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書生是個窮書生。
　　   書生遍讀四書五經(jīng)，想要考取功名做個大官。做官是書生的夢想。戲文里的清官一直都是書生崇拜的對象。
　　   書生在夜市有個小攤子，賣湯圓。書生的手藝很不錯，他做得出很多種的湯圓，紅豆餡，芝麻餡，桂花餡。白色的氣團從大鍋里一團團冒出來，很快又散開去。小攤的生意不錯，常有人來光顧。有時候是青衣素袍的少年，有時候是眨著亮晶晶大眼睛吮手指的小孩子。書生的湯圓分量很足，糯米外皮光滑柔軟，餡子甜到人的心里去。沒有客的時候，書生會借著燈火的亮光手捧著書小聲地讀。讀的是《論語》、《孟子》，學的是儒學之道，勤國之法。攤旁邊賣糖糕的大娘看見了便笑著夸書生“有出息，是能當大官的”，一面將自家糖糕包了硬往書生懷里塞。書生拗不過收下，道了謝端回給大娘一碗湯圓，又被夸贊手藝好。書生就笑，笑得很受用。
　　   天漸漸熱了，夜市十分熱鬧。書生的攤子也忙起來。書生仍揀了空閑的機會忙亂地看幾頁書本，再去招呼客人。如此下來，倒也賺了不少。書生常翻揀攢下的銀子，算著再有多少便能去應試——夏天過后就是秋試。書生對功名很執(zhí)著，卻有些說不上原因�；蛟S是太清貧了些。他這么想。起身收了銀子，低頭，手中書又翻過一頁：子曰：‘文質彬彬，然后君子�！�

　　二
　　   這日書生的攤子來了個特別的客人。來者一身頗華貴的玄色長袍，袖口上繡著銀線，面容安靜沉穩(wěn)，腰間系一把長劍。書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又被那人淡漠的目光嚇了一跳，忙扭開頭去盛湯圓。有劍，是個江湖人。書生想起說書人常講的江湖，神秘又有趣。他還沒見過真正的江湖人。
　　  “來一碗湯圓�！甭曇舻统翋偠�。書生愣了半晌才想起問人家要什么餡的。還未待書生招呼，一個轉身的功夫，那人已經(jīng)不見了。用了許久被擦得發(fā)亮的木桌上放著一小錠銀子。書生拿起來細細看了看。一兩銀子。夠他賣十幾碗湯圓的了�！捌婀值娜恕！睍鷵u頭，江湖人果然不一樣啊。
　　   過了幾天，書生又看見那個人。安安靜靜在角落里坐著，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說。這回是吃完了湯圓才走的。書生茫然，好一會方想起這天下的湯圓是紅豆餡的，那人說隨便，他順手便煮了這個。桌上依舊是一兩銀子。
　　  此后那人常來光顧書生的攤子。這似乎是那人的習慣：坐在角落，吃完了湯圓留下多余一碗價錢的銀子，每次都一定是紅豆餡。那人來得勤了，書生也習慣了，每天都會留意著分出一些來等著那人，還很私心地多放了分量。端去時那人抬眼看了看書生，很快又垂下眼，低聲道一聲“多謝”，書生轉回身，心情好得走路都像飄。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三
　　   夏天終于到了尾巴上。書生在桌前數(shù)銀子。進京趕考已經(jīng)足夠了。這么快賺夠還多虧那人。那江湖人最近也沒見過了。書生搖搖頭不再想，細心地將銀子包好，翌日打點了行裝上京去了。
　　   京城比書生住著的怡州城不知繁華了多少倍。書生走在大街上只覺得眼睛不夠用。有好些東西都是他沒見過的。京城的夜市上也有湯圓攤子，書生嘗了后有些失望。還不如自己做的好。一邊腹誹著，書生郁悶地回了客棧。
　　   這晚書生沒睡好。屋頂上似乎有人來去走動，像是在追什么。書生剛想起身看個究竟，窗子便被人撞開了，沖進來一個黑影。書生大氣不敢出，只呆在原地。房內一時安靜得詭異。半晌待外面沒了聲音，那人起身點上燈。燈光映出一張熟悉的臉。書生“哎”了一聲。眼前這人，不就是那時常常光顧自己攤子的江湖人么？那人也認出了書生，顯出抱歉的神色。書生看他面色，反倒覺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目光掠過那人的手臂，書生驚了一驚。那人臂上的褐色衣袖被劃開一大塊，白色的內衫上洇出一大片暗紅色的痕跡。
　　書生看著心驚，忙道：“我看兄臺你傷得不輕，正好我這里有些止血的藥，兄臺先用一些吧�！闭f著轉身去翻行李，取出幾個藥瓶放在桌上。
　　   “多謝�！蹦侨嗣虼�，勾起一個淡笑。書生愣了愣，有些別扭地低了頭。
　　   “啊，還沒問這位兄臺如何稱呼？晚生蘇易�！�
　　   “沈云止�！�
　　   “此名當真雅致······”

　　四
　　   自從互通姓名后，兩人也漸熟識了起來。書生方知道沈云止是京城人，上次遇見時恰逢沈云止在怡州城辦事。離秋試還有半月時間，兩人便閑時常約著一同出門游逛。在京城中，沈云止不像個江湖俠客，反而一身錦衣華服，描金彩扇，倒更多了幾分翩然的味道，連眉眼都襯得柔和起來。書生看著前面的沈云止，低頭扯了扯身上洗得發(fā)舊的青袍，嘆了口氣。
　　  這日夜市上經(jīng)過湯圓攤子，沈云止道：“京城的湯圓不如你那里的好�！�
　　  “那是自然�！睍鷾芈曅α耍骸拔疫@手藝可是家傳的�！鞭D而又有些無奈：“可惜爹娘死得早。雖說我有謀生計的手藝，但我一心想求個功名，所以此番才來應試。我能來此，還要多謝沈兄的銀子�！�
　　  “不足為提。望蘇兄高中�！�
　　  “多謝�！睍纳裆C然起來。沈云止敲敲手中的折扇，若有所思。
　　   半月后，秋試開試。開試那日，書生很早就走了，沈云止一個人在客棧中喝閑茶。不曾想到了傍晚，客棧門口出現(xiàn)了書生的身影。書生一眼看到沈云止，從容地過來坐下了。
　　   沈云止詫異：“不是三日么？”
　　   書生笑了，笑得很古怪，白皙的頰上透著不自然的紅暈：“我不考了。其實做官也沒用處。多謝沈兄相助�！闭Z畢便甩袖上樓去了。沈云止放下手中茶盞，輕輕皺了皺眉。書生轉身時帶起一絲被沖淡的酒氣。只留沈云止在原地怔怔發(fā)呆。
　　書生躺在床上，將白天的事細細想了一遍，心煩得很。白日里他還未進考場，便看到一個書童打扮的少年沖過來，一邊跑一邊喚：“公子，公子！”
　　“可是叫我？”他停下腳步。
　　“看公子最近和我家少爺總在一起，希望公子勸勸少爺，老爺叫他回府去，現(xiàn)今朝堂亂成那樣，游山玩水的事情還是放著好�！�
　　“現(xiàn)今朝堂······有多亂？”書生愣了下，隨即問道。
　　“您還不知道呢，亂的很啊，九皇子和五皇子為了皇位爭成一團，現(xiàn)今這秋試，到時候中了的還不是都得分兩派斗個沒完？您還是別湊那熱鬧了！那站著的，不就是九皇子的門客么�！鄙倌暌匝凵疽庹驹谝慌缘那嘁氯迳�，翻了個白眼。
　　“你家少爺是什么來頭？”
　　“喲，您還不知道呢？我家公子可是吏部尚書沈府的少爺！您問問去，整個京城誰不知道只有尚書府姓沈的？九皇子跟前的紅人��！誒公子你怎么走了？”
　　書生沒聽下去，不發(fā)一語便離開了。還考什么考，官場那一套如今愈演愈烈，他去湊什么熱鬧。之后便在酒樓里直待到金烏西沉。那是書生第一次碰酒，可怎么都喝不醉。
　　書生閉了眼，在床上翻個身，決定第二日就回鄉(xiāng)去，他折騰不起。
　　  第二日沈云止再去客棧找書生，書生已經(jīng)離開了。沈云止嘆了口氣。他本想通過自己尚書府的關系幫書生謀個一官半職，可他忘了書生雖算半個商人，卻看不慣官場那一套。書生怕是知道了什么。要知道，京城中除了尚書大人姓沈，再無其他人。沈云止搖頭。書生這性子，不該讓官場污了的。也許不做官，對書生來說也好。

　　五
　　  書生自然是落榜了。
　　  書生仍是窮書生，只是不再想著考功名，安心擺攤賣湯圓。賣糖糕的大娘見了書生這模樣笑著鼓勵書生“今年不中還有下次”，又包了滿滿一包糖糕遞過去，可書生如何也不肯接了。書生不曾扔了書，還是在讀，內容卻不一樣了。從前讀慣了的治國理論換成了《詩經(jīng)》、《楚辭》。書生再沒去過京城，沉著心做生意。手邊每日留出一碗湯圓的份，但那人再沒來過。書生偶爾想起失了神。很快地又忙碌起來，依舊留著等著。
　　   春去秋來，一年又過去了。
　　   書生的攤子生意一直不錯。書生這日在忙亂中抬起頭。角落的桌旁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線條分明的側面很安靜，一身玄袍，腰系長劍。書生走過去。那人微微一笑，長指輕輕敲著桌面。書生突然覺得恍惚。燈火閃爍，面前人薄唇輕啟。
　　  “我想怡州的湯圓了。來一碗湯圓吧�！�
　　                                         

　　湯圓書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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