子，道。
　　“怎么停了？”我問。
　　“琴聲如心聲，心若亂了，不得不停�！甭渲裥α恕�
　　“心怎會亂？誰人不知落竹公子世外高人”
　　“情不斷，心自亂�！�
　　“心若亂，情可斷。”
　　“若能斷，早斷了。誰讓我遇上的是你？我早該想到，葉沉雪的女人不是我等駕馭得了的�！�
　　“落竹，你很好。只不過，在我心里，你永遠比不上他。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花若無主，人便無心，無心之人，如何還情？”
　　“夫人說的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我想，當年斷情崖，我本就不該去罷。”
　　“是��！你為什么要去？落竹公子，天下無雙！他總會那么說你，我想不到江湖上他唯一敬重之人，竟會去殺他�！�
　　“你錯了，瑤瑤。我并非去殺他。放眼武林，唯配稱我知己之人，便只有葉沉雪。他所殺之人皆該死之人，他眼盲心不盲，我只知隱居不管江湖事，他卻能為心所為，我實在佩服。我當日前去，其實是希望關鍵時刻能幫他一幫……”
　　“你騙人！若不是你們，沉雪就不會死……你休騙我。”
　　“你可以不信，但如若我不敬他，便會諸人面前拆穿你了。我既然能知道葉沉雪眼盲，遍怎不知道你莫瑤與他的情誼。無奈我本無意，可惜多情，偏帶回了你，丟了心。葉沉雪終究勝我，至少他能得到你的心……”
　　“落竹……這五年來，你一直裝傻被我騙？”
　　“我說過：如此佳人，得之有愧。得此佳人，心甘情愿�！�
　　我總想，落竹和沉雪是相似的，又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說沉雪是傲氣的梅，心高氣傲，冷若冰霜；那落竹就是□□的竹，潔身自好，謙遜有禮。只是兩人看似無心無意，實則溫柔有情，不但有情，還是情癡。沉雪為情而死，落竹為情而生，莫瑤一生能遇這兩個男子，實在三生有幸。
　　“我想，我該死了�！甭渲竦溃艾幀�，他的劍在琴里。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五年的煎熬，你該饒恕自己了。殺了我吧。”
　　“不！”我憤怒地看他，“你們都一樣！都想就這么拋下我，我不準不準！落竹，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五年魚水之情，古人說‘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可以不愛你，可以負你，但不能殺你�！蔽艺鹚楣徘�，看到了那把劍，那把用它殺死沉雪的劍，那把陪著他多年的劍。
　　我猛地轉身給落竹一劍，刺在左肩：“落竹，莫怪我，你不受傷，會為難的�！�
　　我轉身，走出落竹居。那個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我平淡卻溫馨過了五年的家。今日一別，自當遠離，不再歸來。我聽見身后落竹的聲音，柔軟卻鈍重，刺傷我心。
　　“他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著相思……”那樣一個天之驕子，我卻害他這般感慨，我忍住淚水不落下，決絕地離開。

　　我一身紅衣，拿著碧天劍。今日，我莫瑤要屠江湖，殺武林。我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這五年來，我勤加苦練確實沒有白費。我只記得滿地的鮮血，到處腥味撲鼻，不過內(nèi)心卻是開心的，什么大愛天道？什么光明正義不過是笑話，我只知道，是他們害死我的愛人，今天，我要他們死，用血償還，那債！
　　百曉生點評這樁江湖血案：鳳凰涅槃，必見血光。沉雪二世，無人能敵。
　　二世么？不，我不配。我還差太多。我站在斷情崖上，沉雪，再也沒有人能傷害我們了。以后，就有小瑤來保護你。我最后殺死的人是自己，其實，我早就死了。和葉沉雪一起死在五年前的這里，心已死，仇已報，我終于可以去陪他了。
　　瞬間，我才知道死亡原來不是那么疼的。我很快樂，仿佛看到了當年俊美非凡如同謫仙的葉沉雪，落了一身花香對我笑，他的眼中不再死寂，有我的身影。沉雪，以后，誰也不能分開我們了。
　　彼岸花開，又見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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