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月亮

　　我叫小魚，因為我原來就是一尾魚，后來，我求神把我變成人，神賜我一副人類的軀體。于是，我離開故鄉(xiāng)大海，來到喧鬧的sodoma，開始我披著人皮的生活。按人類的標準來算，我今年24歲，正值美好年代。我和一只叫Bell的狗生活，它是來自神秘的東方的公主。哦，對了，我現(xiàn)在就在東方，順便說一句，我的職業(yè)是化妝師。

　　我叫Bell，我是博美犬族的公主。我原來的主人搬走了，他們無法在新居給我提供一間單獨的寢室，所以，我拒絕再同那一家子貧民住在一起。天知道，爸爸是個愚蠢的男人，媽媽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菜市場殺價，而小孩根本就是個數(shù)學呆子。我鄙視他們！然后，我精心挑選的結果，是現(xiàn)在和我同居的妖怪。我和她離開了流浪狗的收容所。

　　我在諾亞上班，我是G的私人化妝師。我熱愛這份工作。每天最讓我高興的事，不是吃到海苔飯，而是化妝刷輕輕劃過G的眼瞼。他的眼睛比海底人魚公主發(fā)上的珍珠還美，就像夜晚我浮到水面看到的滿天的星星那般璀璨。那個時候，我祈禱每一顆星星都掉下來，落到海里，讓我擁有它。可是，現(xiàn)在，我有幸見到我那些仍留在海洋深處的同伴們所不知道的因為污染而誕生的彩色天空，粉紅色的，綠色的……但我再也看不到那么多的星星了。

　　我在家里享用早餐時，小魚已經(jīng)搭上擁擠的地鐵。她每天都很忙碌，隨時都得準備好跟隨G趕公告。我真不明白，她為什么寧愿放著輕閑的生活不過，而去給一個無論走到哪兒總能讓女孩尖叫的雄性人類做牛做馬。不過，我喜歡“諾亞”這個名字。我很小很小的時候，老祖母告訴我，當年亞當放出去的是我的祖先，但鴿子搶了我們的好事，最后鴿子銜回橄欖枝贏得贊美——強盜！

　　面對他，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他是活生生的，最完美的杰作。我喜歡給他用藍色的眼影，和同色系的唇膏。還是魚的時候，我常想象月亮上是什么樣。月亮，它距離我那么遠呵！變成人類后，我發(fā)現(xiàn)，它更遙不可及，我告訴Bell月亮的故事，星星的故事，海洋的故事，可Bell興趣缺缺，而我給它講G的時候，Bell卻說隔壁新搬來的鄰居家的魏瑪犬比較符合它的美學。我怎么忘記了，即使把它從sadoma牽到奧林匹亞，它仍然是博美犬族的公主！

　　我不得不承認，小魚的美學完全有�！百F族美學守則”。貧民就是貧民，即使小魚明天搬進婆羅門的王宮，她仍然只是小小平民。并且，她還是個羅嗦的小姑娘。她能在一天之中只談月亮，或者不停地重復大海的故事，但這些都沒什么，我最痛苦的是聽到G這個詞兒，因為這意味著她會把我們難得共享的周末浪費在瘋言瘋語上。噢，好吧，雖然我能接受她說的人魚公主的童話，但我可不認為她會變成悲劇女主角。就算G小時候掉到海里被她救了，G還能認出天天在自己眼前發(fā)花癡的化妝師是當年救自己的那條魚嗎？“最終，小人魚化成了泡沫，在太陽升起的是瞬間飄到云端……”假如這變成了小魚的結局，我想，我大概會難過得把一天內(nèi)的所有骨頭留到半夜再吃。

　　下沉的時候，孩子沒有掙扎，他仰望著浮動的太陽，對路過的魚說，“嗨，你知道什么樣的天空最美麗嗎？就是這時候，我終于找到了，在水里看到的天空……”路過的魚忽然對這個不速之客產(chǎn)生了興趣，它很想研究一個溺水者的心理。它剛想開口和孩子說話，才記起這是快被淹死的孩子。孩子向著暗藍的海水深處落去，他依然滿足而幸福地微笑。他的前世肯定是魚吧。魚追上孩子，馱住他，拼命朝恍恍惚惚的太陽游去，游去，終于浮出水面，魚松了口氣地回頭�？辞搴⒆悠恋拿婵讜r，魚驚呆了。老祖母說，“小人魚公主愛上了王子，她渴望擁有一雙人類的腿。女巫得到了公主的聲音，公主得到人類的身體。可是，當小人魚再見到王子時，她卻無法讓王子知道自己就是王子的救命恩人……”

　　所以我說，這是傻瓜和笨蛋才會做的事。我相信，光是由魚變成人，已經(jīng)顯示出小魚的智商之低下，她不可能比這更傻了。汪嗚——狗長得漂亮，是擋也擋不住的。窗外張望的那位帥哥真是每天準時到��！汪嗚——本公主不和貧民約會……

　　在水里，太陽就是月亮，月亮就是太陽。在岸上，它們一定是不同的吧？岸上的太陽，毒辣、美艷；岸上的月亮，溫柔、高貴。我對Bell講一千零一次，它也不會明白我在說什么，因為它沒有從水里看過天空。我想，G一定會懂的。但我至盡沒有與他討論過這些，我，沒有勇氣開口，怕自己不小心就問出“你還記得那個時候救你的魚嗎？”更怕，他一臉孩子般的茫然。

　　小魚以為，在我眼中，大海等于一口井。其實，小魚不知道，我單獨守家時，我會穿過九條大街去海灘看漲潮。我在那兒和烏龜賽跑，那次是我首度聽小魚嘮叨后的第二天，可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來時，仍然沒有產(chǎn)生絲毫小魚說的激動感覺，我只聽到肚子咕嚕嚕地亂叫，破壞了我的淑女形象。我有被欺騙的感覺！從那以后，我不再相信小魚的故事了，我也不愿意聽她那些無意義的事。

　　Bell不喜歡G和月亮，我也不喜歡飛盤和骨頭。我無能為力，我改變不了Bell的觀念。我一直以為自己愛的是那個孩子，直到昨天G突然拋給我一束白色百合花，他靦腆地向我點頭，輕聲說“生日快樂，小魚！”我現(xiàn)在才知道，孩子的G給我描繪了一個人類的夢想，我爬上岸來尋找月亮。我真正愛的，是映下我人類形象的深邃藍眸，像我不遠萬里漂流到愛琴海時看到的海水般純澈藍澄，靜靜地，浮上一輪暈黃溫柔的月。假若我有人魚公主的嗓音，我要為他歌唱。

　　嘿，G！小魚在這兒，你看看她吧！我藏在小魚的大挎包里，潛入諾亞，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連小魚也沒察覺，我悄悄溜入G的休息室，想告訴他有個傻丫頭多么喜歡他。那個笨女孩每天晚上都要趴在陽臺上，盯著對面看板上的巨幅宣傳海報傻笑。那尾蠢魚離開故鄉(xiāng)大海，融入陌生的世界笨拙地使用她從來沒有過的雙腿一步步艱難行來。可是，我驚愕不已，在G的休息室門口石化，因為——G流淚了。他坐在椅中，面對干凈明亮的落地窗，臉上有透明液體滑下來，在滴落的過程中，在金色的夕輝里，光芒璀璨。他的唇微微翁動，似在呻吟，似在呼喚，他滿懷憂傷地叫著一個名字，“綾”，一個我從不知道的，也許小魚也沒聽說過的，女孩的名字。我突然意識到，什么都完了。王子愛上了公主，公主卻不是小人魚……奔跑著逃離途中，我撞上小魚。她還沒責備我不聽話，我已撲到她懷里。我大聲喊著，“小魚，小魚！你不會化成泡沫的，不會的……即使王子不愛小人魚，小人魚也能得到幸福……”她舉起我，嚴肅地盯著我的眼睛，要看到我的心底里去，她搖頭，一字一句地說：“小人魚的幸福不是得到王子的愛，而是愛上王子。如果不愛王子，小人魚寧愿回海里做一尾不會說話不會思考不會哭不會笑的魚�！彼妍惖娜蓊伾涎笠绯鰧庫o的笑，那時我今生今世所見過的最淡雅安詳?shù)男�，我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如此美麗的笑顏。

　　我知道G在思念誰，我知道無論是千百年前抑或現(xiàn)在，一旦海洋子民愛上了人類就注定是一相情愿的苦。Bell，不管我再對你講多少次，你仍然不明白岸上的月亮比水中的月亮更加讓人渴望的道理。月亮在水中時候，我摸不到它，可是，我以為它是我的；等上了岸，我才醒悟，原來，它從來不曾屬于我。

　　我不知道，小魚，還愛不愛他。G隱退的消息發(fā)布，小魚只是輕輕一笑，又繼續(xù)做海苔壽司。我望著平靜得詭異的她久久無言。她忽然問我，“Bell，晚餐想吃什么？”我沒由來地感到氣憤，鼻子哼哼，兇惡地說，“清蒸魚，紅燒魚！”她認真的點頭。我再也看不下去，跳窗出走。小魚呵小魚，你的堅持到哪兒去了，你的倔強到哪兒去了？你從魚變成人，忍受了多少痛苦，你怎么，怎么這樣簡單就放手？小魚放手了，我不是應該興高采烈地慶祝一番嗎？為什么我笑不出來？

　　我的同居者，是只愛鬧別扭的狗。最反對我喜歡G的是它，G退隱后最生氣的也是它。它認為我不再愛G了嗎？它認為我應該做些什么嗎？Bell不知道，愛不是占有，而應該是祝福。她出走三個月了，不知它在哪兒想念排骨飯。我給它買了新的臥具，新的玩具，新的餐具，新的廚具……還買了它一直想要的“犬族英雄”圖畫書�？墒牵裉焓俏易詈笠淮谓o它做它最愛吃的排骨飯了。G受了傷，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他最愛的女孩，此時，G躺在瑞士的手術臺上，雖然有世界上最神奇的妙手，也無法從死神的斗篷下?lián)尰厮Ｎ仪笊袷栈匚业娜祟愜|體，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換他的生命。神皺了下眉，一聲嘆息，頷首默允。

　　小魚小魚小魚……我一路狂奔回家，途中引發(fā)了若干起交通事故。我找遍每一個房間，只看到冰冷的排骨飯和她說她很快回來的留言。一個自稱是神的家伙突然冒出來，對我說小魚舍己救人的偉大故事。那尾傻魚，當人類當久了，竟然學會了人類的謊言。說什么會回來，我才不相信從人的口中說出來的話！我抱著我的新玩具，絮絮抱怨，神湊上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助�！昂冒。惆研◆~還給我�！鄙駷殡y地搖頭，說，“世界是平衡的，我不能破壞這種平衡。不過，你可以用等價的東西來交換�！薄拔野盐艺洳氐墓穷^給你？”“難道在你的心中，那尾魚只等于一根骨頭？我為它悲哀�！蔽蚁爰m正神的錯誤，因為我是要用九百九十九根骨頭交換小魚而不僅僅是一根。但我張口的時候，講的卻是：“好吧，好吧，用我的命來換吧�！蔽也缓蠡谶�沒有看完“犬族英雄”就為那尾魚死了。真的！這符合我的美學。小魚，我想，從一開始我就不認為你是公主，今后你也不會變成公主。但是，你一定不要忘記我……

　　許多年前，我在冥界忘川中的千萬死靈中找到G時，他很詫異地對我說，“嗨，又是你呀。上一次，也是你救了我�！彼�記得，他什么都沒忘！千言萬語到嘴邊，思念了那么多年，我終是沒有開口。我馱著他游向岸邊，放下他，看他回人界。

　　許多年后，我在亞德里亞海深藍的海水里獨自生活。我又變回一尾魚，夜里別的魚都睡覺時，我浮上水面，仰望漫天的星星。我還是喜歡有月亮的晚上。在清清月光里，我遙想當年的事，不知G是否還在沉睡，不知Bell在哪顆星星上罵我傻瓜。那個時候，我會潛回海里難過，在靜謐幽暗的大海深處偷偷哭泣，連自己都找不到自己流下的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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