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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隆冬的下午我終于又見到璧姨,我見過她三次,這是第三次,我不知道以后還有怎樣的機會能讓她再和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些許聯(lián)系。北方的冬天寒冷肅殺,她獨居在六層樓上的一間公寓里。她歡迎我的方式是給端來一些茶餅干,放在一個精致的雙層架子上——原先他們形容她的那種端著架子的作派。母親跟我說這就是她十多年前和小叔住過的地方。
現(xiàn)在我能確定璧姨很漂亮。小時候我們見到她時也覺得她很漂亮,但哪個年輕姑娘不美呢。她現(xiàn)在大概有五十歲,我想,至少也有四十七八。她并不特別瘦小,但看起來弱不禁風,像要被冷風刮走一樣。
她看著我說:“我確實真的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你了,許家翹。”
“對,璧姨!蔽揖兄?shù)卣f。
“很久很久了,”她又說。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璧姨的名字是林漪璧——他們第一次知道她時就不喜歡她的名字,太復雜,太多筆畫,而且他們不知道怎么念才對,他們覺得給孩子起這么復雜的名字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孩子不好養(yǎng)。在這之后的很多年我們都只叫她璧姨,我是說我,阿楚,念瑤和念琛,而他們——以前,當他們還時不時有書寫她的全名的需要的時候——把她的名字寫作林一璧。她的名字就是錯的,這似乎是她在我們這里做錯的不容置喙的第一件事情?傊覀兘兴狄獭菚r候我們不太計算應該叫什么——盡管她其實是我們的小嬸嬸。
“璧姨……我爸爸去世了!
她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我說:“他后天就要下葬了。我們希望您能回去。”
她還是沒有說話。我又說:“這么久了——畢竟小叔不在了,他——你們也沒有孩子。我們希望您能回去!
她只是問:“是你媽媽讓你來找我的?”
我艱難地點了點頭。我原本不想說;但我早該知道瞞不住她。
她說:“你讓她節(jié)哀,她自己要注意身體。”
那時候他們都不喜歡璧姨,可我母親尤其不喜歡。那個著名的故事——后來大家都知道——是小叔第一次帶璧姨回家,我爸帶著我媽去見他們。媽媽把買好的一條項鏈送給璧姨,幫她戴上。她一邊戴一邊叫她說:“阿璧——這項鏈跟你可配!
誰知璧姨說:“謝謝——叫我林漪璧就可以了——或者漪璧!
據(jù)說我媽那時候差點把戴了一半的項鏈脫手掉到地上。她本來就不是一個脾氣溫順的人——她叫江露,她一輩子就是露露,或者露露姐,露露阿姨,她想不明白用親昵的方式稱呼別人還會被拒絕。她回來以后就跟我爸說璧姨的各種。“瞧那架子端的!”她連連說,“瞧那架子端的!”
林漪璧不愿意被稱作阿璧的原因后來再也沒有人愿意追尋。我想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習慣,就像“露露”也是一個無關痛癢的習慣,但她顯然未能,或者不愿意,作出一種融入的姿態(tài)。她的世界門檻很高壁壘森嚴。我的母親感到作為嫂子卻被觸犯。
當然后來她還是成為了林一璧,一璧,或者小輩口中的璧姨。我們知道她跟小叔一樣都是博士,也在大學教書做研究。她不像我媽媽,我媽媽是一個看起來脾氣急躁但最賢良淑德的家庭婦女。她一輩子跟著我爸,一輩子沒有工作過。如果說璧姨的世界門檻很高,那么人們甚至可以說那門檻高得有理。但是在這樣一個對兒媳婦有所期待的家庭里,璧姨顯然格格不入。
那時候我媽媽和她的幾個鄰居嚼了璧姨許多舌根。她們是一個睡衣太太團,說“睡衣”是因為她們都不工作,在家相夫教子的時候總是穿著家居服,如今這竟然成了我對她們的主要記憶。她們的生活或稱悠閑或稱單調(diào)乏味,也許璧姨為她們增添了許多戲劇性的興致。但是她并沒有給她們長久與之為敵的機會——她和小叔很快就離開了,回到他們兩個人所任教的地方去了。在那里他們沒有親人,但似乎他們并不孤獨,否則他們怎么會一年到頭也不回一次家呢?他們下一次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領證結(jié)婚了,爺爺奶奶給她們辦了風光的宴席。這一次璧姨很客氣,連小叔也笑得比平時多得多。我在婚禮上撿了一筐紅雞蛋。那時候他們看起來年輕幸福。誰能想到璧姨下一次回來,小叔就已經(jīng)不在了?
璧姨問:“你爸爸多大年紀?”
“五十——五十七!
她說:“你們家的男人——你知道——你們家的男人活不長!
我頓時啞口無言,半天才叫出聲來:“璧姨你——”
“你想想你爺爺是什么時候死的?還有你小叔?——當然你小叔是自找的。成天就寫書,都不要命了!
“璧姨——”
她終于不說話了。我搜腸刮肚只能說一句:“我知道我們虧待您許多。但您……”
“你是說我用不著這么殘忍。”
“不是,您——”
“好了,我知道。許家翹——阿翹——我沒有很多怨恨 。只是這些事情……你知道,當你一個人過了這么多年,把什么都想得這么清楚了,就覺得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以前不明白的事情,現(xiàn)在都明白了,覺得像白紙黑字的一樣!
“……璧姨。您跟我回去吧?”
她不回答。
我見過小叔的次數(shù)比見璧姨的多,但其實也乏善可陳。聽他們說那時候小叔是家里最會讀書的孩子,他們對他有許多期望、無限信任,簡直百依百順放任不管,直到后來他卻學了翻譯——他們覺得簡直想不出更靠不住的一種事業(yè)了,尤其小叔是男人,以后要成家養(yǎng)老婆養(yǎng)孩子,翻譯能賺什么錢?但小叔不理會。他早就不是一個容易受其他人影響的人了。有一段時間他跟他們甚至鬧得很僵,他幾乎不回家,他們幾乎不提及他這個兒子。
似乎小叔在大學做研究助理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認識了璧姨,但是小叔第一次帶璧姨回家是他終于又開始與他們互相聯(lián)絡以后的事情了。一切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卡珊德拉•納沃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他們一定不曾想到一個遙遠的素未謀面的外國女人能夠這樣改變他們自己在這個小城里的家庭生活——小叔,許景明,是納沃尼的中文譯者。
納沃尼是一個在照片上頭發(fā)蓬亂的七十年代美國女作家,他們都對她一無所知。獲獎之前她在國內(nèi)毫無名聲可言,這個國家里她的研究者屈指可數(shù),然而小叔是其中之一。讀者總是對諾貝爾獎趨之若騖;一夜之間納沃尼的中譯本脫銷。小叔走了好運,埋頭譯稿里的他與這個蓬頭女子一道被世界發(fā)現(xiàn)了。
我奶奶第一次在電視上看見她的小兒子時簡直像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后來他的名字和臉一再出現(xiàn)媒體報道之中;就連一直持恨鐵不成鋼心態(tài)的爺爺也不得不承認,我們家的小叔儼然已經(jīng)成了一個名人。那時候他還是一間大學外語系的講師,人們逐漸開始稱他是現(xiàn)在在世的最好的中文譯者之一,更多他所翻譯的作品也開始出版,從薇拉•卡瑟到海明威。
在家里,人們又開始叨念起小叔怎么不回家了。我們家的人——他們自稱是正派和體面的生意人,不論他們是什么人都好,總之他們絕不是文學愛好者。他們不了解卡珊德拉•納沃尼或者垮掉的一代或者美國左'派文學的傳統(tǒng),但是他們知道他們家的孩子鬧出了點明堂。他們其實依然不會讓家里的孩子去學外語專業(yè),他們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個翻譯者——就像把一個集裝箱從碼頭運到工廠里去的卡車司機——會獲得尊敬。但是他們忽然間又覺得他們的兒子是個正派和體面的人了,哪怕不是個生意人,哪怕他們依然對他在大學任教和譯書的年收入充滿忐忑的揣測。
在那個美國女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的第三年,小叔又回家了。那是他們第一次見到璧姨。林漪璧可以算作是小叔的同事,在小叔剛?cè)谓虝r她還是個博士生。這些年來我媽媽沒能說清楚過璧姨學的是什么。在我來這里找璧姨的前一天我又問起她這件事,她依然不知道。她說:
“唉,我記得好像是古代文學一類。公元前什么的。你懂的,我不懂?墒沁@又有什么要緊。”
她確實不懂;我大概也不懂;但是很顯然璧姨和小叔都懂。小叔一定覺得璧姨是他唯一的知音。相比之下我們從未能給小叔提供他需要的事情。等到他終于有了璧姨,我們又想方設法反感她。
“你幾年級了?”
“我已經(jīng)研究生畢業(yè)兩年了。”
她今天第一次露出訝異!罢娴,我都記不得你們的年紀了。太久了。你學的是什么?”
“法學!
“法學?”
“對,法學——法學的本科然后保送研究生。我在律所工作!
“我想不到你會學法學。我以為他們會讓你學一些……”
我笑了:“一些更靠譜一點的專業(yè)!
“是的,“她似乎遠遠地也浮起一點笑意,”一些更靠譜一點的專業(yè)!
“是我自己選的,璧姨。我爸爸確實想讓我讀商科,但他們也沒有攔著我。”
“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您說的對!
“有女朋友了?”
“……有的。她——他們還沒有見過她。我覺得不太合適在這回給他們互相介紹!
她點點頭。“你這么大,什么都能干。你媽媽該放心了!
“璧姨——我知道她不喜歡您。我知道我媽媽她不喜歡您。我希望您能明白她——可能她不是和您和小叔一樣的人,但她是一個好母親。”
她看著我!拔颐靼椎。你媽媽跟我們——跟我,我們是不一樣的人。謝謝她讓你來找我。但是你看現(xiàn)在,我們又是一樣的人了!
“我媽媽想見您。還有阿楚,念瑤念琛——小姑姑的女兒也上高中了。您跟我回去吧?”
她沒有理會,只是問:“你爸爸是……怎么回事?”
“血液病。他胃不好,長期吃一種藥,醫(yī)生說有副作用。加上他自己又不注意身體,煙酒都不斷!
“你記得多回家看看你媽媽。她也現(xiàn)在一個人了!
“我會的,璧姨。她——他們都在。雖然我爸爸不在了,但她還是會有人照顧的?赡芩麄儽任腋酪鲂┦裁础!
我們又陷入沉默中,我知道我恐怕不能達到我想要的結(jié)果了。
我問她:“您父母都還好么?”
“都好。謝謝你!
“您還在大學教書?”
“是呀,”她看著我。
“您研究的是?”
“唔,這么說,是文藝復興以前的歐洲文學——不是荷馬,那太早了——中世紀和民謠。”
“我知道了!
“你學法學的——你會拉丁語不會?”
“不行不行。一點點。太少得可憐了!
她笑了笑:“你知道你小叔是個激進派。而我喜歡懷舊。不過我們總能在很多事情上——或者說是大多事情上獲得一致。我喜歡做的事情是他理解也支持的。對于他來說也一樣!
在這之前我只見過璧姨兩次,第一次是她和小叔的婚禮,然后就是小叔的葬禮。小叔最后葬在了家里,我聽見我媽對我爸說天知道璧姨在這最后的一件事上還要搞什么古怪,但她什么也沒有要求,一切聽了奶奶。奶奶沒讀過什么書,但她很健康;她的兒子是所謂著名的翻譯家,但卻過早離開離開了他的母親和整個世界。
小叔的死因是長久過勞之后的腦膜炎。腦膜炎不是不治之癥,但他疲勞太久,撐不過去了,終于得到長久的休息。他手頭上還有一部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集,和正在撰寫的納沃尼的傳記。他從高燒住院到停止呼吸只用了兩個星期。第二個星期我爸爸媽媽趕去看他,奶奶年紀大還沒來得及動身,過了幾天他就去世了。
小叔的成堆的手稿和書,一本也沒有拿回家里。他們知道璧姨更明白應該拿它們怎么辦,何況他們也不在乎那些;蛟S奶奶從未理解小叔,就像小叔也許也不明白奶奶一樣。但在璧姨而言這些都順理成章,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是他的知己。
當他愿意用一次又一次的離別和長久的孤獨作為代價來換取他的事業(yè)的時候,唯有她理解,唯有她愿意支持他?删退氵@樣,他還是再一次離開了所有人也離開了她。他們都做出同樣的選擇,因而這長久的孤獨既歸于他,也終必歸于她。
“璧姨,”我說,“聽您說起話來就像小叔還在在一樣!
“是這樣嘛?那我把你這句話當作是表揚了!
“謝謝您照顧小叔。他在的時候我們什么也沒能做,他不在了,我們也什么都沒能做!
“你說得太好聽了!
“怎么會呢?”
“阿翹——你知道——你要知道——如果你小叔娶了別人,或者說是一個像你媽媽那樣的姑娘,大家也許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了。當然他做的是他自己的選擇,可是我明明知道我也不去阻攔。他不堪想象,他以為我是他的幸運,其實我也是他的不幸。
“我有我的自私,不過他也有他的。他那時候就幾乎已經(jīng)做完了他所有能做的事情——他四十二歲,他還覺得自己來日方長——而他又不是那種容易知足的人。如果他還在他大概還會一直工作。如果說他有什么后悔的事情,那我想等到他終于覺得死到臨頭的時候,他可能確實覺得欠了我們許多——我,還有你們。”
這時又她轉(zhuǎn)過來盯著我。我說不出話來。
“——可他又不是那種輕易后悔的類型。他就錯在他太早就知道自己聰明知道自己有主意,知道自己能做得比別人好得多,于是誰的話他也不聽。所以我想終究他自己還是十分滿意,不滿意的是我們,我們不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離我們所有人而去,卻給他自己留下最好的名聲。你說你們——他們什么都沒做,大概確實如此。我也什么都沒做。可是最終還是他負了我們,不是我們負了他。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即使在一起也總是各自分頭工作。他活著的時候我覺得我沒有他的時間比有他的時間還多?墒乾F(xiàn)在,現(xiàn)在再沒有什么能把他從我身邊帶走了。”
最終我也沒能說服她。璧姨不會出現(xiàn)在父親的告別儀式上,我想她也不會再出現(xiàn)在和我們家任何相關的場合。從小叔去世那時候起她就已經(jīng)再和許家沒有關系,事實上我們也從來不覺得她是許家的媳婦;她只是許景明十年間的妻子而已。十年,她沒有他的時間是有他的時間的四倍長。
可是小叔從來不是我們的,就像璧姨也不是許家的。他們沒有孩子。小叔死了,只留下一堆翻譯稿。在起風的傍晚,一吹書頁就會嘩啦啦地飛起來的那種翻譯稿。璧姨站旁邊,就仿佛她也要一道被吹走了。
我向璧姨告別。她的悄聲細語都歸于黃昏——我知道我今晚就能回到母親那人滿為患的老房子里去。它常年溫暖,即便我不知道是否于它我也終必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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