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初晨輕露，微涼。
　　晴兒的爹爹是個喜愛種花的人，家里大大小小，冷冷艷艷，各色花朵，早已開了個滿。
　　不僅如此，晴兒爹爹還喜好天南海北的搜羅些奇異花種，拿回家來小心收著，要不精心種著。
　　晴兒曾笑話她爹爹小女兒姿態(tài)，連她娘也都有些受不了，可晴兒爹爹不以為然，還在街市上尋了間小鋪子，取名“悅花齋”，交給晴兒去打理。
　　不同種的花，不同的開放，不同的人觀賞及感覺等等，盡是不一樣的，這其中的學問，似乎是很大，晴兒的爹爹絮絮的講了許久，晴兒倒也是半吊子得明白。
　　而晴兒爹爹開這間小鋪子，便是要將花能帶給人的感覺，無論愉快悲傷，盡數送去給那有心的人。
　　無關生意興隆冷淡，真心要的，就算一文不名，也給了他去，敷衍了事的，縱是千金捧上也莫要賣他。

　　悅花齋臨街敞著，鋪子對面，竟是一座小樓，細細看了匾額，方知這小樓，喚作“百花樓”。
　　從鋪子里瞧過去，百花樓露臺之上，鮮花爭艷，乍看去，怎么也不比晴兒爹爹的差。
　　這哪里是賣花之處？
　　隔壁茶酒鋪掌柜卻笑道，這小樓里住的是那江南花家的七公子，眼睛雖盲，對花，可是喜愛的緊，養(yǎng)了那多的花，自是不賣，竟還有個貼切的名字，叫做花滿樓。
　　沒過上幾日，晴兒可真見著一位穿著月白衣衫的公子從小樓里走出來，輕搖折扇，端的是風度翩翩，豐神如玉，與那些花兒，甚是相搭。
　　養(yǎng)花需誠心，這是晴兒爹爹教她的。
　　那這便是眼睛雖盲，卻養(yǎng)出了明艷動人而不失穩(wěn)重內斂的花朵的花滿樓花公子了。
　　晴兒猜測得肯定。

　　朝暮輪回之間，晴兒發(fā)現了件奇怪的事。
　　每每天色一暗，對面小樓的燈，便準時的亮了起來，直到晴兒收拾妥帖打烊上門板，那燈還是亮著。
　　瞎子是不需要燈的，晴兒怎么都想不明白，周邊的商販，也不明白，說了半天，各種版本，都帶些添油加醋的意思，猶不得他人相信。
　　他可是在等人？他等的人若不是瞎子，那自然就需要燈了。
　　可晴兒有意熬了幾日，除了知道那燈徹夜長明，就再沒見到什么來訪之客。
　　好奇心擋不住萬般無奈，只有就此作罷。

　　只是有一日，晴兒打掃好鋪子，上了門板大概又過了很久，門板竟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好大的聲響，端的嚇了晴兒一跳。
　　這深更半夜的，會是什么人？
　　晴兒從床上下來，悄聲來到鋪子里，貼近門板細細聽過去，卻發(fā)現外面已無聲息。可還沒等松上一口氣，門外又傳進了聲音。
　　晴兒閉了閉眼，她本就不似一般女子柔弱，況且平如不做虧心事，夜半也沒有怕那鬼叫門之理！
　　卸下橫木，晴兒猛地拿下一塊門板。
　　晴兒當即愣了神，這門口沒鬼沒神，也沒偷沒盜，倒是有個渾身酒氣的年輕男子坐在那里，醉醺醺的模樣，一看就知，當真是喝了不少酒。
　　晴兒端了小蠟過來，小心照照，發(fā)現了件有趣的事。
　　這年輕男子，不僅長著兩條眉毛，還在唇上留了兩撇向眉毛一樣的胡子，就像是有四條眉毛的人！
　　晴兒忍不住想笑，伸手推推他，只見他揚了揚手，又含糊不清地說了什么，也不理晴兒，身子一仰，倒進了悅花齋的鋪子里。
　　“怎的這般無賴？”晴兒只覺好笑，也罷，留他在這門口涼一晚上，倒是無關緊要�？汕鐑哼@下是睡意全無，無奈之下，便翻看著爹爹贈的花譜，撿撿種子，修修葉子。

　　天還未亮的時候，晴兒忽覺困意，打了個哈欠，卻忽然想起門口還有個四條眉毛的年輕人。
　　當她過去時，那四條眉毛的人，已經坐了起來，聽見有人靠近，四條眉毛的人轉過臉，似乎是略帶歉意的微笑了一下。
　　晴兒撇撇嘴，倒了杯茶去，問了幾句，也是關于他如何醉酒，為何醉酒之類。
　　沒成想這一問，道真真問出了四條眉毛的心里事。
　　晴兒瞧他甚為苦惱的樣子，竟也有點憂心起來，她一邊收拾著柜子，一邊聽四條眉毛的人講些奇怪的話，好像是這位四條眉毛有了意中人，卻一直不知如何開口，當真是心急。

　　“怎的與我說這些個？還此般沒形象的倒在鋪子里？”晴兒瞧他順手撤下剩余幾塊門板，隨口問道。
　　四條眉毛怔了怔，笑道：“大抵是尋著花……花香……”
　　晴兒沒聽清四條眉毛后來究竟說了什么，但忽地想起爹爹關于花的一些說法，覺得大為有理。
　　晴兒道：“不如就送你那心上人花，如此一來禮物心意一并送去，豈不兩全其美？”
　　四條眉毛抬眼望了望開滿鮮花的小樓，頗為無奈的笑笑。
　　晴兒順著他目光瞧著那百花樓，眨眨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
　　“難道你那心上人就沒有想要的花不成？”
　　四條眉毛皺起他的四條眉毛，小聲道：“自幾月前一別，許久未去他那里，當真不知他近來如何……這才苦惱！”
　　晴兒瞅了眼四條眉毛，一個轉念想起了百花樓上的燈光。
　　“有什么苦惱的？你那心上人有無心意你可知曉？”
　　四條么毛躊躇了一下，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晴兒心里暗笑，又做起鋪子里的活。

　　翌日一大清早，晴兒在悅花齋門口一張小椅上方自坐穩(wěn)，一個人影倏地閃了過來，晴兒眼前一花，回過頭，這才瞧見那人影已到了鋪子里。
　　晴兒奇道：“你昨日不是去了？怎樣？”
　　四條眉毛重重嘆口氣，又瞪了眼晴兒，撇了撇嘴道：“姑娘若不嫌棄，且讓我在這躲上幾日�！彼D了頓，看著近在眼前的百花樓，“打雜出力，也不要工錢�！�
　　晴兒笑道：“這莫不是白得了便宜？你說，你究竟做了什么？”
　　四條眉毛道：“我去找他�！�
　　晴兒道：“你可說明心跡？”
　　四條眉毛似乎屏著呼吸的樣子，半晌才呼出一大口氣：“沒有。”
　　“哦……”晴兒一擺手，“這可怨不得別人�！�
　　四條眉毛沒作聲，晴兒狡黠一笑：“看來是該說得沒說，卻做了不該做的事。”
　　四條眉毛面上表情頓時變幻莫測，晴兒也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鼻鐑豪砝眍^發(fā)，想想道：“我看，你定得賠罪了！”
　　“怎么個賠法？”
　　晴兒想了想，轉口道：“我聽爹爹說，有一種花，世上僅一朵，一生僅開一期，若是有人真尋得，便可得到花神垂憐，使他與愛人幸福一生�！�
　　四條眉毛道：“可真有此花？”
　　晴兒笑道：“這要看你要不要尋！”
　　四條眉毛一挑眉，眼中閃出光彩：“自然要尋，那這花……姑娘，里屋借我一用！”
　　晴兒方欲答話，卻聽四條眉毛丟下這話已沒了蹤影，怔怔回頭看眼正飄動著的門簾，回過頭時，鋪子里已然多了個人。

　　這人晴兒認得，于是滿是笑意道：“公子可是來買花？”
　　花公子點頭微笑道：“聽聞小樓對面有花鋪‘悅花齋’，花種齊全，在下當來瞧瞧�！�
　　晴兒瞟了眼里屋的門兒，又望著花公子漆黑的眸，暗笑一聲。
　　“姑娘在笑什么？在下可有什么不妥之處？”
　　晴兒睜大眼睛，愣了一愣，道：“悅花齋花種雖齊全，卻也不若公子小樓齊全�！�
　　花公子道：“姑娘過獎了�！�
　　晴兒笑道：“那公子想必對花甚是熟悉，我們花鋪之間傳有三大奇花，‘月見草’當在先，公子可聽過？”
　　花公子搖著扇子道：“日間無奇，月華照過，方流光溢彩，卻清麗脫俗，小樓恰有一株�！�
　　晴兒又道：“我若說這第二種，公子想來也知道�！�
　　花公子笑道：“枝細若柳，無甚繁雜，枝上花開兩色而形似宣紙飛蝶，第二種當為‘紙蝴蝶’，昨日剛好花開小樓。”
　　晴兒心下不禁暗贊這花公子，口中又道：“看來這第三本那傍晚開花而聞香千百里的‘落遠香’，是不必問的了�！�
　　花公子卻搖頭道：“實不相瞞，三奇缺一，實為可惜，在下便是為此而來，卻不知姑娘這……”
　　“這話自是好說！”晴兒截口道：“別人我不敢說，若是公子這般人想要，我回去取一株來便是，定將親自給公子送去！”
　　花公子握扇抱拳，微笑道：“那在下便先謝過姑娘，沒想到姑娘此般年紀，對花竟如此熟諳。”
　　晴兒眨眨眼睛道：“這算什么？我還知曉另外一些，公子可有興趣？”
　　“說來聽聽？”
　　晴兒稍作沉吟，微提聲調：“我還知道一種花，世上僅一朵，一生也只開一期，誰若是尋得，便得花神垂憐……公子可曾聽過？”
　　花公子怔了怔，道：“在下確不曾聽聞這樣一種花。”
　　晴兒嘆道：“一生一期，這花期若是錯過，豈不容易？一旦錯過，甚是可惜！”
　　花公子道：“的確可惜，只望花期之前，有人能尋得，好一睹絕代風采�！�
　　晴兒笑道：“敢問公子，若是有一男子為挽回心上人芳心而去尋找，又當如何？”
　　花公子又怔了怔，淡淡道：“這我確是不懂了，但我想那心上人，定會原諒他……”
　　晴兒笑意漸濃：“公子此般見解甚好，那便不耽誤公子時辰，落遠香之后定會送去，還請公子耐心等等�！�
　　晴兒瞧見花公子微微偏了頭，又沖自己一笑：“多謝姑娘。”
　　便緩步回了百花樓。

　　“公子走了，還不出來？”晴兒呼出口氣，四條眉毛才掀了門簾進來。
　　晴兒望他一眼道：“可有什么想法？”
　　四條眉毛的四條眉毛又皺到一處，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小樓。
　　“我要去城西的家里取落遠香回來，你切莫再出問題！”

　　晴兒端著落遠香的小盆子回來的時候，霞染天邊仿佛要滴出絢爛的水珠兒來。
　　落遠香柔軟的花瓣微張著，醞釀數日，也不知何時是那綻放一刻。
　　滿樓花香里，晴兒突地有些緊張，小心邁上樓梯，可剛上了幾級，便又停了腳步。
　　她聽到有人在樓上說話，有些局促的燥熱。
　　“你那絕世奇花可尋到了？”溫和聲音，隱著微慍。
　　“你一早便知道？”明明是驚訝，卻有些篤定的意思。
　　“店內偷聽，我自是辨得出�！彼剖菍δ呛V定的回應。
　　晴兒一聽，不由得慌了慌神，拼命放輕呼吸，想走卻又邁不動步子，而樓上突如其來的沉默更使晴兒心虛。
　　“那……若是我真找到那奇花，你可會原諒我？”有些不安，連晴兒也跟著不安起來。
　　“昨日是你自己不發(fā)一言惶惶離去，我為何要怪你？”溫和聲音的慍意似乎消了些。
　　“我……我只是……”另一人一時語塞，連續(xù)幾個“我”，便又沒了下文。
　　那溫和聲音里似是因為對方少有的語塞而有了笑意：“我什么？奇花何在？”
　　另一人仿佛是一愣，樓上靜了半晌，便聽：“奇花……不久在這里么？七童，你可要收下�！�
　　然后，便許久沒了談話聲，晴兒方欲松口氣，卻聽“你……悅花齋的……”
　　“你放心，她斷然不會上來……”
　　小樓里又是寂靜，晴兒面上驀地一紅，將落遠香放在樓梯口，飛也似的跑出了百花樓。
　　天際晚霞未散，晴兒回到悅花齋的柜臺后面站定時，忽地聞得一陣清冽的，悠長的花香。
　　整條街上的人都不覺駐足，去尋那香氣源頭。
　　只有晴兒知曉，是百花樓內的落遠香，到了綻放的時候。

　　江南城鎮(zhèn)里，有間遠近聞名的花鋪，名曰“悅花齋”。
　　悅花齋花種齊全，上上下下，皆由一年紀輕輕叫做晴兒的姑娘打理。
　　而悅花齋內最有名的花，當是鋪子對過百花樓主人送來的花。獨一無二，絕無僅有，在別家鋪子，是真真買不到的。
　　可晴兒卻將這花看得緊緊的，縱是用小樓主人送與那株另外培植些許，還是任平常人誰都不肯賣給的。
　　晴兒只一句話“若非緣至，千金難求�！�
　　可這種花是在好看。
　　花開五瓣，形狀大小極似南國鳳凰花，卻又不若鳳凰花那般火熱花色，花瓣自頂至芯由淡黃轉白，花莖入土處，有細藤生出，繞莖而上，圍花而結，藤尖結葉少許，初春花開，香氣清淡，低斂，卻不乏綿遠余韻。

　　此花名喚，“鳳樓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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