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M市出發(fā)，要回到闊別了十年的故鄉(xiāng)去。

　　說是“闊別”，聽起來似乎有些言過其實。然而這對我來說是確實的：“十年”在我生命里占了二分之一的位置。十年前，我還是個時時需抬頭仰望別人的小孩，收拾起書包，到M市去求學；這十年里，我從未離開過M市一步。

　　前些年的我還對長途電話情有獨鐘，而后也因為經(jīng)濟上的可笑原因而漸漸淡忘了。最近一次往“家里”打電話，應(yīng)該就是臨出發(fā)前的這一通——

　　“我要回來了。什么？不是回來一次，是真的回來了�！�

　　真的“回來”了……

　　“回到”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

　　天很陰。天空是紙一樣的蒼白，仿佛撐開的不見傘骨的雨傘，隨時都有可能被我的頭頂碰著；太陽光則像是節(jié)能燈般均勻地在球面的天空各處涂抹著。還沒有下雨。我是個夏天從來不打傘的人，所以此時也只是略微瞇起近視眼鏡片背后的眼睛，邁開比較均勻的大步走在路上罷了。

　　途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十分可愛的小城。

　　“十分”也好，“可愛”也罷，都不過是我臨時抓來修飾它的用語，唯有“小”這一個字是原原本本就客觀存在的。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小，因而又非常非常精致的，像是沙盤一樣的小城。

　　用我的手來測量，應(yīng)該能輕易抱在臂彎里。

　　用千度近視的眼神來測量，則是只有一張地圖大。

　　在我的腳邊，是一片散落著稀疏民房的荒地�；牡氐囊贿吽坪跏腔疖囌�，另一邊則有個飛機場，都是人來人往，卻又顯得粗糙�；牡赝镉袔灼G色，再往里，則是一條細得像鉑金項鏈般的小河，呈巧妙的不規(guī)則狀環(huán)繞著小小的城區(qū)。

　　有高速路、城鐵、立交橋。

　　有山上的細細的纜車，有河邊魚骨般的護欄。

　　城市的中心區(qū)域，有密集得讓人吃驚的高樓大廈，融合了世界各地風格的飯店、公園和廣場，還有在復雜得像塊集成電路的公路上行駛著的和擁堵著的汽車。紅色的汽車尾燈連成華麗的紅珊瑚鏈子。

　　我看得目眩神迷。

　　我忍不住蹲下來了——即使蹲下來，也不用擔心碰到最高的高塔上那一閃一閃的小燈。不過，如果再往左一點，也許會碰到從飛機場飛起的、蚊蟲似的小小飛機也說不定呢。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小小的城市。它的基調(diào)是灰色的——豈非所有的城市都如此？——然而在這灰色之中包含著無數(shù)的彩色小小碎片，像是婚禮上撒的彩色碎紙。我就像正從顯微鏡里觀察一個陌生的王國。宏觀，微觀。不過此時此刻，我眼前的可不是一個被蓋玻片壓扁了的、液體中的細菌世界，而是一個和我們呼吸著相同空氣、有著相類似構(gòu)造的人類城市。

　　我看到人了。

　　小小的、幾乎會被我的鼻息吹跑的人，從城市的各個點上涌現(xiàn)出來，在城市的各個點上來回穿梭。穿著黑、灰、褐色衣服的男人，皮鞋閃閃發(fā)亮。染著深深淺淺金色頭發(fā)的女人，踏著高跟鞋，腰桿挺得筆直。小孩子精神氣十足地到處奔跑。老年人悠閑地甩著手散步。

　　從前學到的“點動成線、線動成面、面動成體”的理論，一瞬間在我心中覺醒了。

　　這一個個的人，真的就像一個一個的小點，在這小小的城市里不斷地運動。

　　我發(fā)現(xiàn)我忍不住要捏起一個小人來仔細地看看，不禁為這念頭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太像個孩子了。

　　一般的成年人是不會相信，我們腳邊的塵埃中，高跟鞋與地面的空隙里，存在著一個小小的城市吧？

　　這火柴盒似的樓房，甲殼蟲似的汽車，該不會只是我眼鏡片上的污漬吧？

　　如果我再不捏起這小小城市的某部分、放到眼皮底下好好看看，我就要被這可怕的想法逼瘋了。

　　可是，我要真的捏起什么來——

　　我不就成了電影里那種大怪物了嗎？

　　這看起來小小的樓房，也都是這些小小的人們一磚一瓦地建起來的呀。

　　我站起來，搖著頭苦笑。

　　如果我的眼淚落下去，這小小的城市就要遭水災了吧。

　　可是——為什么我會流淚？這再怎么看，也是一個奇妙的、繁華的小城，不應(yīng)該令我悲傷的呀。

　　可是……

　　這城市的某處，好像真的藏著足以讓我哭泣的東西。

　　催人淚下的東西。

　　我不明白——這細帶子似的小河，這錯綜復雜的城區(qū)，這麻花似的立交橋，對于我這個對地理很不敏感的人來說，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難道說，這小城竟是許許多多沙子建的，風一吹，就迷住了我的眼睛么？

　　我真的不明白——

　　我是怎么就停住腳步的？我為什么會知道，那里就是城的邊緣？為什么會知道左邊是個飛機場？為什么會聯(lián)想到地圖？明明是這么立體的、鮮活的城市——

　　是不是因為我以前曾看過這城市的地圖的緣故呢？

　　是不是因為……

　　我十年前、十幾年前，曾抱著玩耍的心態(tài)，翻看過這個城市的地圖——

　　是不是因為這個城市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啊。

　　原來不是城市變小了，而是我變大了。

　　在M市的學校里，我接受到奇異的輻射，而使身體產(chǎn)生了變化。十年來，我早已習慣了這個變化，而遺忘了以前的我了。

　　如果不是走路看著腳下，肯定會大踏步地走過去吧。

　　本來想回到故鄉(xiāng)的我——

　　現(xiàn)在，故鄉(xiāng)它雖然近在眼前，我卻已不認得了。雖然能夠把它捧在手里，卻再也無法融入它了。

　　我之所以想掉眼淚，是因為“鄉(xiāng)愁”呀。

　　可笑我正俯瞰著整個故鄉(xiāng)，像是摘掉玻璃罩子看沙盤，卻偏偏不識得它，偏偏開玩笑地觀測它，偏偏以陌生人的腳步接近它。

　　接近之后——就到此為止了。

　　我再也不是十年前的我，再也無法回到十年前的、記憶中的故鄉(xiāng)去了。

　　直到今天，我仍舊強忍著眼淚，看夕陽在細細的小河上反射出波光。我不害怕，因為我知道外面還有一個很大的世界。一個對于我這么龐大的身體來說足夠大的世界，一個大得能夠把我包裹在其中，而非讓我用掌心包裹住的世界。

　　我將走向，也只好走向那樣的世界，而把我的故鄉(xiāng)留在原地。我背著包，撣撣手，把故鄉(xiāng)旁邊的塵土，連同十年前的我，一齊撣掉。

　　永別了——

　　也許十年后，另有某個地方，能給我類似的鄉(xiāng)愁吧。

　　那時候的我，是否也會撣掉今天的我？

　　我拭目以待。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