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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日司命
天庭本沒有望日山,那是一座小小的山丘,東南面開滿了整整一片黃色的花海。
原本也沒有人知道那些花叫什么名字,因為它們原不屬于這個世界。
山卻是因花得名。
他叫那些花望日蓮。
他喜歡盤坐在那個小山丘上冥想,一坐就是好幾天,沒有人敢打擾他,因為他神力無邊,雖然,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事情。
他睜開眼,便能看見不遠(yuǎn)處一整片的燦黃色海洋。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他就喜歡盤坐在這里冥想,雖然那時候,這里只有一望無際的長長的草叢。
有的時候,他甚至什么都不想,只是靜靜地看著不遠(yuǎn)處那一朵朵大大的花盤發(fā)呆。他笑,如果天庭的人知道他還會發(fā)呆,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表情。
他想他是喜歡上那些花了,那些從異地帶來在此生根發(fā)芽的花朵,碩大的、美麗的、也執(zhí)著的。他們?nèi)諒?fù)一日面朝烈陽,無論何時不曾改變過如此行徑,直到花拜凋零,方才將此生的執(zhí)著延續(xù)到下一個輪回。
很快,在天庭中傳開,他嗜那種特殊的花如命,于是神仙們送了他一個雅號,叫做望日司命。
他只是默默地接受,并不壞不是嗎?他望著那些被他叫做望日蓮的花朵,無盡感慨,你們一心向著太陽,而我呢?存活在世上,卻沒有任何的目標(biāo)。
他真的非常羨慕那些花朵,有的時候甚至是妒嫉,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的想法。
他只是繼續(xù)日復(fù)一日地冥想,不知所謂,卻也無心改變,日子就這樣一點一點的流逝。
“它們真的很頑強(qiáng)不是嗎?”他聽見那個既熟悉又好似陌生的聲音,并沒有睜開眼,甚至沒有改變一下姿勢。
“是啊……很美!
“我沒有想到,只是一株花莖,我再回來的時候,會開成一片海!蹦莻聲音似乎頗多感慨,語氣帶著些滄桑。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在人間,很多很多年了吧!彼K于睜開眼,望向身旁眺望著花海的人。
那人只是笑笑,唇邊一如既往的溫文,“花開花謝,年復(fù)一年,對于我們來說,有什么區(qū)別嗎?”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彼辉倏粗砼缘娜,只是轉(zhuǎn)過頭去望著那些他看了無數(shù)次卻仍舊貪戀不已的顏色,“一定是又遇到了值得緬懷的人,不然你是絕對不會回來的。”
“呵呵,”笑得有些苦澀,那人輕輕搖了搖頭,“還是你最了解我!
“你不去看看她?”他忽然岔開話題。
“她也應(yīng)該長大了吧!睗M是溺寵的語氣。
“是,很健康,活潑可愛!
“那就夠了……”那人抿了抿嘴唇,轉(zhuǎn)身踱開步子。
“這么快又走?”他也隨之轉(zhuǎn)過身子。
“這里沒有我可以呆的地方!
“是沒有,還是你不想?”
一陣沉默,那人抬起頭看著天空,“我不喜歡一成不變地呆在一個地方,或者說,我不喜歡呆在一個一成不變的地方!
“嗯,喜歡云游四海,那才是真的你……”他看著那個人的背影,眼神有些落寞,“你走吧,我會代你看著她慢慢長大。”
“……謝謝。”
他嘆著氣,看著那抹灰藍(lán)的身影如來時一般,縹緲迅速地消失在了他的視線里。
他轉(zhuǎn)身緩緩坐下,恢復(fù)到那人來前的姿勢,可是心情無法再那么輕松。
他記得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天氣有些熱,他正享受著山間絲絲的涼風(fēng),那人就那樣出現(xiàn),手里拿著一枝花莖,來到他的面前。
“我想你會寂寞,所以送給你!蹦侨税鸦ㄇo遞到他的面前。
“這是什么花?”他有些訝異,他們交清并不算深,只是還是少年的時候,兩人在與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相遇,相視一笑,然后各自繼續(xù)著自己的事情。
這里是天庭的邊界,他早就聽說有那么一個任性的孩子,不顧天帝的反對,要只身到人界闖蕩,所以會在那里碰見,他并沒有多大意外。
他相信那人也知道,天庭中還有一個過分安靜的孩子,每日便要在那么偏僻冷清的地方靜靜冥想,從不曾與任何人有過交往。
只是那一笑,他們便成為朋友,雖然這份羈絆短暫且虛無,可是卻注定在如此大的一個世界里,彼此才是能真心交流的人。
那時的他本以為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可是很多很多年以后,那人突然回來了,看起來還是一如去時那般青澀,猶如少年。
那次那人一見他便撲到他懷里,什么都沒說,只是放聲大哭了一場,然后在他輕輕的安撫下,沉沉地睡著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當(dāng)那人再次睜開眼睛時,一定會成長成另外一個人。
他會羨慕,什么樣的際遇,才能讓身為天神的人在意如此呢?可是他終究什么也沒問,也沒有鼓起隨他而去闖蕩的勇氣,那之后的日子,也只敢一如既往端坐在云端。
那人醒后,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然后又風(fēng)一般地離開了。
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那人會偶爾回來,什么都不說,也什么都不做,只是陪著他坐上一段時間,然后復(fù)又離開。
只是那一次,那人不知道又去到了什么樣的地方,回來的時候帶給他一株花莖,臉上還有些捉摸不透的神色,看起來好像是在笑,可是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那雙眼底一定還帶著些別的什么情緒,只是說不清,便也懶得再想。
“在它的故鄉(xiāng),人們叫它‘向日葵’!
“‘向日葵’?”
“對啊!蹦侨怂餍宰剿磉,開始細(xì)細(xì)講述,“花開的時候花盤會隨著太陽轉(zhuǎn)動哦,很特別吧。”
“真的?”說不上為什么,他突然很期待看到這種花朵在天空下盛放的樣子。
“我會騙你嗎?”那人復(fù)又站起身來,躍向山丘東南面的那片草叢,“我今日種下,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看到它開花!
“也許,你下次回來的時候!
“嗯……”
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那人又如以往一樣,沒有再出現(xiàn)過,直到昔日綠色的草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葵花田。
他說不上為什么,突然有一天,想要喚那些花朵作望日蓮。
這里沒有人知道那些花的出處,沒有人知道它們過去的名字,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大家就叫那些花望日蓮,那是他給它們的名字。
他就那樣一如往常,坐在那個熟悉的小山丘上,靜靜地閉眼冥想,唯一的不同,是睜開眼的時候,就可以看見那些耀眼的花朵,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極度燦爛。
看著那些花,他會想起那個人,那個人總能明確自己想要的,并且,知道如何得到、抓緊自己的夢想。就好像那些望日蓮,永遠(yuǎn)知道應(yīng)該隨著太陽轉(zhuǎn)動。
夢想嗎?他笑,笑得頗有些苦澀,那是什么樣的一種存在呢?他從來都不曾明白過,因而從來不曾得到過,所以寂寞。
可是當(dāng)時的他并不明白何謂寂寞,只是繼續(xù)一個人,從頭到尾都孤獨地活著,甚至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么。
大概只是沒有勇氣終結(jié),亦沒有勇氣改變現(xiàn)狀,才會這樣吧。
當(dāng)那個小女孩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亭亭玉立的小少女了。
她是天帝最小的女兒,叫做米玨。
那時她還懵懂無知,日日開心地笑著,笑得像春花一樣燦爛。
他那時想,她大概一輩子也不會陷入任何陰影吧,就這么永遠(yuǎn)陽光燦爛著,一直到永遠(yuǎn)。
“大司命,你每天都在照顧這些花嗎?”女孩捧著比她的臉還要大得多的花盤甜甜地問。
“是啊!贝蟾攀艿接绊懀拇竭呉膊蛔杂X翹起一個弧度。
“它們真可愛!
“是啊!彼粗⑼蝗环砰_捧著花朵的雙手,好像有些神秘地坐到他的身邊,對著他的耳朵小心翼翼地說,“那是我九哥帶回來的花吧!
他愣了愣,隨即笑開了,小女孩卻并沒有看出他嘴角帶著的苦澀,“嗯!
“哇,是真的!迸⑺坪鹾芨吲d,她拍拍手,笑聲像清晨的鳥鳴一樣清新可人,“我是偷偷聽到有的仙子私下里聊天的時候說的,沒有想到是真的!
“我還沒有見過他呢,”女孩帶著乞求的延伸看著他,“你跟我九哥哥是好朋友吧,可不可以講講他的事情給我聽?好不好好不好?”
“他的事情啊……”他的目光開始游移,最后在那片黃色的海洋上空聚焦,“該怎么說呢?”
他那時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敘述如此一位天界傳奇人物的生平過往,雖然他們有過短暫的交集,可是彼此卻都不清楚對方真正的生活,彼此信任,卻無法了解對方的際遇。
“他啊,有能力,有主見,不安于現(xiàn)狀,可以說,是相當(dāng)?shù)膬?yōu)秀哦……”
從那一個午后開始,他對著那張與那個人多少有些相似的笑臉,開始虛構(gòu)一個又一個傳奇的故事,一篇又一篇驚心動魄的游記。
你的妹妹,我會好好照顧,我會幫你看著她長大,我希望她會喜歡你、尊敬你,即使你不在她身邊,甚至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我也希望,她可以一直想念你,不會忘了你。就像我一樣,看見那片葵花海,便會想起你。
在天界,三百年是嬰兒成長為成人的時限。
一轉(zhuǎn)眼,那個小姑娘已經(jīng)長大了,可是仍舊改不了小時候的習(xí)慣,只要一有空,就向天界的最南端跑,因為那里,有傳說中最讓人不可捉摸的望日大司命。
她其實不明白,為什么大家會那樣地畏懼那個人。
那個望日司命,其實也會溫和地笑,其實也會滔滔不絕地給她講述著她的九哥哥在人間的種種趣聞軼事。
明明他就是那么溫柔的一個人,為什么大家都要對他敬而遠(yuǎn)之?
可是,她同樣不愿意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去打擾他。
那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笑,都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
他們可以在那個美麗安靜的地方,談?wù)撝麄儍蓚的秘密——她的九哥哥。
在天界,她的九哥哥是被禁止提起的人物,不管她如何乞求,沒有人會告訴她有關(guān)于他的任何點點滴滴。只有那個人,傳說中冷酷無情,成日只與花朵為伴的望日司命,會耐心地給她講述。
她其實一直很希望,她的九哥哥就是那樣的人,不會成天要求她講究禮儀,不會成天在她耳邊叨嘮書本上冷冰冰的真理,只是單純地關(guān)心她寵著她,只把她當(dāng)作是米玨,而不是天界的十公主。
“你說九哥哥,他還會不會回來?”
“會的……一定會的……”
不知道又過去了多少年,他仍舊守望于望日山之上,那個人沒有再出現(xiàn)過,可他相信,那個人終有一天會再回來。
這里雖然不是那個人認(rèn)可的“家”,但終歸,是他的“起點”。
可是,很多很多年過去了,那個人沒有再回來。
天庭漸漸變了樣子。
人們的信仰不復(fù)從前。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人類不再如當(dāng)初一般敬仰和畏懼天神,除非碰到大災(zāi)大難,不然這個位于云端的世界的一絲一毫都好似無法被人們記起。
其實說不上是誰創(chuàng)造了誰,創(chuàng)世神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創(chuàng)造了神,同樣創(chuàng)造了人,可是人神若沒有人們信仰的支撐也無法維持自己世界的平衡。
天庭在崩塌,天神的數(shù)量在減少。
連神,最終,似乎也無法擁有永恒的生命。
他依舊坐在云端,遙望著他的葵花海。想象著,如果真的有一天自己要長眠于世,也一定能在合眼前的一瞬憶起那滿目的燦黃。
那段日子的每一天里,他幾乎都能聽見天庭轟蹋的聲音。云端的這個世界越變越小,終于,毀滅的腳步就快要到望日山了吧。
“你還是雷打不動。”他突然又聽到那個聲音,只是這一次,似乎極度地虛無縹緲。
“你……終于……回來了……”他四處去尋那聲音的出處,可是最后,視線聚焦在一只落在自己肩頭的小鳥身上。
“啊,飛回來好累,幾乎,把我的神力都用光了!
他別過頭去,一滴淚從眼角滑落下來。
“神力耗盡了,我下輩子就會變成人類了吧……”他聽到這里,開始不能自已的顫抖起來。
“有什么值得傷心的呢?人類不好嗎?短短百年的生命,不用被太多的悲傷所困,不用為太多的滄桑所苦。”
“可是……”他好不容易回頭看向肩上的小鳥,淚流滿面。
“可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彼梢月牭侥翘摕o的聲音輕輕一嘆,“啊,時間到了,我又該走了……只是,沒想到這次會是永別啊……”
話音剛落,小鳥脫力似的從他的肩膀上掉落在地上,竟一動也不會動了。
“不!”他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瘋狂的聲音哭喊了起來,“涑!不要走!”
可是任憑他怎么哭喊,即使叫破了嗓子,哭瞎了眼睛,涑都不會再回來。
他不知道自己過了多久才冷靜下來。
那時他勉強(qiáng)睜開浮腫的雙眼,發(fā)現(xiàn)不久之前還開的繁茂無比的葵花海,居然在一瞬之間,全部枯萎凋敗了……
是了,其實人間的植物是無法在天庭生長的。是因為有涑的神力,那些望日蓮才能在天庭開得如此繁盛。
原來,涑一直陪著他,并沒走遠(yuǎn)。
可是,現(xiàn)在,卻再也看不到他了……
米玨永遠(yuǎn)也不可能會想到,那個看起來最一成不變的人,終于有一天,會做出一個那么驚人的決定。
她剛聽到風(fēng)聲便乘著鸞駕趕到望日山,可是卻還是遲了。
那個永遠(yuǎn)都會在望日山的半山腰看到的身影,在那一天,消失了。
望日山上,他平日盤坐的地方,留下了一塊紫色的水晶石。
米玨不知道,那塊石頭是從何而來,因為她從來不知道,天庭有這樣的礦物存在,只知道,它留下了他作為天神的一切證據(jù)。
她拾起那塊石頭,手指撫過冰涼的棱角,甚至還可以感受到他的氣息。
“為什么……為什么都要離開……”她雙手握住那塊石頭,深深地埋于胸口,淚水早已毫無顧忌的爬滿了整張臉,“為什么,都要拋下這個世界……”
“望日司命……”黑暗的世界里,即使他瞇細(xì)了眼,也看不清坐在最高位上的制裁者的容貌。
“是!
“沒有想到,你也下來了。”
“是。”
“……有什么要求嗎?對于你的來生?”座上的人似乎嘆了口氣。
“……沒有……”他低著頭,又想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張口,“不要太寂寞,就好了!闭f罷朝座上幾乎隱身的人微微一笑。
隨后,他隨著鬼差,走到那個特殊的入口前——那是通往那個世界的入口。
我盡快下來了,不知道還趕不趕得上你呢?涑。
沒有了作為天神的力量,應(yīng)該就可以做凡人了吧。下一世,我想要到你的世界里去,想要知道,這么久以來,你都是呆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里,想要和你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下去。
還有,大概你不知道吧,在望日山出現(xiàn)之前,他們都一直叫我大司命,望日山出現(xiàn)之后,他們又都叫我望日司命,從來沒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我叫魁,與葵同音呢……
他笑著,朝那個入口跳了下去,臉上帶著一絲滿足。
能趕上的,我要告訴你我真實的名字,不是望日司命,而是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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